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接嘴道：“十万五千！这不干还有啥事值得干？姨父，干！”石头早忘了对李琼的保证。
　　 他姨父说：“你打过交道的，王老板是个软蛋，你就跟他说你不拿钱我把你儿子抱走，他四十多岁就这个独儿子，他肯定忙不迭地找钱给你呢。”
　　 石头说：“想不到他又撞在我手里，我上次去找他他跟我牛逼，看我这次把他尿吓出来，看他还敢不敢跟我装逼。”
　　 饺子端上来了，叔侄俩吃着饺子继续策划。
　　 他姨父交代他：“这次你要带两个身手好的兄弟跟你去壮声势，王老板现在差钱不少，找他麻烦的人不止我们，他也学精了，时常有保镖带着东西跟着他。”
　　 石头满不在乎地说：“管他有什么人，我带把砍刀去，叫上两个死忠的弟兄，看谁狠。”
　　 “好的，”小老儿说，“咱爷俩过年的钱就靠这单生意了，钱拿到了利息部分你多拿点，如果收不到这两年的利息，那就可惜了。跟你说，这张欠款单我可是先拿了2500给我朋友他才同意交给我帮他收的，这个钱到时候要先还我。”
　　 石头说：“姨父，我也先给你说清楚，拿到钱我们的部分给我叫来的弟兄两成，其他才是咱叔侄俩的。”
　　 钱还没收到呢，叔侄两开始分账，豹子还在山上跑呢，不知道有人把它的皮肉都划分好了。
　　
　　 三
　　 腊月二十三（公历二月一日）王老板从外地驾车回省城，他在外收款半个月，没有收到钱，只收到满心的心愤懑和无奈。
　　 他的第一个收款项目是新农村改造样板工程，包括一条500米的乡街，一个小广场，一间文化室，工程款305万，欠款额105万，本来这是政府项目，风险比房地产小一些，但恰恰是因为政府项目使他收款无门。反腐行动伴着投资审计下到基层，发现整个地区财政、民政、县乡政府历年专项资金管理问题多多，追责到不少官员，乡上书记、乡长都换了新人。中国的怪事是政府并没有换只是政府官员换了，但是因此本属于该乡镇的债务支付义务他们就有理由推脱到当事人身上，当事人已不在职位上他根本没办法解决资金支付的问题，本来是公事，最终公不公私不私，反正钱在那儿，帐在那儿，你就是拿不到。
　　 王老板不能耽误，赶往下一站。下一个欠款项目是某个州上翘楚级别的房地产公司，在当地开发过两个小区两个广场，过去一直以老板守信不拖款为骄傲，过去几年房子建多少卖多少，民风相对纯厚地区的老板确实很讲信用。但去年、今年完全不同了，房地产被限贷限购政策捆死，三、四线小城市的房地产半死不活，即使政策风向有所标改动，但买方老百姓已不为房价恐慌，投资方对市场的信心犹在恐惧之中，最关键的是银行的巨额贷款再也不喂到他们饥饿的口里，开发商手里有的就是空置地和空置房了。
　　 王老板在旅馆里呆了三天，好容易见到公司一位分管的副总，人家回答很干脆“没有钱”。再请求、再质问，对方说“别说你百十万，人家千多万的也没钱可拿——如果要房子，可以去选房抵给你们，马上办手续。”
　　 没钱是拒绝付款义务的理由吗？是的，现在中国如果你找不到更强有力且有效的理由，那么没钱就是不付款的坚强理由了。再说多了，甲方老板表态：“你（法院）告去嘛！”
　　 不知道法律有问题还是法院有问题，上法院一直不是企业间解决欠款问题的可靠的办法。
　　 王老板进退不是的时候，听说五天后总包施工方组织了围堵工地、公司、爬塔吊等追款行动，这是过激的办法，也是最后的办法，王老板就想等等看闹了以后会不会有收款的转机。但是第二天当地政府通告，为维护社会稳定，保障广大市民过一个祥和的春节，所有矿山和施工工地三天以内必须全部停工并撤出人员，并且安排保安值守工地矿山，当地公安局配合执行。这等于把欠款的甲方公司和工地给保护起来了。
　　 也许这纯属巧合，撤人封闭期就在预定民工围堵公司工地的头一天。施工方不善罢甘休，他们也提前一天采取行动，把市中心商业街围堵了，因为开发公司和工地都在这里。效果咋样呢？政府方面启动突发事件预案，保安、公安、特警齐齐到场维护秩序，遣散激动的工人，带头闹事者被抓起、制服，社会秩序得到维护。
　　 这件事给王老板赢得一次解决问题的机会，政府官员协助开发商和债权人座谈，做了记录和承诺，并签发备案书，所有问题政府将督促有关各方在春节过后协商解决——王老板还是没收到钱，又拿到一张关于欠账和解决欠账问题的会议纪要回家。
