那一刻，江离觉得，这个世界，只剩下单楚华与她。
　　 江离喜欢坐在教堂下的山林旁，随便找一块看似干净的石头坐下，一坐，便是一个下午，直到最后一缕霞光脱下它的霞衣，夜色渐渐爬上山岗。她喜欢那样纯净的山，雾色缭绕，霞光披拂，风悄悄地从山那边走来，走近了，就顺势掀起青色的草浪，一波一波的，霎时传到山的另一边；当然，她更喜欢望着远方时，那样纯净而安静的自己，不带一丝污垢。那是江离莫名其妙的想法，看山看久了，她便想在此间安家。
　　 偶尔，单楚华会走到她的身旁，“看什么呢？”单楚华依着江离的目光，笑意温柔的问。
　　 这种时候，江离会淡淡的笑一下，说：“看山。”
　　 单楚华便自顾自的坐到江离的旁边，陪江离坐一会儿。
　　 那样的下午，时间变得很长，像是一世，时间，却又变得很短，只是四五个碾碎在光阴里的下午，短的，来不及回首。
　　
　　 三
　　 轻轻擦掉眼角的泪水，江离迈着碎步向小学内部走去。
　　 校门的右侧，陈徊弄的艺术墙还在，第四根柱子上，她画的蓝胡子老爷爷还在，当初还在建设中的厨房，也魏然屹立在教学楼的右侧。
　　 一切都还是五年前的样子，一切却也不再是五年前的样子。
　　 下午五点三十时，来了几个到教堂的孩子，看见江离的存在，笑着问她从哪里来，见江离盯着墙上的蓝胡子老爷爷出神，几个孩子带着骄傲而崇敬的神情对她说：“大姐姐，你知道吗？这些画都是五年前的几个大哥哥大姐姐画的，我们觉得可漂亮了!”
　　 晚上九点半，江离躺在虎蓉迢家的床上，教堂里的钟声准时响了起来，还有那被陈徊学会的诵词。
　　 其实，时间一直没有走，走远的只是我们。
　　 转眼，虎蓉迢的婚礼到了，阳历八月二十，海拔达三千五百以上的哈喇乡，这时已渐有了秋的气息。山谷里吹来的风，也有了许许寒意。
　　 一大早，虎家的亲朋好友前来帮忙，江离一直陪着虎蓉迢。两人相视一笑，空气里洋溢着幸福的味道。
　　 “虎蓉迢，希望你快乐！”江离望着虎蓉迢的眼，轻言。
　　 “嗯。”虎蓉迢点点头，伸出手捏了捏江离的脸，“江离，希望你也快乐！你知道吗？”顿了一下，又说，“在哈喇乡的几天，你的眼里其实并没有欢喜，虽然你每天都在到处玩，回来后也一直是高兴的样子，但你的眼神，有一丝惆怅，有一抹哀愁，很落寞。”
　　 江离定定的看着虎蓉迢，不置一言。深吸了一口气，“好了好了，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谈这个了。”
　　 中午十二点钟，一群人从虎家山后的土坡上热热闹闹的下来，吹锣打鼓，欢天喜地。到了虎家的土坝，看似乱实则有序地在早已准备好的竹凳上坐下，唢呐，鼓，芦笙，锣，这时便嘹亮地响了起来，合奏出一首欢快跳跃的曲子。吹奏了一会儿，出来了一个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对着迎亲队伍做了个辑，恭恭敬敬地摆了往里面请的动作，曲子戛然而止，迎亲队伍的人站起来，为首的回礼，窸窸窣窣地随中年男子往堂屋而去。喝了酒，吃了饭，酒足饭饱后在媒婆的导引下往虎蓉迢的闺房逶迤而来。到了红色雕花的门前，媒婆扯着嗓子喊：“虎姑娘，出……门……子……咯……”迎亲队伍里为首的人赶紧从衣兜里摸出事前准备好的红包，从虚掩的门缝了递进去。
　　 江离在虎蓉迢妈妈的告知下，知了哈喇乡的风俗，第一个红包塞进去后，江离和另外几个伴娘笑着道：“不够不够，我家姑娘不愿意呐!”于是红包又从虚掩的门缝里塞了进来，直到伴娘团每人一个红包，门才徐徐开来，而这时中年男子脸上也有了密密麻麻的汗。
　　 虎蓉迢着火红嫁衣，嘴唇轻染了红，江离及另几个伴娘跟在虎蓉迢身后，几许紧张，几分羞涩。
　　 见虎蓉迢出来，中年男子作了请的动作，媒婆扶着虎蓉迢的手，出门于堂屋拜了二老，随迎亲队伍迤逦而去。
　　 那天晚上大家都喝了很多酒，等夜色降临，一群人燃起了篝火，新娘子虎蓉迢和新郎被热闹的人们推向中间，人群便开始了篝火舞会。那一晚，明星是虎蓉迢，她穿着暗红色的回族服饰，长裙曳地，一张面纱遮住了半边脸，露出的半边，红霞半起，更显妩媚多情。后来跳着跳着，有人拉起了新娘子的手，慢慢的就成了一群人的狂欢。
　　
　　 四
　　 江离第二天一早，不顾虎蓉迢的挽留，径直往东而去。
　　 明明那么想去看山上的棠梨树，江离在哈喇乡徘徊了二十天，却终究没有去。也许，曾经留下的遗憾，总希望那个人和自己一起走过吧。
