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火塘边，烤着火，嚼着香喷喷的糊汤锅巴，那是何等的得劲！他咯嘣咯嘣地嚼着，嚼着，嚼着，突然就停住了，锅巴扎了嘴一样。他想到了一件事，应该是想透了一件事。过路的豹子都来了，金钱豹咋没露面呢？这件事，他昨晚就开始想了，只是没有深想。现在一想透，就吃惊了——金钱豹出事了！
　　
　　 十二
　　 他决定去芦山寨顶看看，金钱豹的窝儿在那儿。
　　 老东西，你真是老糊涂了，咋就没早想到这一点呢？你就知道听枪响，现在哪儿还有枪？派出所收缴几遍了，篦头发一样，谁还有，有，谁还敢用？流西河的偷猎者能着哩！他们善用夹子，套子，还有电网网，不论大小动物，轻轻一碰，叭！就撂倒了。老伙计，上天保佑，你可千万别碰上那玩艺。
　　 他将裤腿扎好，套上皮裤，穿上大头皮靴，站着墩一墩，感觉可以，把褡裢往肩上一搭，扛着钢叉就出发了。花脸跟屁虫一样跟在后面。
　　 山路完全被覆盖了，他全凭记忆和感觉一步一滑地走着。老马还识路哩，你老家伙就不行了？有时候，人还真的不如动物，动物有的本能，人就退化了。譬如老鼠知道地震，蚯蚓知道下雨，蚂蚁知道涨水，等等。去芦山寨的路，他走了无数遍，闭着眼都知道咋走，但走着走着，他还是转向了。平日里那些石头都盖着雪被睡着了，他叫不出来一个，好像专门在跟他作对，不给他指路。看不到石头，有树呀，树也可以指路。走老林子，树是指不了路的。想想看，到处都是树，树树都一样，大同小异，咋指？他仰头看天，灰蒙蒙的，连日头晃也没有。他决定爬到面前的山顶上，这样可以知道自己在哪儿，也可以知道芦山寨在哪儿。
　　 这时候，一丝微风徐徐吹过来，花脸不安起来。他知道，花脸嗅到豹子的气味了。谢天谢地，老伙计，但愿这是你的气味。有了气味，不用再爬山顶了，迎着风走就是了。他开始庆幸自己的转向。这不是转向，是老天冥冥之中在帮咱。如果不转向，上到芦山寨，又能如何，不是白跑一趟腿吗？
　　 花脸开始叽咛了。花脸开始搅脚不离了。花脸开始扯他的裤腿了。伙计，别怕，有我呢！花脸根本不听他的。花脸死死地扯住他，一步也不愿走了。他生气了。花脸，没出息的家伙，不就是一只豹子吗，就把你吓成这熊样，要是狮子老虎，还不把胆下破了？来，出息点，拿出你的狼劲儿，走！再不走，就踢你了，快走。花脸走了，却走他的两腿之间，搅得他无法走。他真的生气了，一脚踢开了花脸，但花脸很快又贴了过来。被花脸搅着，转过一个小弯儿，他看见了它。果真是那只金钱豹！
　　 在他看见它的同时，它也看见了他。他惊喜。它暴怒。它被夹住了。他想看个究竟，看看有没有办法解救。他向它走去，它呲着牙怒吼着，不容他靠近。它焦躁，暴怒，试图挣脱，但徒劳。铁夹子死死夹着它的一只前爪。它一用力，便把一条细铁链扥起来。他现在必须马上离开，让他安静下来，否则，它会把腿拧断。一只凶兽瘸了，就等于死了。他很清楚这一点。
　　 他麻利地退到它看不见的地方。这里是下风口，它嗅不到他的气味。他坐下来，想了好几个办法，一个个都被他又否了。他昂头看看天，想知道一下时间，还是连日头晃都没有。他估摸着应该是半下午。不能再在这儿干等，必须回去。这熊天气，在山上过夜，不死，也要废了。
　　
　　 十三
　　 他麻利地往回走。回家的路，有脚印，走得快，但他到家时，也还是已经很晚了。
　　 他先弄火暖和暖和，才去做饭。吃点啥呢？对，明个儿，还得进山，就烙个锅盔吧！他把壶里的水倒出来，又去外面装满雪，挂在铁钩上。他和着面，想着办法，脑子跟面团一样，揉不开。你个老家伙，真没用，就这么一个小事都没办法，还想吃锅盔馍？吃屎都没人给你屙！他恶狠狠地咒骂着自己，突然就灵性了。老家伙，你醉翻过野猪，不能醉翻一回豹子吗？不行，不行，野猪啥都吃，酒糟子能醉翻，豹是啥？吃肉！再说啦，豹那鼻子，会嗅不出酒？但毕竟给了他一个思路。顺着这个思路，他很快想到一个办法。老家伙，你睡不着时咋办？安眠药呀！对，就是这玩艺。这些年，他老睡不着瞌睡，就老备着一瓶安眠药。可以把药丸塞到肉里给豹吃。