　　 有狗屁的用！他想。当地政府维了稳，庇护了开发商，问题留给了外来施工企业和包工老板，怒火和怨气则留给了工人。王老板身在外地还好，没人缠着他，要是回了家，工人和债主子必定找上门来，过年谁不要钱，工人们一年回一次家，拿不到钱可是没什么话好讲的。
　　 这时离过大年只有十天时间了，他出来带着八千块钱，现在只有回家加油和过路的钱了。不回家不行，回家债主踏破门槛，我该怎么办？上帝呀，为什么我拿出自己所有的钱，又借钱，又赊材料做了工程，一年到头下来，居然是利不见、本不见，所有投资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下子连工人工资也发不出来！
　　 上帝啊，我做了什么错事要受这样的折磨和惩罚？难道像他们说的“别埋怨上帝不帮你，上帝根本不知道你是谁”，我没入教，不是上帝的儿女，他怎么要帮助我呢？难啊，难啊！
　　
　　 四
　　 却说连续二次打胎使李琼伤了身子，造成遗留问题，四十天以后她才觉得好了，她赶忙去上班，她不可能躺在床上等身体彻底康复，那就得喝西北风了。往年春节前老板为了要账和来年的活计请吃、请玩、请按摩、请嫖娼活动多，是能多赚钱的时刻。现在官员收敛了，老板呢也没有敢讲有钱的了，夜店的钱也不好挣。李琼原想上一个月班，运气好挣个万把块回家，她好歹上了二十天，挣得五千块钱，还了姐妹的钱，生活开销去了，剩几百块钱，回家的火车票都不够。
　　 什么年头？卖淫都赚不到回家的钱，李琼心灰意冷。
　　 石头这几天出去的时间又多了，说是春节有笔生意做，他没本钱没路子，能做的生意十有八九是讨钱要账的事。李琼不愿男朋友走黑道，但是他做不了别的事自己也养不了他，眼下春节来临，他能弄点过年钱来也好，至于他怎么弄钱，由他吧，社会管不了他，他父母管不了他，我能管他什么？
　　 再说石头叫他姨父先拿1000块钱来，要做事情要出门找人，吃点喝点，电话费，租车，准备家伙，没点钱咋成。老混混弄给他600块，鼓励他事干成就有钱了，到时候带着李琼小两口坐飞机回去，还说：“我已经花了2500买欠款单，加这600就三千一了，你赶快准备，王老板一回家我就通知你。”
　　
　　 准备找王老板麻烦的不止石头，小贵州一帮人也急不可耐，他们听说王老板没收到钱就炸了锅，几个人决定逼也好、抢也好，一定要拿到自己的工钱，至于王老板收不收到钱，谁欠他、谁骗他与我们无关，别人赖了他，不能让他赖了我们。这几个人轮流每天监视王老板的住处，只要看到他来，一个电话大家马上集中去抓王老板，逼也要把钱逼出来。
　　 王老板回昆明的路上开了500公里车，说了500次“难啊难”，他现在面对的问题是处理不了的，材料商是一个追一个互相逼命，因为每个人面临的情况都一样，你差我，他差你，我差他，连环帐，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房地产资金链一断，相关的建筑、建材行业资金也就崩断，既往相互支持信任的客户一下成了互相伤害的损友，这些人在为产业政策调整埋单。在拟定政策的专家、学者和官老爷看来，调整是“正常的”和“必须的”，去产能是纠正错误而已，但是他们知道是谁埋单、怎样埋单吗？现在能收点款只是应付了这个春节年关，春节后还收不到款老板可是死路一条，最糟糕的是现在没收到款以后也难收到款，那么这些与建设相关大大小小的老板一生的打拼积累将被政策和萎缩的市场清零甚至破产！
　　 干到四十岁不惑之年，终于知道政策不是与小百姓无关，令你死活的不是你是否勤劳守法，而是政策保不保护你。
　　 供材料的老板还好，同是天涯沦落人，说清自己的不幸遭遇他们或许能理解，互相之间也有个面子翻不了脸。工人就不同了，为几百块钱能争得头破血流，现在人家要的是过年钱，为两、三千块钱闹出人命的事在工地上早见过了。
　　 王老板待工人不错，他拖欠工人的工钱很少，而且大多在质保金的范围，但是今年处处欠款而处处收款不利，造成拖欠过大，直到现在春节在即还有十多万的工钱没有眼。王老板拖了材料款，自己的房子抵押贷了款，跟亲戚朋友借了款，现在还没把工人工资摆平。想来想去，实在不行跟老岳父老岳母商量把养老钱还能借到几万块钱，不能发一个人几千，一个人发1000块钱也能宁人息事，一点不给难免闹事。别的工人他不担心，跟的时间长，彼此能宽宥，只是有一、两伙临时增调的班组不知底，难讲话，尤其是那几个贵州人，看起来毛刺刺的，不能不担心。