　　 那晚篝火舞会的下半夜，江离随便找了理由跑到山上，一个人在夜色里，遥望棠梨树的方向。并非伸手不见五指，江离的头上顶了满盆星光，月儿半弯着她的眼，星光下风利索地从一身蓝装的江离身上嬉戏开去，山上是黑麻麻的植被，夜色中俏愣愣如鬼一般，山下是几盏微弱的灯光，在晚风中摇摇曳曳，篝火舞会的地方，分外的明媚妖娆。
　　 江离望着山下，似乎这样的热闹从来不曾属于她。如今，也终将离去。
　　 飞机慢慢起飞，慢慢地，地平线消失在视野，白莲花般的云朵穿过飞机的两翼，飞快的跳向前……
　　 这是江离第二次乘坐飞机，时隔五年。没有人送别，没有人依依不舍。
　　 到了法国机场，早已有人举着牌子等候，牌子上用法语写着江离的名字。惦着脚看见了，江离匆匆的挤过去。
　　 近了，便看见举牌子的人是一个年龄只有十八不到的少年，羞涩的脸上有几分焦急。
　　 “你好！我是江离。”好不容易挤到少年的面前，江离向少年伸出手，同时用生疏的法语说道。
　　 少年的脸上闪过一缕意外，赶紧伸出手来。“你好，我是Inn教授的儿子，你可以称呼我的中文名应焘，爸爸让我接你。”
　　 江离望着少年微微一笑，叫应焘的少年又说:“没想到你会这么小。”说完用手摸摸头羞涩一笑。
　　 应焘很热情，一路上和江离说这说那，从应焘的话里，江离知道了应焘的父亲是法国人，母亲是中国人，当年Inn教授到中国留学，认识了应焘的母亲，婚后两人来法国居住，有了应焘，为解应母的乡愁，给应焘又取了中文名。同时，江离也知道了应焘即将进入大学。
　　 在应焘的陪伴下，江离到导师那里，即应焘的父亲Inn教授处报了到，便在他的安排下住宿下来。
　　 第二天下午是江离到法国的第一堂课，原来的学子都是熟识的人，只她一人新来。上课的老师，是一位年近半百的女人，穿着蓝色的袍子，头发齐肩，长得微胖，脸上挂着平易近人的笑容，鼻梁骨上松松垮垮的架了一副蓝色金边眼镜。进了教室，一双细小却明亮的眼睛迅速地扫了班上的人，看到江离时，停顿几秒，继续扫视，末了，便深深的笑了起来，“男孩儿们，女孩儿们，很高兴又见到大家了，”说着将她细小的双眼望向江离，大家便顺着她的目光齐齐地向江离望去，“看来我们班来了位新同学，您是一位中国女孩儿吗？girl,介绍一下你自己。”
　　 女人的目光充满了鼓励，对着江离友好的一笑，江离同样报之一笑，同时站起身来，说:“老师，各位同学，我叫江离，中国人。用中国话解释我的名字，‘江’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中的江，‘离’是‘离恨恰如春草，渐行渐远还生’中的离字。很高兴能和你们一起学习!”说完用法语解释了一遍，又补充说道，“你们可以称呼我Clytze。”
　　 江离看到老师友好地笑了笑，便道:“我也向你介绍我自己。”说着用她保养得白皙细嫩的手扶了扶蓝色金边眼镜，“我是你们的文化课老师，鲁斯·霍顿，你们可以称呼我鲁斯教授。顺便得给Clytze说一下，我们班，是我校的精英班级，这里的人，最少会三种语言，最基本的是英语，我国的本土语言，法语，以及令人琢磨不透的汉语。”说完朝江离调皮地耸了耸肩，“中华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我很钦慕!”
　　 “谢谢您，鲁斯教授。”江离点点头，以示明白。
　　 “那么，Clytze,今天的课堂交给你，给我们讲讲中国吧。”鲁斯·霍顿说完，退到教室的一张桌子前，坐下。
　　 “那我给大家讲讲中国历史吧。”江离说完，鞠躬，便开始讲起来。
　　 “若说中国历史，得从神话故事讲起:首先是盘古开天地，话说世纪之初，天地一片混沌，盘古用自己的身躯撑起了天地，天日高一丈，地日低一丈，而盘古日长一丈，久之，天地便形成了，而盘古的眼、耳、鼻、舌、手、脚等形成了山川草木……女娲是大地之母，因为天地之间仅有她一人，有一次，她便仿照自己的样子用泥捏出了形形色色的人，后来累了，她就用树枝沾了泥浆撒下，于是人类用了贫富之分……话说这黄帝，乃少典之子，姓公孙，名轩辕……”
　　 江离讲着，觉得自己有背《上下五千年》或是《史记》的嫌疑了，但她很高兴，在法国的第一堂课上，她有幸让外国人了解过去的中国。一堂课是两个半小时，江离足足地讲了两个半小时，后来讲到鸦片战争，低头轻轻地叹了口气，“当西方国家虎视眈眈的想要瓜分中国，对中国垂涎不已时，即将没落的清朝还在做着天朝上国的美梦，甚至称西方国家为‘蛮夷’……在中国共产党带领人民的不懈奋斗下，终于，新中国成立了!”
