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信说：我至少读了几年书嘛。
　　 方旭说：呵呵。哦，闲话少说了，对小甘的问题，怎么解决？
　　 阿信说：跟学校反映，学费能免则免，不能因为家里穷就辍学了。
　　 方旭说：你这个意见不错，回到学校后我跟其他志愿者也商量一下，把小甘给拯救起来，不然他这个家庭就毁了。
　　 阿信说：好的，我们共同想办法，决不能让一个学生失学。
　　
　　 五
　　 阿信和方旭回到学校，已经是半夜。阿信把方旭送到女教师宿舍门前后就也回到自己寝室休息了。
　　 洗漱完毕，刚要躺下睡觉的时候，阿信突然接到表弟阿福的电话。
　　 阿福在电话里着急地说：阿信哥，我惹事了。
　　 阿信说：到底什么事？
　　 阿福说：我去你那里细说。
　　 阿信说：好的。
　　 挂断电话一会儿，身材瘦小的留着长发的阿福就来敲门了。
　　 阿信打开门，阿福满脸的羞愧和慌张。
　　 阿信说：阿福，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阿福说：我跟阿玉的事被我老爹知道了。
　　 阿信说：哪时候？
　　 阿福说：刚刚。
　　 阿信说：我早就跟你说了，你还读书，就不要跟她来往了嘛。
　　 阿福说：我太喜欢她了，我不跟她来往怕她要嫁人了。
　　 阿信说：她嫁人，你重新找一个就是啊。
　　 阿福说：唉，怎么那么容易呢，喜欢一个人怎么轻易说放弃就放弃呢？
　　 阿信说：那怎么办？
　　 阿福说：不读书了，明天带阿玉一起去打工了。
　　 阿信说：那你的前途不是废了吗？
　　 阿福说：不管了，我现在一心只想跟她在一起。
　　 阿信说：年轻人不要冲动，有句话说，冲动是魔鬼，做出决定之前，要充分思考一下。
　　 阿信说完，拿出来几瓶啤酒出来，说：阿福，这事你先忘记吧，先喝酒吧。
　　 阿福说：好。
　　 也许心情不好，阿福咕噜咕噜几下就把几瓶啤酒喝完了，然后像一头瘟猪一样醉倒在了阿信的床上。
　　 听着阿福咕噜咕噜的声音，阿信却怎么也睡不着。
　　 阿福跟阿玉的事，作为阿福的表哥，阿信还是了解一些的。
　　 那是阿信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一个夏天的晚上，中巴饶组的年轻男女们都集聚在村口一个大坝坝上对歌，这个大坝坝中巴饶组的人喊做对歌台。
　　 那时是九十年代末，虽然其他地方都通水通电了，但对于地处边远落后地区的巴饶村，还是白天人挑水，晚上点起煤油灯，过着原始人的生活。村里没有录像电视等娱乐的东西，所以村里的年轻人一到晚上就三个一伙两个一堆地聚在一起对歌。
　　 那天晚上，阿信和比阿信小一岁的阿福就悄悄跟随着村里的年轻人来到了寨里的“对歌台”。对歌台上人坐着两群人，一群是男青年，一群是女青年。
　　 刚开始是男生自由唱，这种唱法不喊做对歌，叫单唱。他们唱《光棍歌》：
　　 一月三十晚，三月九十夜；
　　 夜夜哥都玩，晚晚郎在逛；
　　 逛到妹家前，走到妞屋后；
　　 正好妞吃饭，刚好妹收碗；
　　 妹要喊喊我，妞要请请哥；
　　 但又怕宰鸡，但又怕杀鸭；
　　 鸡要留下蛋，鸭要留生仔；
　　 妹成亲要用，妞结婚要用。
　　 ……
　　 男青年们铿锵有力的歌声真好听，一下把在场的女青年和阿信阿福这些小朋友们“好好”地欢呼起来。
　　 男青年们唱完后，女青年们也热情高涨，纷纷应战，很快女生们就唱了一首《相识歌》：
