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老方介绍来的吧？找我何事啊？”劈头就是两个问号。
　　 “当然不是为了我个人的事。”吴忌倒是答得不卑不亢。
　　 “哦？”厅长先进了门，回头冷冷地说：“还是为我啰！”
　　 “也不全是为你厅长，而是为全省财政树丰碑。”
　　 “树大招风，我财政还用得着你来树什么丰碑啊！”虢厅长还真不愧是虢老虎，一句话下来，站在门口的女子莞尔着吐了吐舌头。
　　 吴忌一甩头，狠狠地横了那狗仗人势的女子一眼。这些年与高官打交道他什么样的阵势没有见过？心想你们厅长屌个球啊！我吴忌凭的就是三寸不烂之舌，而且还能找准契机，恰到好处地反客为主。
　　 “我可不是为你虢厅长个人而来。”吴忌把话说得斩钉截铁。
　　 这下虢厅长还真听出点火药味来了，如今当领导的都是些外强中干的角色，“那你说说看，这丰碑怎么个树法？”语气便平和多了。
　　 “说穿了就四个字：法度方圆。”他接着便侃侃而谈，“法度是前提，是天下秩序，是形而上；方圆是技术，是方法论，是形而下……”
　　 “成交！不就是为改革开放以来我省的大财政写一部书吗？”说到兴奋处，虢厅长把手伸过来，“来来来，给张名片吧！”接着又把自己的手机号码也写给了吴忌，“交个朋友吧！吴忌，我记住你了。”令吴忌没想到的是，原策划方案40万经费预算竟给他加了30万，“什么40万呐，多不好听，再给你加30万——七是上数，多吉利！”
　　 能慷国家之慨的人就是大气！为了图一个七的上数，甩手就加了30万。想到这吴忌“哦”了一声，马上又联系到A区7栋的数字了。
　　 六
　　 吴忌自从入住葡萄庄园后，除了每年带老婆出去旅游和清明节回一趟乡下老家扫墓，平时也就很少进城里去，用他自己的话说，连小车进一趟城都得沾一身灰，人就更没必要去凑这个热闹了。里面的独栋别墅他是偶尔去过的，倚花山山脚一路迤延，A区7栋就座落在山湾的西南角，既向阳又避阴。向阳指的是上午，避阴说的是下午。
　　 上数7栋的主人就是美娟，是小名叫娟子的黛眉女子。但无论美娟还是娟子都不是她的真实名字，她已经18年没用过真名了。对她这么一个靠人供养的女子而言，真名和假名也没什么区别，就像她家里养的那一只宠物狗，时而叫它巴布，时而又叫它高潮，还不都是由着她的性子来？巴布是她从电视剧里学来的一个少数民族摔跤高手的名字，高潮是她偶尔想念男人时用来自慰春心的名字。她曾一度觉得巴布的野性像极了虢，他总有千钧一发的神力，能把人拦腰抱起使劲地横甩出去，虢也经常把她拦腰抱起甩在席梦思上，然后……
　　 “你轻点，轻点，痒死我了……”她仿佛又听见自己的声音了。
　　 “想死我了！这越唆越甜的小葡萄。”虢的老家在湖区，从小就吃惯了唆螺，舌头也与常人不同，又薄又软，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劲。
　　 “我说轻点呐！不然心肝都会被你吮出来的。”
　　 “什么吮呐？明明就是唆，唆螺的唆！”
　　 “好好好，是唆是唆，让你唆个够！”然后就咯咯咯地傻笑。
　　 这是她和他的第一个晚上。那时她还刚出道不久，在海阳县的一家歌舞厅当服务员，很快就要回家过年了，上月的工资全都寄回了老家重庆，却还没有给弟弟挣足学费，弟弟与她是龙凤胎，下学期就要高考了，得让他有满满的信心，而且不能比别的同学寒碜。还有返程的车票钱呢，她心里还正犯愁，没想就遇上了他，一位出手阔绰的老帅哥。帅哥是她们的行话，按年龄可以叫他叔，她那年才17岁，他呢，已经36岁，儿子都小学毕业了。爱人是时任中洲市委副书记的千金小姐，在县人民银行工作，是出纳科的科长，学财会专业的嘛，对丈夫的感情尤其是俩人的性生活也是精打细算的，一周只允许两次，而且有一次他多喝了酒后提出要唆她的葡萄，居然啪地给了他一耳光，说他身为党的领导干部还耍流氓……这些都是娟子回重庆老家过年再来海阳的那天晚上他跟她说的。小别胜新婚，那晚上俩人一共来了七次，他最喜欢七这个数字了，天快亮时，他趴在她的身子上说：“说七上八下，七是上数，这很灵验的，”她似乎能感觉出他的一脸严肃，他接着说：“这不，我虢正国昨天刚满37岁，今天市委和组织部就来宣布对我的书记任命了。”也就是那次，他慎重地宣布了要她做他的专职地下夫人。双方达成的协议是，无论他今后调到哪，她都要无条件跟到哪，并且绝对不准干预他的家庭和工作，永久保密；他也保证会让她过上好日子，尤为令她感动的是他会视她的同胞弟弟为亲弟弟……这一切他确实都已经做到了，如今他弟弟已经是中洲市的团市委书记，找了沿海城市的对象，小孩应该也快初小毕业了。这些都是他的功劳。娟子原本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乡下女人，信守承诺胜过爱护自己的生命。她于是一直跟着他从县里到市里又到省里，但是这近20年中她为了报答他，更为了遵守绝对保密不露任何蛛丝马脚的承诺，却形同在地球上消失了一般，除了他虢正国，娟子根本就没有与任何亲人联系过，也没有任何朋友，并且始终做到了不打听与他有关的任何消息，甚至还包括拒绝看报纸，从不看新闻也没用手机。
