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舞·暖】红色的雪(情感小说)
一头大肚子母猪哼哼着从他的脚边走过,银锁手里拿根细棍子,一甩一甩地跟在后面。“银锁,你这是给母猪配种去?”
“去兽医站看病去,两天没吃食了,不知道是不是猪瘟。”银锁心事重重地嘟囔着。
“这季节,哪有猪瘟,去吧,那个县上来的兽医医术好着呢。”鹿言宽慰着。愁眉不展的银锁爱答不理地点个头,慢悠悠地赶着猪走了。
鹿言望着银锁的背影,想哭。村里传言说银锁对香芹很不好,这种不好超过他的想象,想着香芹的瘦弱的身子,兜不住的悲伤水一样的从心底蔓出来,让他的身体剧烈地抖动,鹿言走不动了,干脆蹲在路边把脑袋夹在两腿间,鼻子一把泪一把地哭起来。
六
银锁是香芹的男人,住在村南头,和鹿言是初中同学,不在一个班。香芹嫁给银锁的时候,直言不讳地说自己的肚子里是有孩子的,至于孩子是谁的,香芹没说,银锁也没问。
银锁是个穷汉子,家里三天两头出现死耗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饿死的。银锁因为穷,在娶老婆这事儿上没资格讨价还价。在香芹之前,媒人也曾带过不少姑娘到他家相亲,相中他人的不少,看中他家的没有。姑娘们说得很明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银锁人再好没吃没穿我也不愿意跟你受罪,耗子都能饿死,谁知道我嫁给你会不会和耗子一样的下场?当媒婆把最后一个姑娘的意思告诉他之后,他打算放弃这个家出去当和尚。
香芹嫁给他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这个他知道。娶不娶香芹他是犹豫的,并且很是纠结了几个晚上。大家一个村里住着,香芹的名声不好,他是知道的,香芹最近被她爹打,被她嫂子骂,被她几个姐姐逼,他是知道的。她的爹娘要把香芹嫁到远远的,免得嫁得近让人说闲话,家人跟着丢人现眼,可香芹打定主意,非本村人不嫁,哪怕是死也不嫁其他地方。名声不好的女人,好人家是不会要的,香芹无奈找到他,他心知肚明。
娶与不娶,银锁是掂量了又掂量的。娶,他不但要承受远亲近邻的指指戳戳,还要替别人养孩子,这一养,不是一天两天,不是一年两年,是养一辈子。如果香芹生个女儿,长到十七八岁的,说个婆家嫁出去也就罢了,如果生个儿子,还要给他娶媳妇养孙子。不是自己的种,养着,心里是一根刺。这孩子将来孝顺也就罢了,如果是个白眼狼,回头认了亲爹,他也就白忙活了。不娶,就要打光棍儿,也许还要打一辈子光棍,光棍的日子不好过,锅灶清冷,炕席冰凉,早早晚晚连个说话的人儿都没有,更不要说传宗接代了。香芹过了门,家里有个女人洗衣做饭,冬天有个热乎身子偎着取暖,生个孩子有人叫爹,这才有家的样子。至于孩子,叫谁爹就是谁的。再说了,香芹既然能给别人生孩子照样也可以给自己生孩子,等有了自己的孩子,别人的孩子就放羊喂猪去吧。
鹿言哭够了,一抬头看见村口站着那棵光秃秃的臭椿树,好像在等他,又好像等了他很久,鹿言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站起身用棉袄袖子抹一把脸,慢慢地走上去,用那只没残的腿狠狠地踹了一下树身,头顶上噼噼啪啪掉落一些椿棒棒,他弯腰捡起一把握手里,边走边折着玩。
“鹿言,鹿言,等等我。”菊素找了鹿言一圈没见,正发愁呢,看见他出现在村口,急忙叫住,想告诉他,娘在家发脾气了,她不敢一个人回去。鹿言一听菊素的声音,刚舒展的眉头瞬间揪成疙瘩,叹口气,站住脚,等菊素追上来。
七
银锁用架子车拉着刚满月的香芹回娘家小住,这是当地的风俗。
鹿言娘从镇上赶集回来,一身黑色老布棉袄裤臃肿的堆在身上,头上戴着棉绒帽子,人老了,怕冷。银锁拉着架子车,正好打个照面,鹿言娘笑嘻嘻地上前打招呼:“银锁,这是干啥去啊?”
