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嘿嘿地笑了一下，说，这闺女，还害羞哩。他忍不住扭头瞥了一眼，见草鹿已站在葫芦瓢跟前，正伸着脖子在“咯嘣！咯嘣！”地爵。他说，慢慢吃，别噎着了，我给你弄水去。他慢慢地起身，轻轻地移着步，去东头的屋子舀了一碗水出来，放在火塘边。别急哦，马上就温了。他刚要坐下，猛然想起该加一点料，便说，给抓把玉米糁子，行吧？我也吃的这个，好吃着哩。他又进到里屋，挪开一个罐盖儿，抓了一把玉米糁，回来撒在碗里，拈起一根细棍儿，搅了搅，然后把右手的食指伸进碗里试了试水温，才端起来，慢慢地送过去，放在葫芦瓢不远的地方。闺女，我去睡了，你慢慢吃，吃饱了，喝足了，也早点睡下。
　　
　　 七
　　 初夏的早晨，芦山寨罩着一层薄薄的淡淡的晨雾，纱一样轻柔，梦一般飘渺。一些野花开着，一点点，一簇簇，一片片，红的，白的，黄的，粉的，紫的，蓝的，点缀在轻柔的纱上，点亮在飘渺的梦里。醒来的鸟儿在不远的林子里，这边叫一下，那边和一声，这边啁啁啾啾，那边叽叽溜溜，鸣叫着，欢唱着，吵闹着。女儿蔡青来了，一踢一蹦一跳，头上的羊角辫儿，一摇一翘一摆。蔡青远远地“爹——爹——”地叫。他看着却不应。蔡青知道爹不会应，依然一声一声地叫。爹心里美着哩！爹心里甜着哩！爹心里美美的甜甜地应着哩！渐渐地近了，外孙突然从蔡青的身后闪出来，“外爷，外爷”地叫着飞跑过来。他蹲下身子，张开双臂迎着。谁知，外孙却闪开他，飞跑到了他身后。蔡青一声怪叫，摇身一变，成了一头小鹿，撒蹄而去。他急忙扭头望去，哪里还有外孙的影子。正不知何故，一个黑影从雾里蹿出，飞扑过来，定睛看时，竟是那只金钱豹！一张血盆大口，正在咬向自己的脑袋，他惊恐得大喝一声。醒了。
　　 他摸了一下通通乱跳的心口窝，湿漉漉的。他打着火机，点亮墙洞窑里的油灯，屋一下子亮堂了。草鹿受了惊扰，“歘”一声，跳了起来。他说，对不住，吓着你了。他起床，站在尿桶跟儿，呼啦啦一阵子，上了床，钻进被窝，说，好了，都睡吧，天还早得很咧。
　　 睡下了，他却睡不着。他想起花脸还在外面。这么冷的天，冻坏了吧？老伙计，别怨我心狠，没办法咧，若开门让你进来，你那仨兄弟，哪个不是饿狼，草鹿就活不了了。你也见了，那是多漂亮的一个姑娘，被糟蹋了，你能不心疼？你忍着点，实在不行，你就钻到屋檐下的草堆里，睡着就不冷了。
　　 你那仨兄弟走了吗？你让它们走吧，到别处去找吃的。我知道，冰天雪地，不好找，但再难找，也比在这儿死等强，再说了，我是不会让它们得逞的。
　　 远处传来一声狼嗥，阴冷，恐怖，瘆人！
　　
　　 八
　　 雪天，天亮得早。他把门闪开一个缝，探出头。雪，不知啥时候已经停了。院子里静静的，不见花脸，也没见花脸的三个兄弟，地上只有一些乱糟糟的蹄印子，想必是都走了。花脸，老伙计，你在哪儿？他唤了唤，花脸从屋檐下的草堆里钻出来，跑到门口的雪地上，沉下腰，将身子往前一促，伸一个长长的懒腰，然后，猛一机灵，猛蹿过来，挤开门，直向草鹿扑去。他大喝一声，花脸！花脸已将草鹿撞倒在地。这边，他将花脸喝住，那边，草鹿一跃而起，夺门而去。只一会儿，便蹿到雪地远处。此时，三只狼从林子里，蹿了出来，一跃一跃地迅速向草鹿合围。不待他灵性过来，那草鹿便被围定，一眨眼，便被扑倒在地。