　　 今天我命真的好，
　　 正如雨水自然下，
　　 正如水车自己转，
　　 把水转到池塘里，
　　 把水转到田坝里，
　　 命好才遇到情歌，
　　 命好才遇到阿哥。
　　 女青年们宛转悠扬的歌声也非常悦耳，一下子又让在场的人呼呼啦啦地鼓起掌来。双方男女青年单唱之后，就要对唱山歌了。
　　 对唱山歌一般是晚上男女聚会活动的高潮部分。所以单唱完，就有人大嚷大叫，今晚上对什么方面的山歌。
　　 有一个男青年说：对初恋的山歌吧？
　　 于是很多男青年和对面的女青年都异口同声地说：好，就对初恋的歌。
　　 于是对山歌真正开始了。
　　 男青年们先唱道：
　　 斗笠还挂在庙宇，
　　 雨伞还挂在庙内，
　　 还在为成家犯愁，
　　 一心一意等着你，
　　 与妹成家才甘心。
　　 女青年立即对唱道：
　　 阿妹斗笠还未编，
　　 阿妹的家还没建，
　　 至今还没有成家，
　　 还等与哥结成对，
　　 还等和哥配成对。
　　 男女青年们这样对来对去一个多小时，现场一阵阵掌声和一片片叫好声。
　　 对完歌已经是晚上10点钟，因为那天晚上是农历十七，天上的月亮还是明晃晃的，这对于青年男女来说是一种折磨：早早回家去睡不着啊。
　　 这时村里的男青年阿辉说：我们单独对歌？
　　 这时其他的男青年起哄了：阿辉，你跟哪个美女对啊？
　　 阿辉红了脸说：还真不好找人来对啊。
　　 这时有个人说：你找阿美（寨子里的一个姑娘）来对。
　　 阿辉更不好意思了，说：等大家都散了，我单独跟她对。
　　 说完，阿辉往后看，就看到了在身边听大人唱歌的小朋友阿信和阿福，然后一把把瘦小的阿福拉过来说，今天我们男青年先由阿福小弟弟来对。
　　 阿福满脸通红，想挣脱阿辉的手，但力气太小，所以挣脱不了。
　　 其他的男青年也煽风点火，说，好啊，我们边就先由小阿福来对，姑娘们，你们选谁？
　　 姑娘们也随手把来听她们唱歌的小女孩阿玉推出来。
　　 然后大家说，阿福阿玉，你们开始对吧。
　　 大伙儿都高呼：对吧，对吧。呵呵，哈哈。
　　 阿福结结巴巴地唱了一首：
　　 怕你嫌刺竹实心，
　　 嫌弃李子树结密，
　　 嫌哥没有田和地，
　　 嫌哥不愿到哥家。
　　 阿福唱完，跟阿福同龄的阿玉却行云流水地对起来：
　　 只怕你说话骗人，
　　 只怕你骗妹的心，
　　 像脱衣来骗露水，
　　 骗取妹妹的真心，
　　 哄骗妹妹的真心。
　　 一对完，在场的人又是一阵尖叫声。
　　 可是阿福却只会唱这首歌，于是节目差不多就要断了。
　　 这时，阿辉说，我来代替阿福对。
　　 于是阿辉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毕竟姜是老的辣，阿辉前面对的几首歌，阿玉还应付得来，后面阿玉对不了，这时女青年阿美说，阿玉，我来帮你对。
　　 于是小男孩阿福和小姑娘阿玉的对歌变成了大男孩阿辉和大姑娘阿玉的对歌了，这时在场的人又一阵欢呼声。
　　 其实说来，阿辉真的是男青年们唱山歌唱得最好的，阿美也是女青年中唱歌唱得最好的一个。所以两边的高手对决，再次把晚上的娱乐活动推向了高潮。
　　 话说回来，就因为这次对歌，才读小学六年级的阿福就跟同班同学、同寨子的阿玉早恋了。刚开始，大家都以为那晚上的对歌是玩儿的，哪知这两个小朋友却玩真的。不过他们最早是通过纸条、信件来传达感情。他们的秘密交往，也除了阿信等几个哥们儿外，很少有人知道。
　　 阿信那时对阿福说，阿玉可是你表妹，是亲戚呢，你们这样谈恋爱是不是不好。