“五婶,赶集呐,香芹满月呢。”
“哎哟,让我看看,哎哟,香芹啊,坐月子吃胖了,生的是个小子儿还是妮儿啊?”
“五婶啊,您这是赶集回来吧,都买得啥呀,菊素没跟您一起去?”
“这马上要开春了,家里活多,忙,没让她来。”
“来,乖乖,给五奶奶看看。”“哎哟。”鹿言娘揭开月娃子身上裹着的棉被一角。“哎哟,是个小棉袄啊,银锁,你有福气呢,闺女向娘家。瞧瞧这鼻子眼的,多像银锁啊。”
“五婶,你再看看这闺女像谁?”香芹脸上一丝琢磨不透的表情。
“五婶,风大,走了哈。”银锁听不下去了,打个哈哈,拉着车子走了。
留下鹿言娘怔在当地,心里想着香芹的话,像谁,能像谁,不像银锁就像你香芹,还能像谁?抬头看着阴得水碗般的天,急忙下大路拐到田埂上,踩在松软的土地,呼哧呼哧地走了,远远看去,稀白的田野移动着一个大黑熊。
三月三都换单,但是今年的三月特别冷,每年窜出老高的麦苗才刚露头,雪打过的田埂湿润松软,野草野花从薄薄的雪里钻出来,婴儿脸似的鲜嫩。
菊素手上全是冻疮,结痂的,裂口的,鼓包的。她蹲在村口河边,挥着一根粗粗的棒槌,一下一下地砸着石头上的脏衣服,左边柳条框里放着半框洗过的,右边堆着一些没洗的,她埋着头,把自己埋在肮脏与洁净中,水面上浮动着她的倒影,她的脸在水里晃动,如浮动一叶枯干的荷叶。
菊素的脸是村里的招牌,如果你找不到杏黄村,只要说有个大脸婆娘那个村,十里八乡的大人孩子没有不知道的。她的脸跟她的屁股一样,滚圆肥大。不同的是,脸盘是虚泡的,屁股是瓷实的。菊素的两只小眼深深的镶嵌在肉窝窝里,死鱼般呆滞,蜡黄的脸上对称的长着蝴蝶斑,厚嘴唇冻得乌青,脚上的破棉鞋湿了一半。
菊素伸手扯一件脏衣服丢进水里翻转着,等水浸泡洇湿,捞上来放在石头上用棒槌捶打,再丢进水里摆动漂洗,捞上来反复揉搓,手上的冻疮被水泡得泛白,随着手的用力伸握,疮口渗出一丝丝鲜红的血。
“菊素,晚饭做好了没?”鹿言娘在对面的堤岸上问。
“衣服还没洗完呢,娘,您回来了?”
