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火】苍叔(小说)
好日子过得真快,转眼间就到了中秋节。那天午后,苍叔手上提了鱼和肉,还有其它一些新鲜菜。我趁着母亲没注意,从家里偷了些豆腐、黄花等菜肴,用尼龙纸包着揣在怀里,跟着苍叔往林场废屋而来。叔侄俩走到林场屋外时,苍叔轻轻地喊着:“妹子,妹子,我来了!”苍叔喊了几声,屋内仍没有女乞丐的回答声。我赶紧推开大门,朝屋里一看,屋内什么人也没有,只见那垛草堆周边扫得干干净净的,苍叔平时带来的一些用品,整齐地搁置在墙根下。我问苍叔:“没见人了!是没回吗?”
苍叔进门看到这一切时,并没说什么,也没回答我的问话,赶紧放下手中的东西,冲出门外,钻进了林场周围的密林中。我站在屋外空坪上,听到密林中苍叔一声声焦急的叫唤声:“妹子,你在哪儿!妹子,你在哪儿!”
苍叔在林中找了个把时辰后,走到林外,一屁股坐在场边大石头上,象是在安慰自己,假作释然的样子,说:“定是没回来,我俩再等等吧!”
“她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好,我们等等她!”我边说着,边往远处眺望,多么希望远处的路上会突然出现女乞丐的身影。
太阳下山有好大一会儿,夜幕开始笼罩着深山野屋的周围,林场屋内漆黑一团,屋侧一棵歪脖子树象成了一个令人恐惧的魍影,远处传来几声狼的嚎叫,我有点害怕地走到苍叔身前,苍叔将我拉到他的怀里,说:“别怕,青林,我就送你回去,免得你娘着急。”这时,我看到苍叔已是满脸悲戚的样子,脸上早已淌满了泪水。我用手拭去他的泪水,想不到这泪水竟是滚热的。
苍叔送我回家的路上,没说一句话,快到我家屋后几步之遥时,他突然站着不走,面对我说:“林,她好象有喜了,这几天吃东西老吐。”
听了苍叔这句话,我的嘴张成一个“O”字,意外地“啊”了一声。这应该是苍叔的大喜事啊!可这意外之喜却被苍叔的怆然之泪淹没了。
回到家后,我晚饭也没吃就上床睡觉了。睡至半夜,似乎听到远处有人的呼叫声,仔细听,听出是苍叔的叫声,他不是回到自己的独屋了吗?我赶忙披衣起床,先到苍叔门前,只见门上挂了把冰冷的铜锁,再走到我家屋后,才清清楚楚地听到离家几里路远的百丈崖崖顶上传来苍叔凄凉的哀喊声:“妹子哎,回来吧!妹子哎,回来吧!”这一刻,我感觉苍叔凄凉的哀喊,让天上的寒星在震颤,让西沉的弯月在垂怜。
百丈崖在废弃林场的山顶上,我不知道这漆黑的夜晚,苍叔是怎么摸上去的,苍叔如果再让我陪他一同上,我一定随行,苍叔啊!你怎么不叫我陪你去呢?听着苍叔悲怆的哀嚎,我流出了心疼的泪水,直听到他的叫声消失,才回到屋里,这一夜,我一直没有睡着。苍叔这段时间的喜怒哀乐只有我懂,苍叔对女乞丐痴情般的爱只有我知道。这个夜晚,若论世上谁的心最悲哀,最痛苦,恐怕只有我的苍叔了。
一连好几天,苍叔睡在床上,任我怎么劝说、哀求,仍不吃也不喝。记得那天晚上,我给苍叔送晚饭,推开他的房门,屋内未见苍叔的人。第二天早上,仍不见苍叔,他还在病中啊,能去哪儿呢!我去问奶奶,奶奶毫不在乎地说:“我哪知道他死哪儿去了!”我知道在家人那儿不会得到苍叔的行踪,只不过是尽尽心罢了。一直到第三天,仍不见苍叔的踪影,这时我开始着急了,全家族人中,只有我在可怜地到处询问苍叔的去向,可仍没得到一点消息。突然间,我想到苍叔是不是去寻找那个女乞丐去了,当这个想法在头脑中开始浮现时,我立即奔往苍叔的房间,打开一只箱子,才发现女乞丐送给苍叔的红肚巾不见了,还有银手镯也不见了,这时我才明白,苍叔真的去寻找他心爱的女人去了。
六、苍叔你在哪儿
“苍叔你在哪儿”这个心结一直在我心里缠了很多年,中间好多次,我不甘心地问爷爷和奶奶,这俩佬都是一样的答腔:“他沟死沟埋,路死路埋,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两佬难道真的不关心苍叔的去向和生死吗?我有些不理解。爷爷奶奶相继逝世后,仍无苍叔的音讯。
过了好多年,我虽然长大了,也参加工作了,可对苍叔的惦记仍没有放下。我在报纸上发过寻人启事,利用工作便利,在公安部门询问过协查通报,还在红十字会报刊上写过寻亲文字。我不知道这些方法是否可行,但仍抱着一线希望作出自己的努力。
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我得到一个关于苍叔的消息。那天上午上班时,从大门口路过收发室,管收发的老陈递给我一个信封。这是一封发自四川资阳的来信,我当时感到非常奇怪,这个地方对于我来说是多么陌生啊!这封信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带着孤疑用手拆开了信封,抽出了里面的信笺,只见信笺上除了我的名字,信中内容只有几句话:“我是你苍叔,在这儿病了,住在资阳医院,快来接我回去吧!”