　　 “是一个活死人呐！”她好几次从梦中哭醒说。
　　 “我知道你是真心的，我从来就没有后悔过。但是我不能没有你呀……”这是6年前她搬到葡萄山庄别墅后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形势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们还这样下去，党纪国法无情……我以后会跟你联系的。”这也是他对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她是轻一脚重一脚从中心广场走到A区7栋的家里来的。
　　 家里已然一片狼藉。也就是前天下午，她忽然想要到院子里散散心，走着走着就来到了中心广场，还无意中听到了吴作家在谈论外面世界的事，尤其当她听到即将到龄的厅局长中有几人已经顺利地进入到副省级行列，她就敏感到其中会有虢，她死去的心似乎又开始复苏了，几乎从不关注新闻的她一个劲地只盯着省台新闻，想从新闻里找到他的踪迹，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才记起了自己是有名字的，而且是有着两个很好听的名字，这都是她的虢（哥）给取的。今天她又一次来到了中心广场，果然遇上了吴作家，并且还从他的口中得知，昔日的虢厅长如今已经是省人大副主任了，“官越做越大了，能够管他的人也就会越来越少了。”她这么想着便喃喃地说：“会记起我来的，会来看我的，他说过他到死去也不会忘记我的两颗紫葡萄……”
　　 她此时已回到自己的小院了，却没有急着进屋，而是在门前的葡萄架下坐下来。这两棵葡萄是他和她当年亲手种下的，那时他带她来看房和交待装修事宜，“我们在门口种两棵葡萄吧！”他提议说。
　　 谁料想搬家后就只在新家住了一个晚上，他就一直没有再来过了。她当然还记得那个晚上他刚唆了几口紫葡萄，放在床头的手机就使劲不停地振动着，他满头大汗地摸过手机，顿时就像一头野马被套住了缰绳，伸出一个指头“嘘”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有些慌张地说：“省长，是省长的电话。”赤着脚就躲到阳台上嘀咕去了。再回头时那平时趾高气扬的小弟便像霜打过的蔫茄子。她其实当时也想过，和省长说话要这么细声吗？是不是他到省城后又找了别的年轻靓女？娟子是善良的，在她的心里只有柔情，只有对虢的感恩……
　　 “女人30豆腐渣。”那年她已经32岁。她不敢往深里想。
　　 “他不会的，我的虢（哥）他不会的！”直到此时娟子坐在葡萄架下，仰头望着青翠的叶间闪出的绿宝石般的葡萄，她还在一边抚摸着自己的乳头，一边梦呓般地说：“他一定还会来唆我的葡萄的。”
　　 葡萄园山庄是省财政厅下属财源公司的产业，董事长兼总经理是虢厅长在中洲当市委书记时的亲信，娟子如今所住的别墅内外装修包括家具，全都是由房地产公司一手包办，她和他只添了两样东西，一是楼上主卧室的大圆床，是她的虢（哥）亲自敲定的，他说他不喜欢什么东向西向还是南向北向，更不喜欢什么床头脚头，“我长矛所向，就是你娟子胯下的方向，我舌尖所唆，就是你那两颗紫葡萄。所以我要挑一张如地球一样圆的大圆床，里面就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那就是我和你！”他那股一如既往的自信劲儿，令娟子感动至今。
　　 另外的一样就是她从中洲带过来的那一条拉布多拉犬。这是一条公犬，年轻时高大英武，她记得有一年虢去中央党校学习，一去就是半年，虽然他中间也回来过三次，但她却总是时常会无端地生出一种需要男人的饥渴感。幸好那时狗狗正年轻，娟子实在想男人时，就把年轻英武的拉布拉多搂在怀里，一边给它梳理毛发，一边腾出手来搓揉自己又胀又痒的下身。仿佛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不，而是成了一种癖好，她在想起要与狗狗亲近时，每次都会先沐手更衣，更准确地说是她会事先换上睡袍，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大面积地裸着下身与狗狗有更亲密更实质性的接触。狗狗的身子是温暖的，总喜欢微喘着在她的怀里来回蹭动和摩梭，她的心就会狂跳着，而且还会有一股又一股暖流向下身奔涌……“我的心肝宝贝，你真好！”每每当她这样忘形地抚摸着自己又胀又痒的下身喃喃着时，肯定就是狗狗已经在用它那温热的舌尖，轻轻地舐舔着她的潮湿处了……然而现在，狗狗已经老了，连遛弯的兴趣和脚劲都已经没有了……狗狗跟娟子已经有十多年了，这十多年来，她就是一条深度潜水的鳗，连个冒泡的机会都没有……当然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只是……唉，一言难尽哪！