“这么晚了不回去做饭,洗什么衣服?你没看天要下雪吗,你洗了晾哪里?真是没眼色,一天天就知道吃吃吃,早晚非把这个家吃穷不可。”鹿言娘狠声狠气地说着。
“鹿言在家,他让我来洗衣服,他说他会做好晚饭等娘回来。”
“你好意思说呀,你让一个大老爷们钻灶火做饭,也不怕左邻右舍笑话你好吃懒做。”
“我快洗完了,这就回去做。”
鹿言娘撇撇嘴,骂骂咧咧地顺着河沿往村里走去。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菊素一眼,定定神,叹口气,呼哧呼哧地继续走着。
雪,还是下了,三月的桃花雪。
雪,安静地下着,一粒一粒的。天,已经擦黑,菊素的眼睫毛上挂上雪粒,她有些看不清河面上的物件,剩下两件脏衣服顾不得仔细地洗,三把两把揉搓好,放在柳条框里,用手按了按,蒯在胳膊上,往家走去。
小老吴从后面跟上来,刷子般的短发上覆盖一层雪粒。他叫一声菊素。“菊素,我来帮你吧。”
菊素猛吃一惊,扭头对着小老吴说:“老吴哥,你走吧,被人看到又要说闲话。”
小老吴没听菊素的话,和菊素并肩走着,趁菊素换胳膊的时候,一把抢了柳条框,蒯在自己胳膊上,说:“菊素,你傻啊,鹿家人不待见你,你还破死烂命地干活,你那婆婆真不是个东西,一天到晚,不是打就是骂。”
“老吴哥你别说了,我自己命不好,不能怪我婆婆的。”
“啧啧,看看你的手,都要冻烂掉了,瞧你袖子都湿了,来,把手包上吧,不然化脓了,手指头给你烂掉。”小老吴用空着的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缠吧缠吧把菊素的手紧紧裹住。菊素没有挣扎,小老吴的手太温暖了。
八
“鹿言,你去河边看看那个懒婆娘吧,这会儿还不回来,该不会是偷汉子去了吧?我跟你说,村东可有人说闲话呢,说小老吴那个扒灰头,跟你婆娘亲热呢,有人看见你家婆娘送他鞋垫呢。我可跟你说哈,如果有一天让他们搞上,那你可把老祖宗的人都丢死了。”
“她不是洗衣服呢吗,怎么会跟人搞上呢?”鹿言把眉头皱起来。
“洗衣服,洗衣服,就那么几件衣服都洗了半天了,是不是准备洗到明年啊,赶紧让她回来,屋子里一堆事情做呢。”鹿言娘越说越气,见鹿言不动窝,跳起脚指着鹿言的鼻子骂。
鹿言正烤着火盆,见他娘越说脾气越大,把手里的拨火棍一丢,闷头走出门去。迎面一股寒风打在他的脸上,刺骨透心的凉。
雪,窸窸窣窣地落着,鹿言踅摸着心事,抬头看见远处河沿上一大一小两个黑点时而接近时而分开。他觉得奇怪,便加快脚步,蹭蹭地往黑点处移动,渐渐近了,发现两个黑点分别是小老吴和自己的老婆菊素。
菊素冻坏了,当小老吴把她的两只手夹在他的胳肢窝里取暖的时候,她依然没有挣扎,小老吴的怀抱不大,但很热乎。
“菊素,看着你受罪我心里难受,看着鹿家人不当你人看,我就来气,菊素你别和鹿言过了,你跟我走吧,我们去别的地方过日子去,虽然我没什么本事,但还是能把你养得好好的,你跟我过,没有大富大贵,最起码我不会像鹿言那么对你,更不会有个那样的婆婆对你。”
“吴哥,我不能走,我嫁给鹿言那就是鹿家的人,他对我好不好都是我男人,我这辈子生是他鹿家的人,死是他鹿家的鬼。”
“菊素,你傻啊,他们会把你造磨死的。”
“吴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不能离开鹿家,造磨死就造磨死吧,谁让我命不好呢。”
“菊素,你娘家也不出来个人替你出口气,任鹿家这么欺负你?”
