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骚动的古驿(小说)
听到河滩里的惨叫声,后面跟踪的两人急忙转身逃命。老陕、爽快等人紧紧追了上去,跑着跑着,两人忽然分开了,其中一人飞奔下河滩,向河水边跑去,老陕、邓长寿急忙追了上去,那人跑到河边,见无路可逃,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犹豫,不防脚下一滑,跌进河里,随波逐流,很快没了踪影。
另一个人跑进了地里,但此时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了,光秃秃的,什么遮蔽物也没有,无处可以藏身,那人大约跑累了,坐在地里呼呼直喘,爽快和扁头撵上那人,原来是赵富贵,爽快十分气愤,一巴掌搧在赵富贵头上,指着赵富贵的鼻子大骂,赵富贵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请求爽快放过自己。爽快说你这种出卖主人和朋友的东西,饶你不得,如果让你活下来,我们大家就会死,说着抡起手里的板镢,噗得砸在赵富贵头上,赵富贵吭都没吭一声,就断了气。
原来钟红雄他们用来捆绑高守信等人的,是一种比手指还粗的皮绳,由于发硬不够绵软,绳头没在扯紧,钟红雄他们走后不一会儿,凹猴就挣脱了捆在自己身上的皮绳,然后把捆绑高守信和赵富贵的皮绳,也都解开了。几个人商议后,高守信决定悄悄跟着钟红雄他们,弄清楚去向,待天亮后报告给马占鳌。但凹猴仗着自己练过武,立功心切,在跟踪的过程中,擅自袭击钟红雄,结果让几个人都送了命。
16
凌晨寅时,老陕他们来到了小峡卡子,那条把守帐篷的大狗,因为事前老陕和钟红英商量好了,被钟红英喂了几块掺了大量花椒粉的羊肉,被麻翻了,出声不得,躺在帐篷门口呼呼大睡,自顾不暇。
凌晨是人最易犯困的时候,因此河边的五、六顶黑牛毛帐篷里都黑着灯,连瞭望亭里也空无一人,大约守卡的马家军兵丁已去睡觉了。
也许是被湟水雄浑的涛声淹没,刚才大家觉得帐篷里无声无息,直至近前,才听见从每一顶帐篷里,均传出粗细不一的鼾声,有的粗重,有的细瘦,有的如正在宰杀的公鸡,有的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就要断气时的挣扎声。
老陕和钟红雄带领大家摸到卡子边,指挥众人悄无声息地翻过横在路上的栏杆。老陕学了一声鸟叫,只见有顶帐篷帘门轻轻一掀,钟红英闪身而出,越过横栏跟上了队伍。
老陕他们顾不上与钟红英打招呼,相互碰碰胳膊或捏捏手,继续沿大路向东疾走。
拂晓前,老陕他们已经走出了十多里,将小峡卡子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这里的山势已不像小峡那样逼仄,道路两边变得平坦而开阔,远远近近都是农田,不远处还有恢宏凝重的村庄,沉静地坐在灰蒙蒙的曙色里,时有鸡犬的吠鸣声隐隐传来。
老陕招呼大家暂时停止前进,吩咐大家说,我们已经成功地闯出了小峡,往后的路好走多了,最起码没有像小峡那样凶险的关卡,但我们现在不能沿着大路继续行进,那样人多目标大,很容易暴露自己,所以,我们得选一处河流比较宽阔的地方,涉水至湟水河的北面,从山里走,偏僻处走,从人烟稀少的地方走,才能绕过敌人沿途设置的许多关卡,还有四处密布的暗探,最终到达陕北。