　　 于是，他搬来两个凳子，摞起来，小心翼翼地站上去，从房梁上取下那块腊肉。腊肉是去年下雪时醉翻的野猪肉做的，吃了一年，就剩这么一块了，是他留着过年吃的。近几年，芦山寨的野猪多了起来，一大群一大群的，可能有十几群。那只金钱豹来后，有一些就跑到别处了，但依然很多。每年冬天，他都要倒一回酒糟，运气好的话，会醉翻几头。每每这时，他就挑一头大的肥的，宰杀了，腌制成腊肉，吃上一年。那些小的，酒醒了，自然就跑了。要说腌腊肉，他还不算在行，只是知道路数而已。流西河有腌腊肉的习惯。据说，当年李自成在这一带操练过兵马，就把腌腊肉的技术传给了当地。腌制方法很简单。每年进入腊月，杀了年猪，把新鲜的猪肉洗净，空干，抹上盐，装进盆或罐，捂一个礼拜，拿出来，挂在通风的地方，晾晒十天半月，再进熏炉熏烤几天，然后挂到房梁上，供一年享用。
　　 他把腊肉一块一块切成拳头大小，然后用小刀扎一个小洞，往里面塞三片药丸。做好一个，他突然想到，不能做了，到时候，一旦药丸失效了咋办？一旦药丸化了，浸到肉里，都给豹子吃了，那还不吃死了？这样想过，他把做好的那个里的药丸又一粒一粒剜出来，装进瓶里，只把肉块一个个都扎了洞，用一只塑料袋装好，塞进褡裢。他又想了想，找出一根长长的绳子，也塞进了褡裢。
　　
　　 十四
　　 第二天，他起了一个大早，背着褡裢，扛着铁叉，就出发了。太阳爬上东山顶的时候，他赶到了昨天的地方。冻了一夜，饿了一夜，也可能已经饿了几天了，那只金钱豹明显有些体力下降，没有昨天那么凶了。花脸早早地躲了，钻在两个石头支出的石洞里，瑟瑟地发着抖。
　　 他把药丸倒出来，麻利地做了两个药肉块，慢慢地往豹靠近。豹依然怒吼着，呲着牙，充满了敌意。老伙计，别怕，别怕，俺是来帮你的，给你送肉吃的。他先把一块没塞药丸的肉块，摁在叉尖上，慢慢地伸到豹跟前。肉的腥香，刺激了豹的食欲。豹嗅了嗅，抬头看了看，又嗅了嗅，还是不肯动嘴。吃吧，这是好腊肉，香着咧，俺都还没舍得尝鲜哩，就给你拿来了，快吃吧，看，俺这还有哩，吃完了，俺再给你。好像听懂了，豹试着去咬一下，见没异样，猛地一咬，把肉叼了去，歪着脑袋，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
　　 伙计，这就对了，俺没骗你吧？来再把这块也吃了。他说这，把摁好肉的铁叉又伸了过去。这回，豹没有犹豫，一嘴就叼了去，依然是歪着脑袋，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伙计，咱歇会儿再吃，好吗？显然，豹的食欲刚刚被吊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面前的肉块。他也死死地盯着豹，盯着豹的眼睛。他的药量是三片，三片下肚，过不了半个时辰，眼皮就咬住了。他知道豹的药量。他估摸跟自己差不多，就塞了三粒。豹没用过药，对药自然敏感，不多会儿，便摇摇晃晃摇摇晃晃睡倒了。他用铁叉轻轻戳了戳，确定豹睡了，便麻利地上前，用绳子把豹的腿拴牢实。接着，他解开铁链，开始取夹子。幸亏是一个小夹子，夹伤得不算太厉害。这种夹子，他见过，也知道怎样摆弄，很快便打开了。他忙从褡裢里拿出自己的酒壶，打开盖子，把酒倒在豹的夹伤处。豹，睁了一下眼，很快又闭上了。
　　 他麻利地解开豹，扛起铁叉，唤了唤花脸，迅速离开了。
　　
　　 十五
　　 转眼到了年关。女儿蔡青上山来接他下山过年，他也想外孙了，答应第二天一块下山。那天夜里，花脸叽咛了一夜，一大早，打开门，院子里躺着一头野猪，吓了他一跳。唤花脸去咬，竟是一头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