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老二回来的那天，是老刘第一次住院回家的第二天。
　　 老二提着一大包东西进了老刘的屋门：“大爷、大娘，儿子回来了。虽然这些年我没来看您们和我爹娘，但我一直在心里装着，一直没忘当初对您们的承诺。我在一个全封闭的工厂里干了八年，出来后与别人合伙做生意，现在好了，有时间也有钱了，今后就开始回报您们。”
　　 老刘说：“好孩子，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我和你大娘不用你挂着，好好疼你爹娘。”
　　 老二回答：“在我心里，您们和大娘与我爹娘没有远近之分。”
　　 可以说，在老刘最后的日子里，老二除了嘴上没叫爹娘，对老刘还真像亲儿子一样尽了义务。老刘死于肝癌，查出来时已到了中期，住了五次院，后来每次犯病住院，老二都及时去医院陪护，下葬时还以干儿子的名义摔了送老盆。秀兰娘心里老大的过不去，对老二爹娘连连致谢。
　　 老刘死后，老二对秀兰娘百般安慰，说要带着她外出打工。秀兰娘坚决推辞，说受之有愧，只要老二回家时能来看看她就行。
　　 这以后的日子，虽然老二还不是经常回来，但每年都回来两三趟，过年都在家吃年夜饭，然后去和秀兰娘一起守岁。
　　 关于老二的婚事，由于他的年龄在小华村从同辈人中的哥哥、弟弟变成了叔叔、大爷，接着又从叔叔、大爷，变成了爷爷辈，人们已经不再去提及。
　　
　　 九
　　 老杨突然去世，兄弟们聚在一起商量为母亲养老的问题。老二说：“这些年家里的事多亏了兄弟们们在家照应，在母亲的事上，就让我尽尽义务。人们说落叶归根，我也早有了回家的打算。”
　　 一个月后，老二就带着行李，回到小华村安家了。
　　 老二这次回家，彻底改变了母亲和刘大娘的生活节奏。两家的力气活都由老二一个人承担起来，在老二的软磨硬泡下，两位老人凑到一起吃饭，有时在杨家，有时在刘家。吃过饭两个人再一起出去遛弯。村民活动室和游乐场建起来后，也成了两位老人消遣的好去处。现在政策好了，地里的活大都机械化，几口人的地在老二手里也不算个活，空闲起来他就陪着两个老人打牌聊天。
　　 杨老二回来后，逢年过节会收到从河北邮来的包裹和现金。老二对别人说这些东西和钱是他干儿子张强邮给他的。张强是他在外面打工时一个老板的儿子。老板养了小三后和老婆离了婚，开始这小三对张坤还挺好，后来老板破产后借酒消愁出了车祸，小三毫不犹豫地另选高枝。老二见这孩子可怜，就认了干儿子，收留并帮他完成了学业。
　　 老二娘是在八十六岁那年死的。
　　 村里人都夸老二孝顺。虽然兄弟众多，伺候他娘的事他却一个人大包大揽，耐心体贴，从来没有不耐烦的言行。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老二对秀兰娘的态度和对他的亲娘一样，让人看不出任何区别。
　　 秀兰娘是在老二六十六大寿刚过完后死的，享年九十三岁。
　　 老二没想过六六大寿。
　　 但大年初六那天，他的干儿子张强带着老婆孩子开车赶来为他祝寿。
　　 秀兰娘一进腊月门神志就开始迷糊。虽然饭量没减，但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有时说自己老来有福，老二对她比亲儿子还好，一会儿又说老刘和秀兰要接她去别处享福。
　　 老二带她到医院查了查，医生说是因年龄关系引起的小脑萎缩所致，让回家静养。
　　 张坤进门的时候，秀兰娘正在和老二叨叨。
　　 “老二，秀兰说了，她在那边一切都给我安排好了。你就准备准备，送我上路吧。”
　　 “娘。”从母亲去世后，老二就开始称呼秀兰娘娘了。“现在天太冷，等过两天暖和暖和再说。”
　　 “我不想等了。我在这里你什么都做不成，心里不踏实啊。我走了你也歇歇。”秀兰娘说得很平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娘，怎么想起说这话？你可以和我作伴啊，你走了我一个人过个什么意思？”老二握着秀兰娘的手。
　　 “也是。老二，给娘说实话，你年轻时怎么就不知道娶个媳妇过日子呢？你娘昨天晚上来看我还说这事，我走了也会牵挂你在这里孤单。”
　　 “娘，咱不说这些了。走，我带你晒晒太阳。”老二将秀兰娘搀起来，把门口的棉帘子卷起，太阳通过玻璃照到屋内，照到了秀兰娘身上。
　　 秀兰娘眯起眼，继续说：“老二，秀兰对我说，她在那边也是一个人过。你说这老天爷怎么就不睁睁眼，发发善心，让秀兰待在我身边，为我养老送终呢？那样的话，我可以把秀兰许给你，或许现在我们就是热热闹闹的一家呢。”