草鹿呦呦惨叫，发出生命最后的哀鸣。一个生命的消亡是生命另一种形式的延续，一个生命的延续需要另一个生命的消亡，这也许就是大自然的游戏法则，这就是大自然的残酷无情，谁也无法改变，谁也无力改变！闺女，我知道，这是你在呼救啊！可我不能就你，也无法就你，无力救你啊！他的心被撕裂了。他看见草鹿的血，正汩汩地往外流着，洇染着洁白的雪，洇染着他的视觉，洇染着他的感觉，他感到整个世界都被洇染得血红血红。他突然一阵眩晕，伸手去扶门。门“吱”一下，没支撑住他倾斜的身子，反被他一下子推开了。与此同时，“噌！”花脸蹿了出去。花脸！花脸！他一声声的喝，喝不住了。那是嗜血的呼唤，那是野性的呼唤，那是原始的本能的呼唤，是人类无法阻挡的呼唤！他在恍惚之中，看完了一场血淋淋的杀戮，原始，野蛮，残酷！
　　 半个时辰后，他看着那三只狼，在雪地里搜寻一阵儿后，一跃一跃回林子去了。花脸跟了一截儿，又折了回来。花脸恋它的兄弟，更恋着他，他们是老伙计啊！花脸再回来的时候，身上蹭满了血，长长的嘴巴，整个都是血。
　　 花脸在院子的雪地上，打一个滚儿，又打一个滚儿，再打一个滚儿，滚过来，又滚过去，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清洁着身上的血。清洁好身子，花脸匍匐下去，嘴巴在雪里，一杵一跐一蹭，又一杵一跐一蹭。然后用两只前爪，一下一下地蹭抹脸唇，直到清洁干净，才起身走进屋子。
　　 花脸酒足饭饱一般惬意，要来他跟前蹭一蹭，撒撒娇，却被他用腿缓慢用力地攉开了。花脸好像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又走过来蹭，他说，滚一边去！花脸才意识到他生气了，做错事的孩子一般龟缩到墙根去。
　　 他知道，这种杀戮还会继续，还会上演，很可能马上就会有一场更加惨烈的杀戮！
　　
　　 九
　　 现在地上有那么多的血，风早把消息散出去了，那只金钱豹一定嗅到了，可能正在向这一跃一跃赶哩！
　　 傍晚的时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红红的一个晃儿，洒在厚厚的雪地上，雪一下子亮了，老林子一下子亮了，整个世界亮了。他拉开门，雪亮的雪，刺得眼生疼。花脸也憋坏了，门刚闪个缝儿，就迫不及待地挤出去，一眨眼，便蹿不见了，雪地上留下一串蹄印子。他站在墙角，撒了一泡尿，折身往回走时，觉着还来了大便，又拐回去。茅厕在屋后，没有围子，就地挖了一个坑，上面架着四根杠子，两根左，两根右，落了雪，厚厚的，呈刀状。他用脚扫了扫，虚腾腾的雪，掉进了坑里，露出了杠子，但蔡哑巴不敢蹲上去，上面结着冰哩，弄不好，会掉坑里去。没办法，他只好蹲空地，反正又不会有人。雪太厚，他还没完全蹲下，屁股已坐到了雪上，只好再起身，用脚把雪攉到两边，这才重新蹲下。