“我娘家没人替我出气,我从小就在二大爷家长大的,前些年二大爷得水肿死了,几个兄弟都分家另过了,各自是一家人,谁管?再说了,我也不想让娘家人知道我过得不好,那些嫂子们除了看笑话,还能有啥,就算我哥哥们肯替我出头,来鹿家闹一场,那鹿言娘儿俩不就更恨我了,那以后我的日子会更难过。你看村西刘慧家,两口子一打架,娘家人来了一堆,两家滚窝子打,伤了人住院,花钱不说,仇气更大了,刘慧自己都躲到娘家不敢回来了,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刘慧婆婆扬言要么离婚,要么赔钱,要么自残一条胳膊,唉,我也习惯了,我长得丑,吃得多,从小到大没人待见习惯了。”
“菊素,你别这么说,你长得不丑,你那么贤惠,又那么能干,再说了,你吃得多是因为你干的活重啊。”
“吴哥,我知道你安慰我的,你对我的好我心里是感动的,以后别对我好了,给鹿家人看到会给你惹事的,上次纳鞋垫送你,已经传到我婆婆耳朵了,如果再有闲言碎语传到她那里,不知道她怎么闹呢。”
“有啥好闹的,一个村里住着,邻里相帮很正常啊,谁没个头痛脑热的,央求邻家兄弟媳妇纳双鞋垫有啥呢?咱俩又没做啥见不得人的事,我不怕她。”
“吴哥,我的手热乎了,我该回去了,晚了,不知道婆婆会说着啥不好听的。”
“我送你吧,这一筐湿衣服沉着呢。”
“行,你帮我蒯着吧,我真的蒯不动呢。”
“菊素……”一声菊素如刀子般把两人的身子硬生生劈开,鹿言两条腿人字形站着,谁也不知道他站了多久,身上白乎乎的跟个雪人似的。
“鹿言兄弟,来接菊素啊,我正要送她回去呢。”小老吴知道鹿言把一切都听了去,倒也破罐子破摔了,静等鹿言下一步动作,一个瘸子,他是不怕的。
“吴哥啊,谢了哈。”鹿言接过小老吴胳膊蒯的柳条框,拐着一条腿,前边走了。
“鹿言,等等我。”菊素怯生生地叫一声,冲小老吴使个眼色,尥蹶子跟了上去。小老吴摇摇头,背着手,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九
雪,继续下,飘飘忽忽扬扬洒洒,跟小媳妇带娃儿走娘家似的,不疾不徐不紧不慢。天黑,河沿上的三个人谁也分不清这漫天盖地的白,到底是雪粒雪片还是雪花。
鹿言拖着一条残腿,闷声不响地走着,菊素默默地跟在后面。眼瞅着枯干的树枝一动,风,跟着呼啸起来,雪,因了风而飘出原有的轨迹,拧成一股一股的白绳子,在旷野甩来甩去。
鹿言一脚踏进大门,把柳条框往地上一扔,气呼呼地站在院子里等菊素进门。脚跟脚走着的菊素迟疑地跟进院子,顺手把大门关上,一转身,被鹿言一把扯着棉袄前襟,伸手就是两大巴掌,一巴掌打在鼻子上,一巴掌打在嘴巴上,菊素的脸上即可开了花。
雪,继续下,越下越大,下得呼呼的,好像要把地下塌成一个无底坑,把人间故事埋盖在这个大坑里。风,越刮越响,打着呼哨在房顶盘旋一阵,然后呼啸而过,赶鬼似地往村外扑去。鹿言打完菊素的脸,抬脚往她身上踢去,菊素一个踉跄仰面倒在地上,鹿言的脚再次踏下的时候,菊素急忙打一个滚,趴在地上紧紧护住自己的肚子,任由鹿言在自己的头上背部屁股上猛踹。
鹿言娘听到动静,从屋子里走出来,两只手往袖口一揣,往门口一靠,嘴里叫着给儿子助威。“打,使劲打,叫她偷懒。”
“偷懒?偷懒就好了,真让你说着了,她不但偷懒还偷人呢。”鹿言一边踹着菊素,一边恶声恶气地对他娘说。
感谢萧萧带来的文字盛宴,祝创作愉快!精彩多多!
故事是有影的,逻辑是熟悉的。
“小吴”是个侠客。真实的故事里应该是没有的,有,也不会是文中那样利落的。
结局悲惨,但不悲剧,因为逻辑是不变的。四溅的鲜血,带走了人的躯干,洗刷了人的灵魂。苍山似海,残阳如血,是一个结束,也是一个新的期待的开始。
拨开云雾纷扰,作者直面现实,解析困厄,终是保持了人的基本的尊严与属性。
良心的文化,人性的保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