　　 秀兰娘还是第一次在老二面前说出这些话。老二脸色一变，“娘，你该喝点水了。我去给你倒水。”
　　 “等等。”秀兰娘突然抓住老二的手，“你看，秀兰来接我了，她旁边是谁？是秀清，还带着一个孩子。是我秀清带着孩子来看我了。”秀兰娘身子微微颤抖，干涩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老二也听到了院子里的脚步声，顺着秀兰娘的视线转过头。
　　 张强一家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站到了屋门口。
　　 老二开门，把一家人让进屋。
　　 “强，你怎么不打招呼就来了？快，孩子们，快坐下暖和暖和。”老二说着在火炉旁边摆凳子。
　　 “爹，我来。别忙活，这是奶奶吧？奶奶好！”张强来到秀兰娘面前。
　　 秀兰娘紧紧攥住张强的手：“秀清，真是我的孩子秀清，和我梦里看到的一样。孩子，什么时候去你姐家的？兰，秀兰，我的儿，快过来让娘看看。”秀兰娘颤抖着身子用眼睛寻找张强的媳妇。
　　 张强媳妇毕恭毕敬地向秀兰娘鞠了个躬：“奶奶，他是张强，我是他媳妇。我们是你的孙子和孙媳妇，这是我们的孩子小宝。小宝，叫老奶奶。”
　　 七岁的小宝喊了一声：“老奶奶好！”
　　 张强媳妇接着说：“我们从河北开车过来看望奶奶，顺便为我爹做寿。我爹今年六十六岁了，我们那里时兴正月初六为六十六岁的老人过六六大寿。”
　　 秀兰娘明白过来了：“你们叫老二爹？噢，我知道了，老二经常和我叨叨张强，你们是张强一家。孩子们，你们坐。我老糊涂了，怎么看你们是秀兰、秀清呢？”
　　 老二轻轻地拍拍秀兰娘的肩，“娘，你先喝点水。我去给孩子们弄点吃的。”
　　 张强说：“爹，不用了。都带来了，现成的。坐下说说话。”
　　
　　 十
　　 秀兰娘和张强一家热热闹闹地吃了顿团圆饭后就睡下了。
　　 老二对张强说：“你奶奶的情况不大好呢，该为她安排后事了。”
　　 张强说：“爹，人都有这一天，别太难过。一会儿我送她娘俩去车站坐车，回来陪你在家待两天。”
　　 老二叹了口气：“也好，迁就你在，顺便把那件事对你奶奶说清楚，让她临走别带心病。”
　　 秀兰娘这一觉睡得很安稳，晚上十点多才醒来。
　　 “老二，娘要走了。我一个孤老婆子活到这个年纪也知足了，唯一让我不安心的是拖累了你这些年。人到了这个时候，什么事都能想得开，都能接受得了。说说吧，这些年你背着我做了哪些事，让我临走也明白明白。”
　　 “娘，我正准备对你说呢。我对不起您老人家，这些年我一直是在对您赎罪。”老二说着，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
　　 “爹，慢慢说。”张强坐在老二身边，挽住了老二的胳膊。
　　
　　 十一
　　 三十多年前的夏天。
　　 秀兰对爹娘说去走姨家，早与老二约好了先在村北头的树林里见面。
　　 两个一起长大的年轻人早就两心相许，私定终身了。
　　 小树林里，二人缠缠绵绵，难舍难分，终于冲破最后一道防线，偷尝了禁果。老二说回家就让爹娘去提亲，去秀兰家做上门女婿；秀兰说从此后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行动要快一点。二人分别时讲好，半月后这个时间再在这里见面。
　　 让二人万万没想的是，此刻他们身后的大树上，有个人正在用猎鹰一般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心里发出了邪恶的笑。
　　 这人叫吴三，是村上一个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二流子。
　　 吴三长得还不错，但因为游手好闲，不往过日子上用心，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闺女嫁给他，错过了结婚年龄，三十五岁了还是光棍一条。他早就打上了秀兰的注意，但秀兰端庄本分，一直苦于找不到接近的机会。托人去秀兰家求亲，又被秀兰爹娘一口回绝。
　　 秀兰和老二相好，他早看出来了，也跟踪知道了二人这个秘密约会地点，常常爬到这棵大树上偷看、偷听二人的恋爱过程。今天这意外的一幕让他看得脸红心跳，浑身燥热，激动之处差点从树上掉下来。现在听到二人半月后要再来这里相会，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
　　 这以后的时间，吴三和老二、秀兰一样掐着指头度日如年。
