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口工种里最盘大的就是业务员，哪家公司都拥有这么一批强大的队伍。他们不拿工资，讲待遇的给你享受个包吃包住，公司印一盒名片给你，打着公司的旗号去活动，业务谈成了，才有提成。老赵到其它公司当了两个月业务员，生意谈得都很大，动不动就是进口汽车、复印机、钢筋水泥。就像绕圈圈似的，说有货的是这个人，说要货的还是这个人，最后，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一毛钱业务没捞到，倒贴了不少车旅费，瞎忙。
　　 于是，他还是回到瞎子那里。不过，这次没当瞎子媒子，而是在瞎子旁边摆出科学测字的招牌，自立门户了。一老一少，忙时各做各的生意，闲时二人交流一些命理上的东西。自从跟那批靠脑袋吃饭的人相处一段时间之后，老赵见识的确长了不少，给人测个字，新鲜名词滔滔不绝，听得瞎子一愣一乍的，不断叹息，长江后浪推前浪。
　　 有一天，大家的生意特别好，九点多钟，每个人摊前都蹲着客人，大家使岀浑身解数，都想从顾客手里多接过一些钱。只有老赵，测个字，越测心里越虚，左顾右盼，觉得这热闹的气氛中，暗藏杀机。果然，蹲在他摊前的小老头，又写下一个“网”字，让老赵测测自己今天的运气，他知道在劫难逃。随着一声口哨吹响，所有人被带到了早已准备好的学校操场集中。
　　 一场浩浩荡荡抓盲流的战役在海南打响。什么是盲流，盲流就是那些没有身份证，没有正当职业，没有居处的外来人口。先被遣送的是瞎子那批残疾人，他们失去劳动能力，政府民政部门为他们的路费买单。其他的，不客气，没人请你来，到农垦局下属橡胶农场劳动吧，挖一个一米宽一米深种橡胶的洞，算两元钱，十元的路费挖五个洞，一百元的路费挖五十个洞，路费凑足了，就整船整船地往海岛那边送，到了码头，像放生似的把你赶下船，各奔东西。
　　 老赵想家，但又不敢回，那河南师傅还不知是生是死。再回海南，没有身份证，这样的事还有可能摊上。和上次在广州一样，他跳上了开往广西南宁的大巴，听天由命吧。
　　
　　 六
　　 老赵运气还算好，在车上，睡同个卧铺的药材老板，在中越边境摆了个摊，正缺人手，如果愿意，可以跟他去。老赵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老板姓毛，四川广安的，那里出过当代名人，虽然于他非亲非故，说起来也是满脸自豪，仿佛沾了仙气。他个子不高，白净净的，那双说起话来会打转转的小眼睛，更显示出他的精明能干。
　　 和老赵一样，他的先人也是祖传中医世家，虽然不善于诊脉开方，却是针炙高手。途中，老赵就亲眼目睹了毛老板的高超技艺。有位中年人，中途下车上厕所，不小心踩空，扭伤了脚脖子，肿得像馒头似的，疼得他咬牙咧齿。毛老板见了，从口袋掏出随身带的针筒，拨出三根银针，让中年人在路边石头上坐下，眼睛眨都不眨，飞快地扎了下去。二根插在脚踝旁，一根却插在另一只没受伤的脚背上，食指和拇子又是弹又是捻。十分钟后，肿消了，拨出银针，中年人走了几步，又跺了跺脚，神了，不痛了。
　　 这些都是在乘客眼皮底下发生的事，大家赞叹不已，只是对他把另一枚针，插在没受伤的那只脚背上深感不解。问他，他只是笑笑，说是祖传的配穴秘方，没有加以解释。中年人抽出一百元给他，他拒绝不了，只收下十五元，说是行规，每针五元，多收就是黑心钱。
　　 毛老板常年在广西边城一座小镇做生意，隔条小河就是越南的老街市。一座大桥接通界河二端，可以供十几吨的车辆往来，这是二国合法的通商口岸，有海关，还有边防检查站。也有些人，划着小船来返二国，贩运一些生活用品和日用百货，多是两地的边民，多少沾亲带故。像这样的小额贸易，双方便不是太认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太张扬，就当着没看见。
　　 毛老板也是做些小额交易的药材贩运商，从产地弄来三七、天麻、枸杞、当归之类，通过第三者出手到那边，赚些地区差价。也帮国内老板代收一些对方的山货，从中获取一笔手续费。
　　 关于祖传针灸，他根本没把它当回事，那一针几元，会把人饿死。只是以此手艺，博得个人缘，和小镇的居民搞好关系，一般小毛病，是不收他们钱的，除非用到药材。出门在外，多裁花少种刺。