　　 就在这时，花脸一绺烟飞跑回来，叽叽咛咛，直往蔡哑巴的胯下钻，一副吓破胆的样子。花脸是一只很勇猛的狗，咬死过野猪，拖回来过草鹿，同时跟两头狼斗，都不曾怯战，被吓成这个样子，必定是来了大牲口。豹子！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了豹子。豹子是狗的天敌。狗怕豹子，是天生的，与生俱来的，不说见到，就是闻到豹子的气味，都会吓得禁声闭气。多年前，流西河的几个猎人，打了一只豹子，挂在皂角树上剥皮，整个流西河的狗，一个多月都没叫过一声。他麻利地解完，攥一个雪疙瘩，蹭了蹭屁股，打一个冷颤，站起身，提着裤子就往回走。平日里，豹子并不可怕，见了人，还会悄悄躲开，雪天呢？不一样了。豹子饥肠咕咕，逮着啥，吃啥，人也会成为攻击目标。花脸贴着腿，寸步不离，搅得蔡哑巴也走不快。心里急，就又有了尿意，忍着吧，老家伙！豹子可不管你有尿，它专等你尿哩，冷不丁，一跃，扒住你肩膀，咔嚓！脖子就断了，气管就切开了，比胡骟匠骟猪娃儿还麻利。
　　 他木讷，不说话，但性急，心里一急，就有尿，又尿不出，尿不多，就更急，恶性循环。他刚栓好门，就急得不行了，非尿不可，非尿不快。他慢慢拉开栓，双手抓着栓背，做好随时关门的准备，才轻轻把门闪一条缝儿，探出头。他瞅了瞅，没见豹子，麻利地跳出门，掏出来尿，却尿不出。良久，刚挤出来，豹子便出现了。这是一个生面孔，可能只是一个过路客。豹子与他对视片刻，可能是一秒钟，或者更短，便向这边突过来，箭一样，直射而来。他稍一迟疑，也顾不上正在尿着，折身钻进来，迅速将门栓死。好悬！他的心扑通扑通跳。花脸已钻进床下，连叽咛也没有了。
　　
　　 十
　　 狗是豹最喜爱的美味佳肴。地上浓浓的血腥已唤醒了豹味觉，现在又添加狗的气味，它的野性，它的噬血性，它的杀戮本性，一下子被激发了，激活了，它急需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撕咬！一场酣畅淋漓的杀戮！然后酣畅淋漓地饱餐一顿！
　　 豹扑在门上，锋利的前爪，抓得门刺楞楞响。门是旧门，关不严齐，门栓和栓母又磨损厉害，豹一扑，闪出的门缝，塞得过手。豹的一只前爪，乱抓着，便伸了进来。流西河传说，豹会开门。豹的钱爪，跟刀子一样锋利，插进门缝，一拨一拨，就能把门拨开。早年的时候，究竟是哪一年，谁也说不清楚。一天夜里，豹拨开了黄楝树老李家的门，背走了熟睡的娃子，大人竟一点没有觉察，早上醒来，见门开着，却不见了娃子，慌忙去找，只找见一滩的血迹。
　　 他现在没有枪，即使有枪，也不能用，用也不能朝豹子打，豹子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他有一支钢叉，一尺长的齿儿，尖利尖利，稍一用力，扎透豹子，没有丁点问题。但不能扎。只好拿来一根杠子，把门顶牢实。没办法，他只能祈求豹子了。老家伙，俺知道你惦记着俺的花脸，但俺就把俺自己给你，也绝不会让你把花脸祸害了。可你瞧瞧，就俺这身子，尽是老骨头，肉又老又少又腥，还不够你打个牙祭。俺也知道你是过路客，你是山林之王，老林子的一切动物，都是你的，快到别处吃食吧！他有些近乎祈求了，但它听不懂，即使听得懂，它也不会走，它正想着酣畅淋漓地饱餐一顿哩！
　　 怎么办？必须得将他打发走，不能被它一直困在屋里。
　　 豹抓了一会儿，放弃了。没有得手，它是不会走的。豹是最狡猾的凶兽，它现在一定正藏在什么地方，等着他开门出去，应该是等着花脸出去，然后一跃而出，将花脸扑翻在地，一口咬住花脸暴露的喉咙，用它锋利的牙齿切开花脸的气管，即使没有切开，也会死死咬住直至花脸窒息而亡。