苍叔啊,苍叔!你怎么跑到那儿去了呢!得到苍叔的消息,既让我感到惊奇,也让我好一阵狂喜。我必须将苍叔接回来,不能再让他流落它乡了。第二天,我向单位请好了假后,开始了奔赴资阳的行程。三天后,我来到苍叔住的医院,经一番询问,再走进苍叔住的病房时,发现正对门病床上,仰躺着一个蓄有如美鬓公样长胡子的老人。我走到老人病床前,看到眼前的苍叔虽与当年的苍叔判若两人,但我还是认出他就是我的苍叔,可苍叔并没认出站在他身边的人,就是自己日夜盼望的侄儿。
苍叔看到有人站在他床边,调头面向着我,问:“你,你找谁?”
我带着一幅激动的颤音,问苍叔:“你看我是谁?”
苍叔从床上慢慢地坐起来了,他将双脚移到床下,欲站起来,问:“你是,是……”
望着站立不稳的苍叔,我赶紧将他扶到床边坐好,将双手搭在他的膝盖上,说:“叔,我是青林,得到你的信,我就来了!”
苍叔听了我的回答,全身颤抖了起来,嘴里哆哆嗦嗦地说:“青,青林,你来了!”话说完,用手抹一把老泪,又站起来接着说:“青林,青林,我们回去,回去吧!”望着苍叔思家心切的样子,我抱着苍叔伤心地哭了。
等苍叔平静了下来,我问他:“叔,你那年不与家里人告别,是出来找那个女的吗?”
苍叔点点头,未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我接着问:“她原来对你说过她的家在哪儿吗?”
“她说过她的家就在这一带,是为了寻找生父,去广东宝安的。”苍叔仍在低着头,小声地回答我的提问。
“广东宝安,那儿你也去了!”我继续问苍叔。
苍叔又嗯了一声,答:“去了!”
听了苍叔这简单二字的回答,我不禁喊了起来:“天啦!这可是一南一北,天远地隔的两地,我的叔,你是怎么走的啊!”当时我在想,这就是爱的动力吧,它所产生的毅力,能让苍叔用自己的双腿去丈量几千公里的寻爱路程。我不能再问苍叔什么问题了,免得挑起他的伤心和对今后生活的失望。
苍叔终于回到阔别近已久的老家,过上了无儿无女的农村“五保”生活。村里和家中,没一个人没问他当年出去干什么,也没人问他出去过得怎么样。就象这人存不存在,与他们完全不相干一样,看到这样的情形,我心里不禁凉了半截,残疾人的炎凉世界难道这么悲惨吗!