　　 自从老赵来后，基本把守摊的事交给了他，他托当地人办了一本边民通行证，常到越南那边，了解药材市场，寻找商机。
　　 他看老赵对中医也不外行，对针灸很感兴趣，两年多来，从三百六十个穴位的精确位子，到它们的所属经脉，还有每个穴位的主治病症，以及祖传的配穴秘诀，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一般的跌打扭伤，急性中风，老赵都可以代他出手。
　　 每年十月份，边境都会举办一次贸易洽谈会，两国轮流做东，来参展的客户特别多，那几天，整个城市都像过年似热闹起来。
　　 毛老板虽然进不了会展大厅，但他有他的办法，出些钱，在离主会场不远的人家店面前面摆个地摊，虽然吃不上肉，几口汤还是有得喝。
　　 最后一天，毛老板让老赵到街上逛逛，看看热闹，来这么多天了，老赵还没离开过摊位半步。
　　 会展中心有几百个摊位，有鄂尔多斯的纯羊毛毛衣，有云南的三七白药，有浙江的家用小电器，有越南的小粒咖啡豆和桂圆干，就连越南的卷粉和东北的糍粑都挤身在参展之中，五花八门，应有皆有。
　　 老赵在一家卖缅甸老玉的展位前停了下来，像灌了铅似的，再也挪不动脚步。他看到了师姐，正在给客人介绍一款翡翠手镯。
　　 快十年了，师姐没什么变化，而且比以前更加漂亮。从身姿上可以看出，她已经嫁了人，更增添了一份少妇成熟的韵味。
　　 旁边有个男的，瘦的猴似，两腮紧缩，一张小嘴尖尖地突岀，陷下去的山根显得鼻子更像粒大蒜头，那不小的眼睛深深地凹了进去，黑眼圈如染上去一般，沉积着老死的色素。
　　 师姐也发现了他，先是愣了一会，忘记了招呼客人，接着满脸欣喜，一会眼神又流露出无限的幽怨，然后把手镯塞了那男人手里，从柜台后走了出来，含着眼花：“师弟，真的是你。”
　　 她拉着老赵的手，问了好多好多，老赵也不知道应该回哪一句好。师姐见他看柜台里的那个男人比看自己更多些，也感觉到什么，忙把手松开，小声地说：“他是俺男人，俺在家等了你三年。”
　　 那男人也根本没心事做生意了，有些惊愕，马上转为疑惑，最后眼睛带着嫉妒的敌意盯着老赵的脸，似乎想从中找出什么。
　　 老赵淡淡地大声问：“师姐，师傅没事吧。”
　　 “没事，还活得好好的，回到家乡不敢说出丑事，只冤枉我们吃不了苦，偷他的钱跑了。”师姐回道。
　　 老赵百感交积地“哦”了一声：“师姐，你忙吧，我也该回去了。”
　　 既然师傅生死之谜已经解开，一直想着的师姐也结了婚，是该回去了。这江湖便没有年少时勾勒出的那么生动美丽，每行一步都是坎坷艰辛。倒是体会到老人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日难。
　　 老赵回到中药铺，向毛老板道个别，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装了个大塑料袋，踏上回家的归程。
　　 多少年后，老赵才有所领悟，所有人的原点一样，终点也一样，谁都逃避不了生与死的历程。但每个人的起点都有所不同，决定了不一样的人生。
　　 回到家里，断垣残壁，院里院外，杂草丛生，砖断瓦碎，蛛网密布，原来在村里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住宅，形如废墟，惨不忍睹。
　　 赵姓是村里的孤姓，先人是闹太平天国时从江苏迁来的，一直单传，人丁不旺，他们家族基本和这个乡村无关。老赵的出现，让村里人感到惊讶，想了许久，才把他从记忆深处翻了出来。村里人只是把他父亲去逝的消息告诉了他，而他母亲改嫁到哪里谁都想不出来了。
　　 老赵一天也没停留，拜完父亲的坟，从家中一口木柜里，翻岀几本发黄的医书，还有父亲看病时记录的医案，到镇上照了几张像，去派出所办身份证，然后给民警留下毛老板的地址，再次踏上离家之路。
　　 在毛老板那里呆了两个月，收到身份证后，又一次告别，这次是下了决心，自立门户，独闯江湖。
　　
　　 七
　　 他到了云南，他现在呆的城市，也是瞎子的故乡，五、六年了，虽然没遇到瞎子，却认识了在一家房地产中介公司跑业务的湖北女人，那是老赵租房时认识的，没多久就粘粘腻腻处在一起，俩人都说是没婚没嫁，不算违法，只是同居。这是他最想有个家的日子，长年的漂泊生活，开始让他厌倦。老赵自从第二次离家出走以后，本来已经没有家的观念。其实家，在他看来，的确是个很虚的东西，如果没有了亲情的存在和女人的牵扯，家，就是一个空空的蛋壳，一击即破。
