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讲到这里，外面已经是漆黑一片，只能看到车灯在前方开出的一条光带，说是不害怕，其实车里人都是头皮发麻，妻子不停地手捻佛珠，我说，那一定是你睡糊涂了，那是一场梦；司机不信：我到现在都能想起那人的模样!
　　 “见到没脸的，我没害怕，倒是那个黑漆漆的大雨天真吓坏了!”司机又讲了起来：
　　 那天，我还是独自一人开车去沈阳进货，晚上乌云漫天，黑得像锅底儿，我边听着张震讲鬼故事边赶路，走着走着，下起了大雨，炸雷一个接着一个，雨刷转得怎么快都刮不净挡风玻璃上的雨水，稀里哗啦的雷声雨声，加上张震阴森森的声音，我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好不容易到了收费站，我又被一群荷枪实弹的特警截住了，原来是抓从黑龙江跑过来了的逃犯，搜查完毕，我把车停在收费站的路边，不走了，我就在这儿睡觉，等着天亮。
　　
　　 四
　　
　　 司机吓唬完我们，继续讲他人生的起起伏伏……
　　 本来生意做得好好的，又做起了发暴财的美梦。
　　 那年鸭头、鸭掌批发价从三块多涨到了五块多一斤，看着蹭蹭上涨的趋势，我想趁机囤一批，等价格高时出手，大赚他一笔，就在冷库里屯了一大批，没想到我收了货之后，那价格就一路下滑，又掉回了三块多，我没看好的猪头却一路上涨……说什么都晚了，我将存货出手，最后连进货的钱也没有了！客户信任咱，还坚持在咱家进货，没办法就把生意转给了一直在我这里帮忙的大舅哥俩口子，寻思着再做别的生意，一点点翻身。
　　 有项目，资金哪里来呀，我想到了自己借出的钱。有的听说我遭难了，主动来还，没还的，有心去讨要，却没张开口，那些哥们有心无力，硬要也会弄得两败俱伤。
　　 朋友曾经借给乡下一个人四万块钱，种五味子，说等到收了果儿就连本带利还钱，等了两个秋天，起初说没倒出钱来，后来干脆说没有钱，爱咋咋地！朋友也是火爆脾气，就带了几个哥们儿去了那人的家里要，都说“穷极泼赖”，那人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有本事就打死我呀！边说边往朋友怀里撞，朋友的火儿终于被激了出来，挥手一拳，打掉了那人四颗门牙，这下可好，被告了个重伤害，四万块钱没要来，还被关了五天，好在他有人，草草关了几天就放了出来，那钱也用来息事宁人，打了水漂儿。
　　 还有一个朋友被人高利借了五千块，拿去赌博，输了个精光，几次讨要都不还，朋友想请借钱人吃顿饭，要回本钱就行。饭桌上欠债人趾高气扬，债主却低声下气，欠债人越来越过分，他要债主再借他五千凑够一万，等赢了再还给他，气得债主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捅了上去……结果是钱没要回来，还犯了重伤害罪，蹲了监狱，光医药费就陪了十多万。
　　 朋友的钱，我是不会借的，免得日后伤了和气，于是就想到了贷款。贷款也不容易，国家的扶持政策不错，让那些村官们给整乱套了，最早三户联保，出示身份证，每人就可以贷三万元，可村官们并不传达国家政策，而是乘机捞钱，他们通过用好处引诱，或者干脆威逼恐吓，从村民手中骗出身份证，贷了一大笔钱，等事情败露，不是跑了，就是做了牢，银行是只认谁出示的身份证，这些农民稀里糊涂被拽到了坑儿里……
　　 一个乘客插言道：可不是吗，我爹有个农村朋友，他儿子从小就偷鸡摸狗的，去我爸单位，临走到门口，都能把砌围墙的水泥偷走十袋儿，让我爹好难为情，后来竟然成了村长！不过家里村里的事儿都由他那“母老虎”老婆做主，不对心思就骂大街。他也是以骗身份证的手段弄了一笔钱，被他侄儿带着村民告进了监狱，出来之后，村长已经被他侄儿顶了缺儿，他和老婆除了地里山里的活，余下的时间就是收集材料告那个当村长的侄儿。
　　
　　 五
　　
　　 没有资金来源，做像以前的大买卖不行了。一次去驴肉馆儿吃饭，和小老板儿聊天，知道他所有和驴有关的食材，都是从山外运过来的，有道是“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那飞龙，咱这山里也叫树鸡，是国家保护动物，倒卖违法，咱不干，要是我把全县的驴肉市场垄断了，也是个发财的门路。于是我东拼西凑捣鼓钱，开始做起了驴肉的买卖。