　　 阿福说，老表娶老表，亲上加亲嘛。
　　 阿信说，这是封建的说话，你这小子还当真了。
　　 阿福只是哈哈一笑，后来还是秘密跟阿玉交往，直到他上了大学。
　　 也许因为上了大学，也许因为是表兄妹，所以听到阿福和阿玉交往的事后，阿福的父亲勃然大怒。他还叫阿福的哥哥阿勇监督阿福。只要阿福放假回家，就守住阿福，不准阿福接触阿玉。
　　 阿福的妈妈也反对阿福跟阿玉交往：你看阿玉初中都没有毕业就去打工，是一个农村姑娘，你是一个大学生了，怎么还跟乡下的村姑来往啊，再说你们是亲老表，国家法律都规定的，不允许三代以内直系亲属结婚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阿福的父母都是党员，经常参加村里的党员大会，所以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相关法律还是说得头头是道。
　　 阿福头脑晕晕的，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早已被阿玉迷住了，现在他睁眼闭眼都想阿玉，他想跟阿玉在一起。
　　 所以，当阿福打电话给阿信说今晚出事了。原来是阿福和阿玉在村口约会时被阿福的父亲抓到了，还打了阿福一巴掌：你这小子，我砸锅卖铁辛辛苦苦地送你上大学，哪知道你这么没出息，你赶快滚。
　　 所以阿福就跑到了阿信那里逃难。
　　 阿福在跟阿信喝啤酒前说，刚才我和阿玉分开后，不知道阿玉去哪里了，我好担心她。
　　 阿信说，你先想想自己吧，你到底要读大学还是成家立业？
　　 阿福说，我想想。
　　 这一想，却把阿信给想烦躁了，想不到年纪轻轻的阿福却经历了那么多的情事，而自己比阿福还大一岁，至今在感情方面却一片空白。
　　 所以，阿信由阿福联想到自己的事，就把自己给整失眠了。睡在阿福身边，翻来覆去的，阿福却打起呼噜来。
　　 阿信只好起了床，在床脚下摸摸索索，摸到了一瓶白酒，然后学着阿福刚才喝啤酒的样子，一咕噜把那瓶白酒灌进了肚子，一股火辣辣的热气撕心裂肺。过了一会儿，眼皮开始沉重，他一倒在床上也呼呼大睡了。
　　 阿信第二天醒来，阿福已经不见了。却看到阿福在床上留下一张纸条：阿信，我想了一个晚上，我觉得我还是去打工了。
　　 阿信拿起那张纸条，随手丢在垃圾桶里自言自语：阿福阿阿福，你不好好读书，却沉迷于男女之情，你将来会后悔的。
　　 阿福家在巴饶村算上中上等人家，他父亲蒙卜元是一个有知识的人。蒙卜元在上世纪八几年的时候，曾是巴饶村的第一批高中生。
　　 高中毕业的时候，因为成绩突出，被推荐到一个农业大学学机器。哪知他母亲知道后，反对得很厉害，说考取大学了，以后参加工作了成为国家的人，谁来养她？于是坚决阻止蒙卜元上大学，于是蒙卜元也就放弃了大学之梦。
　　 梦卜元高中毕业回到村里后，因为年纪稍微大了一点，很多姑娘都不嫁给他。最后，经过他一个舅娘牵线搭桥，娶了一个会咒语的大姑娘阿凤。
　　 阿凤因为会布依族的咒语，这种咒语，只要见哪家人不得，她一念，那家的人就满脸又疼又痒的小豆豆，所以很多人都见不得她，所以她到了出嫁的年龄也没有人来提亲问媒，最后嫁给了跟自己年纪相当的蒙卜元。
　　 蒙卜元跟阿凤结婚后，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的叫阿兰，男的叫阿福。