于是钟红雄带领众人离开大路,下到河滩里,选择了一处河面宽阔且水流不太湍急的地方,开始涉水过河。虽然此时还是仲秋天气,白天气温比较高,但清晨时分的河水却很冰凉,大家卷起裤筒,把行李、干粮和鞋子抱在怀里或顶在头上,小心翼翼地向对岸淌水行进。在此之前,老陕曾用投石问水的方式,测试过河水的深浅,但渡至河心时,河水依然漫过人的胸口,有的地方甚至水深过顶,爽快等不会游泳的人,渐觉呼吸有些困难。
钟红英和两个红军女战士尽管身材瘦小,但由于是南方长大的,涉水过河的本领,远远强于爽快等大男人,她们把不会水的丫毛簇拥在中间,拖着她游过湟水,率先到达北岸。
爽快等人刚下到水里,就冻得瑟瑟发抖,越往河中心,越冷得厉害,腿肚子仿佛就要抽筋,只好用脚小心地边试探着水下的情况,边跌跌撞撞地向对岸行进。徐四九摸索着走到河心处,不料脚下一滑,掉进了一个漩窝,只见人在漩窝中浮了两圈后,就被湍急的河水卷走,钟红雄急忙游过去抢救,情急中自己也被卷入漩窝,待他从河水中探出头来,水面上已不见了徐四九的踪影。
老陕、钟红雄见爽快等人都不会水,怕悲剧再度发生,便快速游到不会水者身边,老陕挟着爽快,钟红雄挟着憨人,郭良猷挟着邓长寿,扁头和边海山跟在后面,分别拉着爽快和憨人的手,大家一起奋力向对岸边游去。
过了河,老陕见人人浑身精湿,气喘吁吁,就让大家坐在河边歇息一会儿,就在这时,突然想起了枪声,只见坐在河边石头上洗脸的一位女红军,头一顿,一下子栽进河里,鲜红的血从飘散的黑发中渗出来,很快在河水中洇开。原来马占鳌发现钟红英不见了,带领骑兵追了上来。
老陕命令队伍马上向前跑,但河边是片开阔地,大家顿时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下,密集的子弹尖叫着,纷纷从头顶和身边掠过,扁头跑着跑着,忽然一个前栽,脸杵到泥土里,钟红雄急忙跑过去查看情况,只见扁头的后脑勺上有一个圆圆的洞眼,脑浆掺着血液,不断从圆孔中汩汩地流出来,人显然已经不行了。
马占鳌用力抽打着坐骑,带领二十多个马家军骑兵,涉水追赶过来。但追至河心时,由于河水过深,许多战马心生恐惧,不敢向前,任凭主人再三吆喝抽打,趑趄不前,纷纷转头退了回去,只有马占鳌等四、五骑涉水成功,追了上来。
憨人正拼命奔跑,忽然一个叫齉鼻的马家军兵丁,旋风般追上来,飞速掠过他身边,鞭子一挥勒转马头,笑嘻嘻地望着憨人,抡刀向脑门上劈来。憨人手无寸铁,只得转身往回跑,奔至河边,见齉鼻紧追不舍,憨人顾不得河对岸都是马家军,扑通一声跳进河水,齉鼻赶上来,抡刀乱砍,憨人的右臂被砍得血肉翻卷,但他忍住剧烈的疼痛,一把抱住齉鼻的腿,一个倒栽葱把齉鼻从马上拉下来,掐住脖子狠命地按进冰冷的河水中,死不松手,直到齉鼻被活活淹死,憨人才舒了口气。这时,对面一阵排枪射来,憨人趔趄着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河水里,脸上挂着温暖的笑,头一垂,死了。
发现钟红英逃走后,马占鳌非常生气,他估计钟红英很可能回去找红军,便一路向东追来,不久就撵上了钟红雄。