　　 娟子已经不愿意再往下想了，她知道想也是徒劳。只有老犬是她最忠实的伙伴，懒懒地趴在她的脚踝边，只是它连看一眼自己主人的精神也打不起来了。“狗狗已经老了，莫非我也老了吗？”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而此时她想要做的就是马上进屋先把电视机打开，然后安安静静地坐下来，打破自己这多年来为自己定下的规矩，是的，她要耐心地等着看本省的新闻联播，哪怕看到的只是虢的影子（这是她以前最怕看到的），如果还是见不到……
　　 她又想到了那个吴作家……是的，娟子还想过，万一哪天她要是……她也一定要把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切，完完整整托梦给吴作家。
　　 “虢，你可别怪我不信守诺言啊！”她痴痴地想。
　　 七
　　 吴忌刚回到家里，但前脚才进屋，刘耀儒一家子就不请自来了。
　　 这伙计就是如此，每次来蹭饭吃总是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可这次却把刚满月的儿媳和一对双胞胎孙子也给带来了，还自备了他乡下老家开饭店的朋友做好了带来的野猪肉和麂子肉等野味。儿媳在阳台带孩子，他老婆则帮嫂子在厨房里择菜做晚饭。倒是刘耀儒挺自在。
　　 “吴总，今晚我俩可要好好喝几杯，酒是我自己带的神酒，敬你当年把我召到麾下，就连我如今能够稳坐地志办的《人物》杂志编辑部主任这把交椅，也是得益于你老总那么多年的调教和栽培呢！”
　　 “尽油嘴滑舌，是你老弟关照我还差不多！”吴忌在忙着烧水。
　　 耀儒也靠50岁了，喝了两年多自制的神酒确实有还童的趋势。
　　 “你刘村长可比我有福气哦！”吴忌把刚泡好的陈年普洱给耀儒倒了半盏，站起来隔着茶台递过去说，“以茶当酒再道声贺喜吧！”
　　 “贺什么喜呀？他俩要是还不急——”刘村长凑过来贴近吴忌的耳边说：“那我可真要你弟媳妇去取环，我们自己再来补生了！”
　　 “你未必还有这个狠呐？”吴忌是明知故问。
　　 “这你就不晓得吧！”刘耀儒果然中招，绘声绘色地说，“我这神酒啊，不但能治百病，而且能强身健体，尤其壮阳生精有奇效！”
　　 “嗯嗯，又跟我来江湖上那一套了吧！”
　　 “骗别人我还能骗你老总啊！”
　　 这时候他老婆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补充说：“还真是管用呢！”
　　 “哈哈……”吴忌大笑，“你是受益者，你说管用那肯定不假！”
　　 耀儒老婆知道失言，脸一红，便又往厨房里钻，却正好与也想过来搭讪的嫂子撞了一个满怀，“对不起！对不起！”又忙退了回来。
　　 嫂子却开门见山地说：“害什么羞嘛！我还想取经呢！”
　　 “去去去，”吴忌怕老婆发宝气，“快做菜去！”
　　 “就你死要面子活受罪！”他老婆恨铁不成钢地大放了厥词。
　　 “你还真发宝气呀？”吴忌此言一出，大家全都乐了。
　　 不一会菜上了桌，正要开饭，房门呯呯呯响了，门一开，邻家的二婚披头散发闯了进来，“快救命呐！我会被他儿子给打死……”
　　 “对不起！对不起！”紧跟着进来的老鹤一脸尴尬，连连拱手。
　　 原来是老鹤在乡下的儿子要结婚了，他前妻出于礼节要儿子亲自上门请父亲，没想父子俩刚说上两句话，二婚便耍起泼来……清官难断家务事，吴忌也就只能笑着当和事佬，把俩人拉进客厅说：“先坐下来歇歇气。”这当然是无奈之举，为了压制披头散发还要哭哭啼啼的女人，吴忌便顺手打开了电视。这正好是六点半新闻联播时间，一开机就听到电视里在说：“我省反腐又取得了阶段性的进展，被广大人民群众称之为虢老虎的省人大原副主任虢正国，日前已接受组织调查……”这声音真有如晴天霹雳，吴忌一惊，立马就想到了那个叫美娟的妇人，“红颜命薄，你怕是真要守空房了。”他在心里感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