　　 第一车驴卖得很快，第二车就不那么快了，小县城人少，一开始图个新鲜，时间一长，老百姓的消费水平，就有些不能承受了。也是我这肉卖得贵，可咱是货真价实不掺假呀！我的驴肉卖三十九元，那也是微利——你们知道有些杀牛的怎么干的吗？自来水管子，顺嘴直接插进去灌，少说也得灌进去一二百斤水，残忍着呢！我教你们识别注水和不注水肉的方法：用手拍，如果粘手就是注水的，不粘手就是不注水的……我的驴肉干爽，绝对不粘手。
　　 小县城人都愿意逛早市儿，我就早早出来摆摊儿，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挡在我的摊位前，五大三粗的，一脸横肉，一看就是得罪不起的主儿。他不买肉，但把案板上的肉全翻了个遍儿，那身材一糊一面子，别人看货，挤不上来。
　　 我忍了半天，忍不住了：爷们，你不买，能不能让让别人！
　　 这一句话不得了，那老头火了，大眼珠子瞪得得溜圆：“凭啥？这是你家呀，我就站在这儿咋地！”
　　 “大爷，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多卖点儿肉，养家糊口，也不是有意得罪你老人家！”我陪着理。
　　 一看我这么软，老头更来劲儿了：“你死不死，活不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站这儿，看你能咋地”叉着腰，像一堵墙挡在摊前。
　　 我脑袋一热，怒火冲到了脑门子，最后强压了下来，我已经过了冲动的年龄了，但是嘴上已经控制不住了，我骂他为老不尊，无理取闹。
　　 那老爷子撕撕巴巴往上冲，被看热闹的人挡住了，他嘴上还是不倒腔儿：“一会儿让我儿子来收拾你，告诉你，我儿子是土地局的管批地的！”
　　 我回道：“越是当官儿的，越要讲理，你叫你儿子来看看吧，他不得因为你这样的爹钻地缝里！”
　　 这边吵得正欢，我的电话响了，原来是民政局长来电话说，要全包了我的驴肉去上面送礼，那边老爷子还在大骂，扬言：我今天就堵在这儿，明天还堵在这儿！
　　 “好了，你胜利了，我收摊儿，不过多亏你，我才给客户留够了肉！”收拾摊子，装上了面包车，那老头儿追着骂，骂人嗑儿越来越毒狠：“杀驴杀马杀大牛，你不得好死！”
　　 我不管他，开着车扬长而去，这要是年轻的时候，手里的刀子早就飞了出去，这个年龄了，我不能因为冲动再犯大错。——你们知道那起公交车的惨案吗？两口子领着六岁的儿子乘车，那孩子长得大，超过了免票的身高，司机让买票，女人说孩子刚刚六岁，就是不买，和司机吵了一路；没想到晚上回来，两口子又恰巧坐了这辆车，还是不买票，女人恶言恶语，男人帮腔儿，让那个暴躁的司机起了杀机，他给车队打了电话，说要杀人，让队里派人来取车，掏出刀子就捅了男人两刀，男人倒在血泊里，女人还忙着用手机录像，众人说：还录像，你男人都不行了！司机又冲过来给女人几刀……你说，值吗？公交车就一块钱，来回两块钱就毁了三个人，这个生事儿的女人毁了丈夫和自己，还让六岁的儿子变成了孤儿！
　　
　　 六
　　
　　 老头儿那“杀驴杀马杀大牛，你不得好死！”还是让我心里不是滋味儿，不过，我还是给自己开脱：我虽然卖驴肉，可是杀驴，都是我花钱请赵老二的徒弟动的手，该是和我关系不大吧！
　　 赵老二是镇里有名的牛屠户，不过早就暴死了，关于他的故事镇里有多个版本，我和赵老二的徒弟是朋友，他说的，应该是真实的。
　　 赵老二卖牛肉，其实也经常是“挂牛头，卖马肉”，一次，买了一匹带崽子的病马，那马被牵到赵老二面前时，不知是病的还是怕的，鼓着大肚子，扑通跪在地上起不来，赵老二用杀牛刀背儿敲着母马脑袋：你要是能站起来，我就不杀你！那马流着眼泪，也许是听懂了，挣扎了半天，竟然直直站了起来，把赵老二惊着了，他又对马说：“这次我饶了你，如果你再转到我手里，就跑不了！”低价把母马卖了出去。
　　 第三年，这匹马真的又转了回来，它肩胛上那块被人抽打留下的疤痕，让赵老二认出来了，他先是一惊，不过想自己多虑了，满县城就他和张老大这两个屠牛户，老牛老马最后不都得过他们的手吗？于是就把母马给杀了。
　　 这以后，赵老二就得了魔症，冬天走到四方大桥，鬼使神差直挺挺跳到了河里，好在下面是厚厚的雪，他脑袋扎进雪堆，触了脖筋，没有大碍。
　　 一天一大早，他起来杀牛，又犯了病，上了趟厕所，侧侧歪歪倒进了汤锅里，烫得浑身上下没有好皮肉，一个多月就死了……
　　 张老大家资千万，杀了大半辈子牛他，最后金盆洗手，源于那场病。
　　 一次他发烧烧糊涂了，看到无数犄角喷火的牛，追着他索命，病好之后，下决心不干了