　　
　　 五
　　 王老板还在外地就已通知妻子带着儿子住到娘家去，直到过完春节，以免工人来家里找麻烦吓到妻儿。不过他自己必须回一趟自家屋去拿对账单据，好处理工人的问题。他常记两本账，一本是随身的，工地和材料每天的支出都记在上面，这本子里还夹几个信封，是相关单据；另一本是现金日记账，记录逐年逐月逐日发生的收支，这两本账和单据一对照，他的资金往来、工人的付款和借钱记录清清楚楚，鲜有错账。
　　 对了一遍帐，王老板心里完全有底了，挂的帐主要是四个做零星活计的班组，欠款总额12.2万，单个工人最高应付工钱7000块钱，最低的只有1000块钱。王老板摇摇头，这次出去收款哪怕只收回应收款的10%来我也不会欠工人过年钱，这下子十万块钱的帐弄得要家小躲躲藏藏，这行当，干他妈的头！
　　 转念一想王老板又觉得宽慰，12万块钱跟他们商量，欠各人的都付一半，那就是6万块，跟老岳母把钱借得来的话问题就能解决了，而老岳父老岳母应该会借钱的，这个女婿平时待他们可不差。这样解决，工人应该可以商量吧？
　　 “咚咚咚”，有人敲门，王老板想是哪个急不可耐的工人来了？
　　 王老板走过去开门，锁一开，门才闪出一条缝，呼啦一下被人重重推开，把王老板推了一个后趔趄，三个人强挤进来。抬眼一看，令他相当意外——来人是老街坊张老崴的东北侄儿，手里拿着二尺刀锋的西瓜刀，旁边的人也手持利刃。
　　 “你要干什么？你、你要抢人？”王老板一时惊慌地问道。
　　 “坐下！”石头拿长刀指指沙发，旁边的人把王老板往后一推，王老板就倒坐在沙发上。
　　 石头站在屋当中，一个人挨着王老板，一个人把着门。
　　 石头说：“法制社会，谁敢抢你呀，我石头吃打饭不吃抢饭，你差我姨父朋友的钱你该还了吧？”
　　 王老板确实吓得不轻，三个猛男带着刀闯进来，气势汹汹，他第一判断他们是来抢劫的，现在听石头一讲话，他倒莫名其妙了。
　　 “我差你姨父朋友什么钱，你不是讹诈我吧？”
　　 “什么钱？有你写的条子在这儿。”
　　 “拿我看。”
　　 王老板接过条子看看，又气又笑：“你开玩笑，你哪里捡来的这个条子？”
　　 石头拿刀一指王老板：“你别给我耍花招，白纸黑字你还想赖？拿钱，不然我抱你儿子去抵账！”
　　 王老板这下不被石头所恐吓了，“你等一分钟。”他说，把现金日记账拿过来，翻到前面的页面，用指头逐行划着，然后停下来，说：“你听着。”他念道：“2014年7月1日，还款，马四，金额163500元。”王老板跟着解释：“本金15万，六个月利息1.5%，合13500元，总共还了163500元。”
　　 这下是石头蒙了。
　　 王老板倒是心中坦然了，他教训石头说：“小伙子，你可知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拿一张人家丢掉的欠款单来玩命收钱，你犯了罪不说，还被人给骗了耍了，你自己没长个头脑啊？”
　　 石头愣了一阵子，说：“我姨父他不会骗我呀。”
　　 王老板说：“你姨父就是个老混蛋，你给他打电话，叫他上我这里来，我们当面问清是哪样回事情。”
　　 石头真给他姨父电话，那家伙实际就在楼底下给他们望风呢。老混蛋说：“借条不可能假，你不要被他哄了，他是争取时间好叫人来救他，逼着他拿钱，要快！”
　　 石头听了把手里的刀往茶几上的果盘砍去，咔哧一声，水果糖果飞散一地。石头喝道：“狗日的，你敢骗我，拿钱！15万，加两年的利息6万，一共21万，今天不拿钱我叫你过不了春节！”
　　 王老板脸色刷白，战战兢兢，他说：“我身上没带钱，你让我打个电话。”
　　 石头说：“电话拿来，打哪个电话号码你告诉我。”
　　 王老板说：“你找马四的名字，拨出去。”
　　 石头找到马四的号码，拨出去，把电话开了免提，放在桌上说:“你过来坐着，好好讲，报警求救就把你手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