　　 那时候，在云南，外来人口也不少，但多是些做小生意的，赚了钱就汇回家乡买地修房，因为交通不便，当地没有什么投资好投资的，再好好赚钱的地方，人老了，还是要叶落归根。所以，一般的二级城市，房地产热不起来，二房一厅也只是个十来万人民币。他们现在租住的房子，有六、七十平方，租金不贵，每月几百元，押一付三。房主是当地一个工商干部，退休后，老两口跟随儿子，到不远处的另外一个城市生活。
　　 一天夜里，女人和他亲热以后，唠嗑了一会，都觉得云南便不比自己所在的家乡差，气候好不说，这里的人还非常好相处，没有排外的思想，很容易融入当地的生活。
　　 女人突然提起房东和他们说的话，说是这房子可以卖给他们：“房东不是想卖房子吗？现在这么一套二手房的行情顶多就是八万左右，既然我们都不想离开云南，咱们就在这里安个家吧。这几年，我也有二万多的积蓄，不够的部分想办法借借，几年就会还清的。”
　　 “好吧，过些日子，房东来收房租你就跟他谈谈，把房价压压，这个，你比我在行。不早了，睡吧，明天我还要去乡下赶街。”老赵翻过身，伸出手，把女人往怀里紧紧一搂，她那对丰满的乳房，贴在自己赤裸的胸膛，总让他有个非常踏实和满足的感觉。
　　 老赵从乡下赶街回来，吃完饭，女人告诉他：“跟房东联系了，谈了房子交易的事，他最后坚持七万五，少了就不卖，和当前房子交易行情相比较，的确也让步了。还差五万，想想办法凑一凑，要不，我打电话回去跟父母商量一下。”
　　 她告诉过他，她父母亲在长江边洪湖入口处投资了一个水产养殖场，每年收入都不错。
　　 老赵从衣柜夹层处摸出一本存折，交给女人：“不用了，十几年，这些积蓄还是有，这里有十万的定期，前二个月就到期了，我明天还要去赶街，你抽空把它取出，抓紧时间和房东把手续办了。剩下的，留在家里，过一阵子，还要上昆明菊花村药材市场进一批货，快入冬了，三七、天麻挺好卖的。”
　　 他把身份证也交给了她，密码另外写在一张纸条上。
　　 二天后，女人带上老赵的身份证，亲自去了一趟个旧市，合同签了，收据也开了回来，她说：“房东儿子岀差，媳妇要上班，孙子没人照顾，过一段时间他再来办房产过户手续。”
　　 老赵有些内疚地说：“对这些我都不懂，辛苦你了。”
　　 一天，女人吃完晚饭，到洗手间冲凉，手机响了，老赵在切中药片，忙腾岀手，把手机送到洗手间门外叫道：“电话。”
　　 “谁的？”女人问，里面的水还在“哗啦啦”地响。
　　 老赵低头一看，“你家的。”
　　 “可能是爸爸，我手湿淋淋的，你接吧，别不好意思，今年春节回家你们总是要见面的。”女人笑嘻嘻地说，老赵听了心里热乎乎的。
　　 老赵按下接听键，一个女人哭着说：“你爸出事了，今早出去安放养虾箱，不小心掉入水中，傍晚才打捞上来。”
　　 “你别急，她出去了，回来我就告诉她，让她今夜赶回家。”老赵压低声音，怕她在洗手间听到，他猜，应该是她母亲。
　　 “你是？哦，我知道了，你是小赵吧，我女儿告诉过我，那就拜托你了。”那边哭声更大了，挂断了电话。
　　 老赵连忙拨通晚上十一点上昆明的大巴司机电话，买了一张卧铺票，又交代在昆明有生意来往的老板，订了一张前往湖北的飞机票。老赵经常上昆明进货，和司机们都混得很熟，这些司机也喜欢他们这样的乘客，客源稳，晚上去，在车上住一宿，第二天白天进货，当天晚上又跟车回来，还可以多几十块钱的货运收入。
　　 老赵百般体贴，安慰着情绪失控，哭哭啼啼的女人，临上大巴时，又把准备月底到昆明进货的二万五千元塞给她。
　　 房东每季来收房租的时间很准时，都是提前一个月来收下一个季度的。今天老赵没出摊，前二天，女人从湖北打电话告诉他，合同放在床头柜抽屉，房东来了拿着身份证跟着他去办理手续就行，不麻烦，也不复杂。
　　 房东来了，习惯性地掏出下个季度的租金收据，递给老赵。老赵一愣：“你七万五也收了，合同都签了，按理这房子已经是我的了，还要我交一个季度房租？没这说法吧。”
　　 房东一头雾水，满脸疑惑：“这房子是你的？我什么时候收你七万五的钱了？什么时候又跟你签什么合同？一大早起来尽说胡话。”
　　 老赵急了，从床头柜翻出合同和收据：“白纸黑字还假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