　　 家里有钱，儿子娶了同样富庶的林业局长的女儿，这林业局长，家里还做着给城里园林挖野生树苗的生意，女儿结婚，光钱就陪送了上百万，张老大觉得自己一个杀牛的，攀了一个高枝儿，也不能逊色呀，除了房子和首饰，又给了二百万……这小两口一结婚就守着金山银山，哪里还用去赚钱，各顾各地吃喝玩乐、花天酒地，最可恶的是儿子竟然染上了赌瘾、毒瘾。张老大的钱败得差不多了，儿媳妇闹着离婚，儿子不管不顾，该赌就赌，该抽就抽，倒是张老大老两口去给儿媳妇下跪，哀求别离婚……儿子死性不改，无奈张老大发起了杀牛的威风，硬生生把儿子打断了腿，养在了家里……
　　 第二车驴卖完了，我决定洗心革面，不再干这杀生的买卖了。
　　
　　 七
　　
　　 不杀驴干啥？朋友介绍我加入了跑线儿的车队，虽挣不了几个辛苦钱，我也想通了，咱不图大富大贵，平平安安就是福。
　　 我现在全部的心思我都在儿子身上了。今年儿子十岁了，上四年级了，比他爹强，孩子听话，学习也不错，我吃过当年没有好好读书的亏，也知道要教育好孩子，得和老师配合好。
　　 一次和老师说起当年犯浑打老师的事儿，儿子老师还觉得那年月不错，他说，那时候至少父母不惯着孩子，在外面惹了祸，回家还要挨一顿“棒子炒肉”，现在就不行了，他给我讲了一个让我都气得牙根儿痒痒的事儿：
　　 县城一所初中，一个班级乱得上不了课，校长就做一个有经验的中年男老师工作，好说歹说，他才接了班。熊孩子们想着法儿琢磨老师，一天学校开教师大会，会场就在这个班的隔壁，老师在会场，教室里成了“花果山”，老师回到班级，把为首的一个淘小子叫到门口谈话，淘小子不服：全班都打闹，你凭什么就说我！接着什么你就是欺软怕硬之类一大堆的奚落话，激得老师也动了肝火，两人越吵越凶，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孩子理屈词穷，竟“呸呸呸”吐了老师一脸的唾沫，是人谁能受得了这奇耻大辱呀，老师失去了理智，就扇了这个孩子几个耳光，更没有想到的是，这扇耳光的镜头，被早就躲在旁边等待时机的另一个淘小子抓拍到了，当天晚上这一幕就在朋友圈里传疯了，人们不知前因，只看到后果，纷纷留言骂这个老师失德。
　　 一个大男人崩溃了，这个老师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眼睛直勾勾，木头人一样，怕他出事儿，男老师们轮流去看护他……最混的是孩子家长，觉得发财的机会到了，找到老师谈判，问经官还是私了，经官就去告他，让他丢了饭碗，私了就是给两万元钱，还说，你丢了工作，再找人办，十万二十万下不来，我要你两万不多……最后讨价还价，老师给了这个家长一万五了事儿，这个班的孩子，更有仗腰杆了，谁也不放在眼里，学校没人带，就外聘了一个老师！
　　 司机感慨万分：我当年犯浑，我继父和我妈都觉得抬不起头来，这个家长还理直气壮，趁机捞了一笔，这么惯着孩子，将来这孩子不作践死他们！……也那怪，现在这孩子都成了老祖宗，我再给你们讲一件真事儿……
　　 一个婆婆去儿子家看孙子，喜欢得不得了，抱着孩子亲了几口，这让儿媳妇十分不高兴，等婆婆走了，她给孩子反复洗了脸不够，拿毛巾蹭，都要给孩子的脸蛋儿蹭破皮了，还觉得不能清除婆婆在孩子脸上留下的病菌。等丈夫回来，她把对婆婆的怒气发在了丈夫的身上，丈夫觉得老妈亲亲孙子是人之常情，两人谁也不让谁，也不知怎么互相激将的，他们把孩子送孩子的大姨家，回来喝了毒药，等被发现，两个人已经死在了床上……这个媳妇真是“搅家不贤”，你说，奶奶亲几口，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吗！小时候，邻居老王家，七个孩子，爹妈忙着干活养家，孩子们都是爷爷照顾，你说一个老头儿哪会管孩子，大的自己能抓着吃饱，最小的老爷子嚼着喂，用长着黑指甲的手指抿到孩子嘴里，那天我去他家玩儿，看到正在睡觉的老小儿嘴上落了一层苍蝇，手一划拉，露出了嘴边沾着的一圈儿饼干渣儿……人家这孩子也没得什么病，长成了帅小伙儿，还上了大学！
　　
　　 八
　　
　　 去学校开家长，我和身边一个妈妈聊天儿，我说，孩子学到哪儿，我就供到哪儿，考不上大学，我就让他去部队锻炼；那个妈妈不赞成我的观点：就这么一个孩子，我可不舍得，我得攒钱，买个门市房，将来孩子真是没大出息，有这个门市房还能做个买卖，做买卖不行，出租也能吃上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