　　 蒙卜元因为母亲反对他上大学，所以结婚后，一直对自己母亲恨之入骨，不是不给母亲饭吃，就是故意打骂母亲，所以有一天就被他母亲告状到乡里的派出所，最后蒙卜元就被派出所的人拉去参加学习班（九十年代一些基层政府实行的一种惩罚不良群众的手段）一个星期，后来蒙卜元才收敛了一些。不过每次有人来家里作客时，他总是像祥林嫂一样念念不忘地说：当年，要不是我这老娘反对我上大学，我现在早就是吃公家饭的人来，哪像现在这样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干农活，唉唉。
　　 蒙卜元虽这么说，但是他在村里其实干的活路还是蛮轻松的。因为他是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所以他在中巴饶组先办了一个民办小学。学生有两个班，就一二年级各一班，不过人数还是有五六十人。
　　 蒙卜元依靠征收学生们的学费，补贴了不少家用，所以在九十年代，蒙卜元家在村里还算富裕。当然蒙卜元办学校还有个目的，他听说民办老师有可能还转正呢，所以他想坚持当几年民办教师，今后有机会转成公办教师，也吃上“公家饭”。然而当民办教师没两年，他和阿凤又生了第三胎，名叫阿贵，所以彻底打断了吃“公家饭”的念头——超生了。
　　 所以蒙卜元只好把吃“公家饭”的梦想放在儿子阿福和阿贵身上。
　　 阿福和阿贵都很争气，阿福今年就考上大学了，阿贵考取了一个重点初中，可惜阿福因为跟阿玉交往的事，让蒙卜元伤透了心。
　　 所以昨晚上，蒙卜元就大喊大骂阿福一晚上，听说在大骂阿福中还大哭几次呢。所以早上蒙卜元来到巴饶小学找到阿信时，阿信看到他的眼睛红彤彤的。
　　 蒙卜元说，阿信，昨晚上，阿福是不是跑来你这里躲了？
　　 阿信在村里其实是一个很诚实的人，所以他说，是的表叔，可是今早上他早早地走了。
　　 蒙卜元说，你怎么不打电话跟我说说？我好来这里教训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小孙子。
　　 阿信为了保护阿福，所以也会撒谎的，阿信说，我也不知道他跟你吵架啊。
　　 蒙卜元说，他没跟你说吗？
　　 阿信说，没有，他来我这里只是想找我聊天呢。
　　 梦卜元说，你知道他去哪里吗？
　　 阿信说，不知道啊。
　　 梦卜元只好摇摇头走了。
　　 梦卜元走后，阿福的母亲阿凤又来了。
　　 阿凤说，阿信，你就不要跟老辈子撒谎了，我就知道阿福从小到大跟你同穿一条裤子，你难道就不知道阿福去哪里？
　　 阿信眼看敷衍不了，只好如实把阿福来找他的情况跟阿凤说了。
　　 阿凤听后说，其实我们来找阿福，不是来打他骂他，而是让他回学校好好读书。
　　 阿凤说完，悄悄地拿一千块钱递给阿信说，我就知道阿福这小子要面子，他问你要钱时，你就拿这个给他，让他回学校读书。
　　 阿信把钱收了，说，好的，舅娘。
　　 阿凤走后不久，阿福果然打来了电话说，阿信，你能不能借我钱，我想通了，我想回学校了。
　　 阿信说，你母亲真的是神机妙算啊，晓得你要跟我借钱，都先把钱放我这里了。
　　 阿福说，废话少说，快给我把钱送到乡里的车站上来，去省城的车要开走了。
　　 阿信只好骑着摩托车，飞快地驶向乡里。
　　 到了乡里，看到阿福光手光脚地站在车站门口，阿信就问，怎么回学校了，背包都不带？
　　 阿福说，衣服还在学校宿舍里呢。
　　 说完，阿福跟阿信做了“拜拜”的手势，走进一辆开往省城的客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