　　 终于等到了第十四天。
　　 这天是秀兰姨村上赶大集的日子。秀兰姨家的门口就是菜市场。
　　 吴三一大早就在秀兰姨门口转悠，等待秀兰的出现。
　　 “秀兰！”秀兰刚在一个菜摊前蹲下，吴三就在她身后喊。
　　 秀兰回头看了看他，礼貌地回答：“哥，来买菜啊。”
　　 “嗯。”吴三四下里看了看说：“主要是替老二给你捎个话。”
　　 刚想起身往前走的秀兰停住了，“老二来赶集了吗？”
　　 “是啊。我们一起来的，他路上对我说找你有点事，让我先去转转。但我转了很久过来后，他还没等到你。就说他有急事要走，让我转告你。”
　　 “转告我什么？不用了，我明天就回去了，告诉他我回去再说。”
　　 秀兰见吴三一双眼睛在自己身上扫描，说完转身就走。
　　 “哎，急什么？老二说知道你明天回去，所以这事必须今天对你说，不然就来不及了。”
　　 “什么事？说吧。”
　　 “老二的姥姥突然死了。他要去姥姥家为姥姥办丧事，因为他姥姥家离得远，说五天后才能回来。”
　　 秀兰听了这话一怔，她知道老二的姥姥今年身体一直不好，没想到会这么巧。
　　 吴三接着说：“他让我告诉你，你们以前说好的那件事，他会第六天准时去做。但他没说什么事，说你会明白的。”
　　 秀兰脸一红，又要走。
　　 吴三上前拽了拽她的衣襟，“兰，你哥我可不是小气怕下力的人，对哥哥说他要为你做什么事？不然他没时间哥哥和你做了就得了。”
　　 秀兰往后一躲，说：“不用。谢谢你，我知道了。”红着脸走到一边去了。
　　 吴三看着秀兰婀娜多姿的背影哼起了小调。
　　 到了预定的日子，老二连着在约好的小树林里等了秀兰三个下午没等到秀兰的影子，第四天姥姥真的死了。
　　 秀兰好容易盼到第六天，满怀希望地来到了约会地点，坐在树下四处张望。
　　 躲在树上、早已急不可耐的吴三，悄悄地从树上溜下来，紧紧地将秀兰抱在怀里。
　　 因此秀兰回家后，呈现出了那副失神落魄的样子。
　　
　　 十二
　　 办完姥姥的丧事回家后，老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娘托人去秀兰家求亲。
　　 老二娘楞了一下，心里盘算：这段时间正托人为老二说亲，想把老二的事定下后，再找人去为老三和秀兰撮合。真是计划不如变化大，突然间老二提出了这要求，看来两个孩子私下有了交情。得了，完成一个说一个，就先成全老二的心事吧。但这事可不能鲁莽，弄到大面上要是成不了大家以后见面会很尴尬。老二娘和老杨商量后托媒人去求亲，却让秀兰娘用秀兰现在情绪异常为由挡了回来，说过段时间再说。
　　 老杨两口子认为这是秀兰娘拒绝的借口，只好作罢。
　　 老二因为已经找人去求亲，不好意思再去秀兰家串门。只好每天下地回来从大门口转悠，渴望见到秀兰，再次约会去互诉衷肠。
　　 秀兰却不给老二机会，躲在家里不出来。
　　 “老二，秀兰订婚了，你知道吗？”这天从地里回家的路上，吴三突然凑到老二面前说。
　　 “不会吧，我怎么没听说？”老二心里一动，装出很平静的样子说。“就咱这小村，谁家的孩子要订婚，提前一个月就全村人就都知道了。”
　　 “这秀兰家可和别人家不一样。秀兰爹娘一心想往家找养老女婿，还说要在你家兄弟间挑选一个，但秀兰这闺女可不是一般人的眼光。听说早看上了她二姨家做教师的婆家侄子，她爹娘不愿意，她就住在二姨家不回来。前几天他爹娘强行把她从二姨家弄回来，她却告诉爹娘已经和二姨的侄子生米作成了熟饭。她爹娘没法，就悄无声息地给她订了婚，怕传出去外人笑话，所以昧着呢。”
　　 “不可能！”老二变了脸。“我去问问她，你要是胡说八道，小心我揍扁了你！”
　　 吴三笑了：“看来秀兰说得果然不错。”
　　 “秀兰说什么了？”
　　 “她对她爹娘说，她要是往家招女婿，也找不到称心的，因为你早就打她的主意了，他要找了别人，这对门对门住着，早晚会弄出丢人现眼的事。”
　　 “她和你说的？”
　　 “她心里就没拿我当过好人，当然不会对我说这些。那天她和小花在河边洗衣服说的悄悄话，我听到的。”
　　 “她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要是你的个子能长高一点，她这辈子也认了，就怕再生出个二等残废来。哎……”吴三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她还说为了报答这些年你对她的一片真心，她把第一次给了你，也算对得起你了。”
　　 老二本来不相信吴三的胡说八道，听到这里有点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