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骚动的古驿(小说)
老陕说,他们不是货郎子,而是红军,就是你们这儿的人所说的“共产娃”。
钟红雄故作吃惊地说,“共产娃”?那可是些要被杀头的人,你千万别胡说,我怎么会认识“共产娃”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陕狡黠地说,别不承认,我看你就是个“共产娃”。
钟红雄说,你这人好无理,平白无故诬赖人干什么,我怎么会是“共产娃”,你有什么证据?
老陕说,证据吗,自然有,就是你的口音,还有你身上的那些伤。
钟红雄说,我身上哪有什么伤?你什么时间看见我身上有伤了?
老陕说,你别再瞒我了,其实爽快都告诉我了。说着老陕紧紧搂着钟红雄说,同志,可找到你了,你们受苦了!
钟红雄一把推开老陕说,你别听爽快胡说,他知道什么呀,他什么都不知道。
老陕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钟红雄说,你摸摸,这是什么?
钟红雄把那件东西放在手心里仔细摩挲了一遍,疑惑地问,这是五角星,红五星吗?
老陕的眼睛在夜色里显得亮亮的,他点了点头,庄重地说,是,就是红五星,实话告诉你吧,我也是红军,陕北红二十八军的,受上级指派,特意来寻找你们的。说着,老陕拉起爽快的手,按到钟红雄的手里说,其实,爽快也是共产党员,是我发展的秘密党员,由于青海马步芳反动势力过于强大,群众基础太差,只好让他暂时潜伏着,等待今后的时机。
钟红雄有点激动,眼睛里潮潮的,他拉起爽快的手问,爽快,你告诉我,老陕说的是不是真的?
爽快使劲点了点头,肯定地说,老陕没骗你,他说的都是真的。
钟红雄攥紧老陕的双手摇晃着说,我可算找到组织了,你快告诉我,徐总指挥他们怎么样了?
老陕沉痛地说,现在还没有徐总指挥他们的消息,但可以肯定的是,西路军彻底失败了,五军、九军、妇女独立团都打光了,三十军也牺牲得差不多了,西路军总部被敌人打散,伤亡非常严重,许多同志都牺牲了,少数人进入祁连山,继续转战,现在存亡未卜。中央派我们来青海,就是为了打探消息,寻找流散的西路军战友。
听了老陕的话,钟红雄哭了,无声地哭了,好一会儿,他才用衣袖抹了抹泪,问钟红雄,那中央红军还好吗?
老陕说,好,很好,中央红军已经到达陕北,和陕北红军,还有从你们鄂豫皖转战过来的红二十五军团聚了,又有了新的巩固的革命根据地。
钟红雄说,那我就跟你回去,找组织去。
老陕说,你现在还不能回去,因为敌人的大搜捕正在进行,一路上盘查得非常严密,现在出去不安全,我听爽快说,这个王掌柜人很好,已认你做了亲戚,所以你现在暂时隐蔽在这里,还是比较安全的,待我回去向组织汇报后,再想办法营救你出去。另外,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你知不知道,这儿还有没有失散的红军?
钟红雄又哭了,他哽咽着说,我不知道,我们被俘的许多战友,在河西走廊就被马家军残忍杀害了,剩下的人被押解到西宁后,全部活埋,我是从万人坑里爬出来的,不知道有没有其他战友还活着,不过,我可以想办法联系和寻找他们。
老陕说,你现在出去不方便,暂时不要活动了,隐蔽在这里。至于查找其他流散红军这件事,交给我好了,我有货郎身份,多次往返陕青之间,这里的许多人都认识我,行动比较方便,等我把失散的红军战友都找到了,再设法护送你们回去。不过,你和爽快可以在这里秘密发展些党员,不过这事要做得非常机密,绝不能让敌人察觉到任何风声,马步芳匪徒对红军十分仇视,如果让他们发觉了,后果不堪设想。
钟红雄说,我很想早点回去,找马步芳匪徒算账,替死去的战友报仇,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然后,老陕又和钟红雄约定好今后会面的大体时间,见天快亮了,几个人便分头睡了。
12
第二天一早,老陕告别王掌柜一家,肩上挑着货郎担子,手里摇着泼郎鼓,口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吆喝着,又走村串巷去了。
自住到王掌柜家以来,钟红雄发现,王掌柜全家的饮用水,加上做饭洗锅、洗脸洗衣喂猪所需之水,每天都由爽快或憨人去湟水边的大泉儿挑,虽然路途不是很远,但单程每趟也有一公里多,每天早晚各挑三、五担水,一天就得往返二、三十公里,累人不说,还非常浪费时间,因此他向王掌柜建议,就在王掌柜家的院子里打一眼井,那样不仅取水方便,而且在阴天下雨时,不需要冒雨戴雪一路泥泞去河边挑水,省却许多麻烦,还说井水比泉水干净卫生,井也容易管护。
憨人和爽快听了,都非常赞同,特别是爽快,揎拳捋袖,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但王掌柜有些犹豫,说打井好是好,但不知我这院子里有水没水,如果打不出水来,还不是白耽误工夫?