苍叔经历了这场人生大梦后,过去经历的一切,他好象完全忘记了一样,好在还能自己照料自己,过着一个人吃饱一家人不饿的晚年鳏汉生活,好在家族中还有几个对苍叔怀有恻隐之心的兄弟照应着,我也经常过问些老人的生病、穿衣等日常生活,才让苍叔的晚年生活不至于那么孤单、可怜。
尽管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可苍叔经历的突然失去的爱,对他的身心摧残太重了。记得那天下午,家中一堂弟突然打电话对我说:“哥,叔快不行了,他点名要你快回来!”听了这一不好的消息,我当即赶回老家。当我走到苍叔床前时,几日滴水未进的苍叔已是奄奄一息。待苍叔独屋中其它人都回去吃晚饭时,苍叔从被窝中费力地伸出一只手,从自己的枕头内抽出一个包袱,缓缓地递到我手上,对我说:“林,把这个给我收好,将来看到她,还给她吧!”这时,我虽然不知包裹内是什么东西,但知道包裹内的东西应是苍叔留给她心爱女人的遗物。苍叔啊,苍叔,你至死还没有忘记心爱的女人,真是海枯石烂不变心。我庄重地接过包袱,用诚恳、坚决的口气对苍叔说:“叔,你就放心,将来我一定想办法交到她手上!”苍叔听了我的话,如释负重般嘘了口气,又昏睡过去。
第二天五更时,苍叔走了,他走得很平静。他走的这一年,刚好步入古稀之年。
七、合欢花开
一日,我正在书房信笔涂鸦,忽然接到家乡当地乡政府的电话,电话是曾经同事的乡党委书记打来的。他告诉我说,有一位上级下派的村官要找我。我回答说,我与下派村官有什么关系呀!书记卖了个关子,哈哈笑了笑,说:“来了就明白了,同时还有惊喜。”
象我这样一个闲赋在家的人,得到好消息的机会真少,带着寻找好消息的兴趣,当天乘车来到乡政府。进了书记的门,只见书记端坐在办公桌后,指着坐在旁边的姑娘,对我说:“就是这孩子要找你。”
没待我问那女孩子是谁,这孩子却主动站了起来,挽着我的手臂,调皮地笑着说:“伯伯,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我掉头面对孩子,问她:“你是……”
女孩子很快地打断了我的问话,象变戏法似的,从黑色的后背包中掏出一把铜锁,伸到我面前晃了晃,小脸儿板着,故作认真地问:“伯伯,知道这是什么?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这一刻,我才知道这孩子是我那兄弟的女儿,不久前,他还打电话对我说过,说是孩子毕业后,会来看看我的,这不,还真的来到我面前了。首次看到侄女,对我来说,真是个好消息。望着面前可爱的孩子,我将她当成几岁的小女孩,伸出手爱抚着孩子长长的秀发。
这时,我还有疑团没解开,问书记:“这孩子怎么下派到这儿了?”
书记望了下女孩儿,认真地说:“她是由省里直接派出的,而到这儿是她报名要来的,具体下派的村就是你的老家。”
这下,我开始为这孩子开始耽心了,我老家可真是个有名的贫困村啊,她怎么担得起这样的扶贫任务,搞砸了,怎么办啊!书记望着我神色凝重的样子,劝我说:“你老兄别着急了,这孩子是有备而来。”
“什么有备而来,你说给我听听。”面对侄女,我有点严肃。
“伯伯,我不对你说,让书记说吧!”侄女扬着好看的眸子望着我。
“好,我大致说说!”书记说完,从身背后的文件柜中取出两样图。
我一看,有一张草图是我画的,而另一张制作精美的效果图,其构思竟与我的草图大抵相同。两张图的思路,就是利用家乡原有的地形地貌,将全村改造成现代的庄园农业,生态农业模式。
看了那张效果图,我激动了,问书记:“这效果图,是乡政府规划图吗?”
“不,是你侄女带来的。”书记满意地望了下我侄女,再对我说。
这图不仅画出了村貌,还勾勒出村的发展远景,我再不敢小觑这侄女了。不过,我还是对侄女既象玩笑,又象认真地说:“丫头,纸上谈兵容易,实际工作就不容易了。”
侄女理解我这句话的意思,在沉思中点了点头,说:“伯伯,我知道了!”
没几天后,侄女带着乡里带来的助手,来到了我的家乡,住进了当初苍叔住过的老屋,开始了她为期三年的下派扶贫工作。侄女的扶贫工作先是从调查开始,从宣传培训着手,着手解决群众反映最突出的问题,发展脱贫致富带头人,这些基础工作做好了后,才开始按图索骥,将村前易涝易旱千亩农田,固堤设堰,改成种荷养鱼的水产业,取名为抚仙湖,将零散的村庄集中到村后丘陵地带,建成粉墙黛瓦的徽派建设群,成立了农广生产合作社。在湖边的长堤植上了垂柳,让所有的荒地植上了名贵果木,成立了花木公司。将废弃的林场、山中古庙和百丈崖,开发成有山、有水、有石和有索道的连片旅游区。因麒麟山面湖临河,位置极佳,在山顶建了一座观景亭,取名迎凤亭。
侄女完成扶贫下派任务时,我望着她被晒黑了的脸儿,消瘦了的身材,有些干沽的发辫,不禁心疼起来。侄女走了后,家乡已成了全国有名的生态农业、观光农业旅游示范区,前来旅游者络译不绝。
终于有一天,我陪着婶子一家人回到老家。这天,在苍叔的独屋里,我才向家人和村里人揭开了苍叔和婶子的秘密,讲述了他们间动人的往事,这些人听了我的话后,个个张口结舌,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
待家人陪着婶子来到麒麟山时,只见满山开遍了苍叔植的合欢树的花朵,就连苍叔的坟冢上也铺上了厚厚一层粉红色的合欢树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