马占鳌骑的是一匹毛色油亮的烟熏浩门马,速度快,力量足,很快就逼近了老陕他们,但他没有过多地与断后掩护的老陕纠缠,拍马直追钟红英等女红军,至即将接近她们时,马占鳌把马刀插进刀鞘,抡圆手中的皮鞭,没头没脑地向丫毛抽去,直抽得丫毛和另一位女红军满地打滚。马占鳌撇下丫毛,抡鞭抽向钟红英,皮梢缠住钟红英的双腿奋力往回一拽,把钟红英拖倒在地,然后鞭把一绕,勒住钟红英的脖子,拨转马头策马飞驰。老陕见钟红英被马占鳌拖在马后,眼看就要勒死,急忙举枪向马占鳌连开数枪,有一颗子弹击中马占鳌坐骑屁股,那马后胯一软,卧倒在地,但马占鳌就在坐骑倒地的一瞬间,以手撑地,一个鹞子翻身站了起来,并飞快地从腰间拔出了马刀,这时老陕已扔了手枪,从身边掰了半截茶碗粗细的杨木,扑到马占鳌跟前,双手抡圆向马占鳌脸上狠狠扫去,马占鳌躲闪不及,杨木嘭然有声地砸在脸颊上,把下腭都砸飞了,牙齿散落一地,与此同时,马占鳌手里的马刀,也准确地扎进老陕的胸膛,两人眼对眼瞪视着,一齐跪倒在地。钟红英抚着被皮鞭捋青的脖子,从地上爬起来,她怕马占鳌未死,捡了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捣蒜一样在马占鳌脸上杵起来,直到把一张脸杵得面目全非,才歇了手。
钟红雄被马福禄和刘大头两名马家军士兵追击,夹在两匹战马之间,左躲右闪,情势万分危急,但他灵活地上下左右跳跃着,巧妙地躲过了两把马刀的夹击,几招过后,马福禄和刘大头就有些心浮气躁,马刀劈砍的频率和力道都慢了下来,不再咄咄逼人,钟红雄瞅准时机,趁马福禄的马刀就要劈着自己时,突然倒地一滚,马刀在眼前弧光一闪,仅划破了钟红雄背上的皮袄,但没有劈着身体,钟红雄借马福禄错愕的一瞬间,把手里的柴刀尽力扔出去,不偏不倚扎在马福禄后心,马福禄倒仰着撞下马来,右脚卡在了马蹬里,被黄骠马拖拽着跑向远处。
刘大头见折了一个,不敢逼近钟红雄。钟红雄捡起马福禄丢下的马刀,血红的眼睛瞪视着刘大头,猛然跳起来,挥刀向刘大头砍去,刘大头胆怯了,不敢与钟红雄对敌,拨转马头跑回对岸。
边海山和爽快被马家军班长韩忠良挥刀追赶,矮壮的边海山手里高举一柄镰刀,待韩忠良追近时,转身挥镰向韩忠良削去,韩忠良侧身闪过,马刀向后一抡,正砍着边海山脑门,随着一股鲜血彩虹一样嗞出来,半个脑袋被劈落尘埃,身子前后颠簸几下,像装实了的面口袋一样,轰然倒地。见边海山被韩忠良砍倒,爽快急舞手中铁锨倾力劈向韩忠良,只听噗哒一声,铁锨深深嵌入韩忠良脑门,韩忠良栽下马来,爽快使劲想把铁锨从韩忠良脑袋上拨出来,努力了几次,均没成功,只得弃了铁锨,捡起韩忠良的皮鞭和马刀,跟丫毛她们汇合去了。
马占鳌一死,马家军群龙无首,乒乒乓乓乱放了一阵枪后,不再渡河追赶,都退了回去,钟红雄他们暂时摆脱了马家军追击,乘机竭力奔逃,在翻过湟水河北岸一座大山后,很快消失在茫茫群山之中。
第二天傍晚,他们来到了一座红色的砂岩之下,此山虽然不太高大,但非常雄峻陡峭,钟红雄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尽力向上攀爬,爬至离山巅不远处,发现了一处天然石洞,洞壁非常光滑,地面也很洁净,洞顶还有被烟火熏燎过的痕迹,好像有人居住。为了保险起见,钟红雄让大家暂时在石洞口停下来,让郭良猷悄悄摸进洞去,弄清楚洞里面的情况。