钟红雄说,掌柜,这个您可以放心,您家院子里不但有水,而且水位不可能太深,向下挖个三、五丈,一定能打出水来,这个我可以向你保证。在鄂豫皖时,红军和当地百姓关系非常融洽,钟红雄多次帮助乡亲们打井淘井,很有这方面的经验,但他不好向王掌柜讲这些,就没有详细解释。
王掌柜见钟红雄说的非常肯定,就说,那就试试吧,正好这几天没有什么要紧的活干,就由赵富贵负责经管和放牧牲口,爽快和憨人帮着钟红雄打井,争取把井打成功,打出水来。
丫毛听说要打井,高兴得什么似的,跟在钟红雄身后,问东问西的,嘴一刻也闲不住。
钟红雄就在王掌柜家花坛边的花檎树下,划了个五尺见方的圆圈,要爽快和憨人按着圈子往下挖。王掌柜见了急忙摆手,这儿不能挖,这下面埋着宝瓶,你们赶紧另选个地点。
钟红雄向王掌柜抱了抱拳说,非常对不起,是我太冒失了。
王掌柜说,另选个地点就行了,不知者不罪,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钟红雄站在院子里四处打量了一番,最后把地点选在了西边的马圈旁,问王掌柜说可不可以,王掌柜说这里挖没啥问题,你们放心挖好了。
钟红雄拿根木棍,在地上划了个与方才同样大小的圈子,几个人开始挖起来。爽快不解地问钟红雄,不就是打个井吗,挖这么大个坑干啥,又不是要埋死人。
钟红雄说,我看这里土层结构有些松散,不是很坚实,如果井打下去了,将来一旦塌方,又会把井给埋了,重新淘挖太费劲,不如现在把井挖的大一点,等井挖成了,找些石块在井里砌一圈石墙,而且在石墙上留出可以踩着上下的坑窝,将来就不会塌方,而且淘起井来也方便。
爽快向钟红雄竖了下大大拇指说,不亏是拉猴儿,想得就是比我们远。
此时,土地已完全解冻,挖掘起来毫不费劲,因此进展非常顺利,钟红雄他们轮流挖掘,一人下到坑里挖,另外两人在背篼上系根皮绳,从坑中向外吊土。
丫毛一直站在土坑边,看着钟红雄他们挖,嘴里叽叽喳喳的,指点个没完。爽快有些受不了,对丫毛说,大小姐,求求你别在这儿添乱了,如果你想井早点打出来,就去给我们燎点茶来,拜托了。丫毛闻言用征询的目光看着钟红雄,见钟红雄向他点了点头,便愉快地转身走了。
挖到两丈多深时,下面遇到了石砂层,大大小小的石头不断被板镢刨出来,进度明显缓慢下来。因坑中刨出的土石减少,不需要上面留两个人拉土,为免窝工,钟红雄也下到了坑中,和憨人边干边聊。
钟红雄称赞憨人,你这人挺能吃苦的,好像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憨人说,我们是受苦人,没有力气那行,再说力气都是干出来的,活干得越多,力气就越大,人越懒,越不想干活,就越没有力气,越来越白脸。
钟红雄问,家里有什么人?
憨人说,父亲,还有母亲,可他们都是盲人,干不了啥活,只能出去唱点小曲儿,勉强糊口罢了。
钟红雄说,没娶个女人?
憨人说,就我这条件,家里就是个火坑,穷得连裤子也穿不起,谁家的姑娘愿意往这坑里跳,实话跟你说,熬煎大死哩。
钟红雄说,你一身力气,又愿意吃苦受累,就没想过要翻身吗?
憨人说,怎么翻身,家里穷得叮当响,地没有半分,粮没有三升,拿什么翻身?光有力气有什么用,牛的力气比人大,还不天天给人犁地耕田?
钟红雄说,话不能这么说,我们之所以穷,主要是受人家的剥削压迫,只要我们大家都站出来,与残暴无道的统治者作斗争,就能改变我们的命运。
憨人说,和谁斗争,都好好的,为啥要去和人家打架?
钟红雄说,不是我们平白无故要与人斗争,而是这个世界不合理,不公平,不让穷人好好活下去。
憨人说,这都是命里定的,命是一堵墙,谁也翻不过去,我们之所以穷,也许是我们前世造了孽,阎王罚我们来世间还债的。
钟红雄问,你见过阎王吗?