　　 天渐渐暗下来，夜色渐渐浓了。对人来说，夜色就是潜在的危险；对兽来说，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他知道，他看不到它，但它却在死死地盯着这里，盯着他的门，至少在听着他的门声。老家伙，要让你失望了，俺不会傻到给你开门，俺现在先烤会儿火，吸几袋烟，等两个红薯烧熟了，吃饱了，俺就钻被窝了。你就藏着吧，你就猫着吧，你就等着吧，你就饿着吧，天亮了，俺再跟你玩，跟你斗。
　　
　　 十一
　　 他是在花脸的叽咛声和抓门声中醒来的，准确说，是被花脸的叽咛声和抓门声扰醒的。他抬起头，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看窗户，天早已大亮了。
　　 花脸是个爱干净的伙计，从不在屋里大便。花脸见他醒来，叽咛得更急了，门也抓得更急了。花脸要大便了。他忙起了床，先把门拉开一个缝儿，瞅了瞅，再拉开一点，而且用腿堵住门缝下边，挡住花脸，自己探出头，使劲儿往两边瞅了瞅，接着“吭！吭！”两下，极夸张地清了清嗓子，说，老家伙，出来吧！过了一会儿，不见动静，花脸却叽咛得更厉害了。哦，伙计，看俺糊涂的，你鼻子灵，你敢出去，说明那老家伙早走了，是吧？他把腿挪开，花脸一下子就挤了出去。
　　 花脸蹿到了菜地里，他也跟着出了篱笆院。花脸急急地半坐下屁股，不一会儿，屁股后便冒起一股热气，比花脸哈出的热气要淡一些。那一缕热气还没散尽，花脸已站起身，一跃一跃，往回跑了。这时候，他也掏出来小便，一泡尿，只刺了一个淡黄色的小洞，再有就是几个小坑点。老了，老了，尿尿滴湿鞋了。他突然有了老的怅然。
　　 花脸解决了内急，排空了肚子，还在叽咛。伙计，饿了吧？说罢，他自己也跟着饿了。他去屋檐下拤了一些草柴，开始弄火。弄着火，他把火塘上吊着的水壶取下来，咕嘟嘟，将水倒进锅里，又去外面摁了鼓腾腾一壶雪，再吊在火塘上的铁钩上。平日做饭，要去屋子下边的苇子园里挑水。一条曲弯的小路，一直伸到苇子园里。那里有一口井，很浅的那种，说是坑更贴切，只是圆圈砌了石头，所以说是井。他刚来时，井是在苇子园边的，后来苇子园大了，就到了中间。现在下了雪，小路难走了，挑不成水，也不用挑，窊一些雪，就是水了，只是要多烧一些柴禾。林场啥都可能缺，就是不会缺柴禾。他弄的柴禾都是些劈柴半子，齐整整码在后墙根，烧一个冬天，烤一个冬天，没丁点问题。
　　 他要做稠糊汤。流西河的稠糊汤，香着哩！锅滚了，窊一瓢玉米糁，缓缓地搅进锅里，再着一点碱进去，噗噗突突！噗噗突突！大火滚一阵儿；噗突！噗突！小火煮一阵儿，然后熄了火，盖上锅盖，焐一阵儿，就好了。他给花脸盛几勺，倒在地上的木盆里，满盆子冒热气。花脸过去舔了一下，又卧回到火塘旁。花脸喜欢温食，它要凉一凉再吃。剩下的，他盛给了自己，满满的一碗。他端着碗走到案板前，夹两筷子酸菜放在饭上面，坐回火塘边，就着酸菜，一疙瘩一疙瘩地剜着吃起来，很是受用的样子。待一碗吃完，他又走到锅台前，锅里的锅巴，正好炕得黄皴皴的，一圈翘着，拿铲子轻轻一铲，便铲起一块囫囵锅底一样的糊汤锅巴，捧在手上，咬一嘴，咯嘣咯嘣地嚼着，那叫一个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