　　 讲到这里，鲁斯·霍顿示意江离时间到了:“Clytze,谢谢你让我们了解你的国家!好了，今天的课到此为止，明天我们上室外课。”又对全班15人说道。
　　 法国的课程让远在异乡的江离过得很开心。时间久了，也渐渐淡了思乡情。
　　 应焘常常会来找江离，倒是Inn教授，只初来时见过几面，其他时间，江离不常见到他。
　　 过了一年，应焘也考进了大学，离江离很近。来见她，便十分自然不过。
　　 这一年的六月刚来，巴黎便一直下雨，应焘很少来，江离的日子也过得拮据，晴天走了很远，雨一直下，江离仅有的两三双鞋子，再找不出昔日的干净，心情莫名的坏了起来，同舍的人常不在宿舍，偌大的空间，常常只有江离一个人。她便躺在床上，没日没夜地看书，歌德的《浮士德》，欧·亨利的《浮华世界》，以及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都被她看了又看。后来实在闷，就跑到池塘边上，随便弄干一块地方，撑一把伞，寂寥地坐着。令江离吃惊的是，池塘里竟植了一池荷。明明荷叶不残，却莫名想到“留得残荷听雨声”的诗句，心情多少竟明亮了许多。闭上眼，耳畔回响的，是雨落在伞上的清脆，是雨，轻拍细荷的协奏。
　　 正当江离融入雨中时，身后响起跌跌撞撞的男声:“Clytze,你怎么坐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话刚落地，一张不算太成熟的脸映入江离的眼眸。
　　 被叫做Clytze的江离抬起头，望着眼前的人，问:“应焘，你知道Clytze是什么意思吗？”
　　 应焘明显被这莫名其妙的问话搞得摸不着头脑，木讷的摇摇头。
　　 “Clytze,中国话翻译为‘柯——莱——蒂’，”江离一字一顿的说，“她是希腊神话山泽女神，恋太阳神阿波罗，后变为向日葵。”说完眼神略略黯然。
　　 打量了面前的人，衣物全被淋湿了，紧紧地贴在皮肤上，映出了轮廓还算分明的体格。江离忍不住笑了出来，“应焘，你从未告诉我你的法文名，见你今日这身打扮，以后叫你‘Kappa’可好?”
　　 “Kappa?”
　　 “对，Kappa,书名，《河童》。卡帕。”
　　 “好好好，就叫Kappa。”应焘忍不住捏了捏江离的脸，情不自禁地说道:“姐姐，姐姐，你脑子里究竟藏了好多东西……你是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人……”
　　 江离笑笑，却想起了回忆里的那个人，记得他叫“姐姐”的模样，总是让她想起《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她想贾宝玉叫“姐姐”时便是那个样子，遥远，亲切，温暖。
　　 江离有片刻失神。“姐姐？”江离喃喃自语。
　　 “卡帕，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江离说道。
　　 看江离的眼神落寞，卡帕连忙拉起江离，“Clytze,我们走走。”
　　 “嗯。”
　　
　　 五
　　 不知不觉，江离已在法国待了两年了。两年里，卡帕成为她亲密无间的朋友。有一次她与他一起去参观摄影展，看见了一张撒哈拉的照片，那是撒哈拉的黄昏，连绵起伏的沙丘被落山的太阳洒了一层金辉，像女人平滑温柔的胴体，一群红鹤蹁跹的飞起。江离怔怔地看痴呆了过去，等卡帕过来了，用手在她的面前晃晃，她才会过神来。
　　 “卡帕，放假了陪我去撒哈拉好不好？”她望着他，低声问道。
　　 “你想去吗？”
　　 “嗯。”
　　 “好。只要你想去，我便陪你。”
　　 江离低头轻轻一笑，却让卡帕的心欢喜非常。
　　 “柯莱蒂，你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美!以后你多笑笑。”卡帕情不自禁地说道。
　　 江离点点头。“我去学哈萨尼语。”她说。
　　 那年一放假，江离与卡帕便乘飞机跑去了撒哈拉。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大沙漠。准备好的照相器材，除了相机，三脚架，一个望远镜头，一个广角镜头和几个虑光镜外，还有几卷感光度极高的软片。江离的手里捧着相机，惊叹得每一幅画面都想拍，却又不知道拍哪一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