憨人说,没见过!
钟红雄又问,你前世造了什么孽?
憨人说,不知道。
钟红雄说,你既没见过阎王,又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就别听他们胡说,这都是迷信,是有钱人和当权者编造出来的谎话,目的就是要我们老老实实当奴隶,供他们剥削压迫。你看这世上,是富人造得孽多呢,还是穷人造得孽多?是作官当老爷的干得坏事多,还是平头百姓干得坏事多?
憨人说,当然是富人和官人,不干坏事,就不是官人了。
钟红雄说,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比如马步芳吧,搞什么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组建民团大抓壮丁,逼迫百姓家的娃娃上前线打红军送死不说,就连战马和军粮,也要老百姓自己准备,如果有人战死了,一分钱的抚恤金都没有,只能算自个倒霉活该,还要老百姓纳粮纳草纳税,苛捐杂税多如牛毛,逼得穷百姓家破人亡,活不下去。再比如,你穷得娶不起女人,可人家有七、八个老婆,还动不动强抢民女,看上那个就那个,胡乱糟蹋他人妻女,甚至连自己亲戚和部下的妻女,都不放过,都要奸污,比畜生还过分,你说这世道还有没有个天理?
憨人说,人家是省主席,手里有权,有枪,有军队,不讲理是不讲理,缺德是缺德,但我们小老百姓,胳膊扭不过大腿,谁能奈何得人家。
钟红雄说,正因为他们手里有枪,才有恃无恐,为所欲为。但只要我们团结起来,与他们斗争,罢他们的权,夺他们的枪,革他们的命,造他们的反,才能改变这个世界,自己拯救自己。
憨人说,造反好是好,但那可是死罪,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钟红雄说,要想过上好日子,就得付出代价,反动派不会白送个好日子让我们过,只有流血牺牲,才会换来我们想要的一切。现在全国许多地方的穷人,都已经跟着共产党,起来闹革命了,许多地区还建立了人民当家作主的政权,土豪老财统统被打倒,穷人分了田,分了牲口,分了房屋,人人扬眉吐气,开始过上了好日子。
憨人向往地说,革命要是发生在我们这儿,该有多好,那样,我的穷光阴就有个盼头了。
钟红雄说,你有这种想法,这很好,说明你初步具备了革命意识。相信革命的火种,很快就会燃烧到我们这里,你知道吗,最近从一条山过来的那些“共产娃”,就是领导穷人闹革命的,他们不是已经打到这里了吗?
憨人说,可我听说他们在甘州打了败仗,被马主席的骑兵杀得血流成河,几乎死光了。
钟红雄说,虽然革命遭受了暂时的失败,但革命人民永远不会被白色恐怖吓倒,革命者是杀不完的,只要保存了火种,革命高潮还会再次降临,就像一粒火星落到草垛上,大火一定会熊熊燃烧起来,直到把整个旧世界烧毁并埋葬。
憨人说,革命好是好,但你说革命把所有的地主老财都打倒了,要是我们这儿也革命了,像王掌柜这样的好人,会不会也被打倒,他可救了你的命。
钟红雄说,共产党的政策是有区别的,革命惩处的对象,只是那些恶霸地主、土豪劣绅,像王掌柜这样的开明绅士,革命人民不仅不会为难他们,还要团结和争取他们。但是,他家的土地和财产,要重新分配,除给他家留下一部分外,大部分会分给你这样的穷苦农民。
憨人说,这就好,这就好,王掌柜可是个大善人,从来不欺侮乡邻。
钟红雄问,想不想革命?
憨人说,想!
钟红雄又问,怕不怕死?
憨人说,怕!
钟红雄捣了憨人一拳说,你这人,确实够憨的,还真能说大实话,不过这也没什么,第一次参加革命活动,第一次打仗,谁都会害怕,不过时间长了,就习惯了,就什么也不怕了。
钟红雄接着又说,今天就跟你说这些吧,还有许多革命道理,我俩往后再聊。不过今天我说过的话,你对谁都不要说,连对王掌柜也不要说。
憨人问,对爽快也不说吗,他守在上面,什么都听见了。
钟红雄抬起头,问站在坑沿边吊土的爽快,爽快,你是不是啥都听见了?
爽快闷声闷气地说,是!
钟红雄又问,我刚才说过的话,要不要憨人再告诉你一遍?
爽快说,不需要!
忽然一个声音说,给狗铺不得草,给人干不得好,你们这帮瞎心烂肺的东西,我爸拿你们当人待,你们倒没安好心,想着分我们家的田地,抢我家的房屋,夺我家的牛马,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我这就告诉我爸去,看怎么收拾你们。大家吃了一惊喜,原来是丫毛端着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