郭良猷进去不多一会儿,就从洞里传来了他惊慌的呼喊声,快跑,快跑,这儿有土匪,紧接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洞里传来。
原来郭良猷误入进去的,是红砂山鸽子崖土匪头子孙忠义的老巢。前天晚上,孙忠义率领七、八个土匪,趁黑摸进一个村子,抢劫了一些财物回来,为了庆贺,昨天他们饮了一整天的酒,大部分匪徒都喝醉了,因此连洞口的岗哨也忘了设。郭良猷向洞内轻手轻脚地摸去,不想碰着一个欲外出撒尿的土匪,那匪徒见一个陌生人闯进来,扔了提在手里的马灯,转身就去拎枪,于是郭良猷向等候在洞口的钟红雄等大声呼喊,发出警报让他们快跑。
听到郭良猷的喊叫声,钟红雄知道情况有些不对头,立即组织大家迅速撤退,原路返回。
郭良猷跑至洞口,见钟红雄他们几个影影绰绰的,在前面奔跑,他怕自己跟过去,会引来土匪追赶,便向相反的方向跑去。洞里的十来个土匪一窝蜂地涌出来,紧追不舍,大约跑了百十来步,郭良猷突然煞住脚步,原来前面是悬崖,他已无路可逃,看着土匪们狞笑着一步步逼上来,郭良猷一咬牙,纵身跃下了几十丈高的绝壁。
钟红雄让爽快和邓长寿保护几个女人,迅速向山下撤退,留下自己断后。他隐身在洞口内,见土匪们追过来,猛然蹿出,一个扫堂腿,把冲在最前面的匪徒撂翻在地,捡起地上的枪,连开几枪,又打倒了两个,匪徒们见钟红雄非常勇猛,立即爬在地上,钟红雄边打边撤,很快就赶上了爽快他们。
丫毛由于是个大小姐,平素大门不出,中门不迈,走路本身就很缓慢,加上山路又很陡峭,腿早就软了,没跑出多远,就把脚上的一只鞋弄丢了,返身坐在地上双手乱摸,钟红雄扶起丫毛,弯腰捡起地上的鞋子,想帮丫毛穿上,这时孙忠义追了过来,举枪向钟红雄射击,钟红英见状,一个箭步蹿过去,横身堵在弟弟钟红雄前面,孙忠义手里的枪响了,钟红英轻声哎哟了一声,胸口盛开出一朵娇艳的花。钟红雄回身还击,一枪打在孙忠义肚子上,孙忠义捂着肚子转了几个圈,仰首喷出一股黑血,咕噜噜滚下了山。
匪徒见孙忠义死了,战战兢兢地退了回去。
钟红雄怀里抱着姐姐,与爽快等半溜半滑地下了山。
钟红英的身子很快就僵硬了,但钟红雄不愿意放下姐姐,一直背着姐姐走,后来在爽快等的苦苦劝说下,他们找到个山体塌陷造成的土坑,简单地埋葬了钟红英。
这时,天即将亮了,在一座弧形的黄土山梁上,在黛青色的曙光里,几个削瘦的身影,向着北方,迤逦行进,他们是红军西路军排长钟红雄,平安驿村年轻后生爽快、邓长寿,河湟乡绅的女儿丫毛,还有从万人坑里爬出来的红军女战士苑玉霞。
尾声
本世纪初,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屹立在滔滔滚滚的湟水河边,屹立在平安驿小峡绝壁下,望着一江东流不息的湍急河水,思绪万千……
站在老者身边的一位年轻军人,见老者沉浸于往事,忍不住轻声问道,姥爷,这里就是您当年突围回归的关卡吗?
老者庄重地点了点头,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说,是,是的,可惜他们都走了,只剩下我这个孤老头子。说着,老者的眼里浮起一片水雾。
这位老者,就是当年英勇的红军排长钟红雄。这次专程回来,旧地重游,是来缅怀死难的战友,重新捡拾当年的梦,还有走访曾经抛洒过热血的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