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略作惊讶，抬头去看，果然是公孙子都。他穿着灰蓝色乡野服饰，贴了白色胡须，俨然就是耄耋老者。我忍着笑，看着他说：“你现在不是很清醒吗，我怎能逃出你的视线。”
　　 他上下瞟了我几眼，笑道：“你这身公子装扮，我差点没认出来。”他隔着案几倾身向前，低声道：“主公让我保护你，不可妄自行动。”
　　 我对他撇撇嘴：“我已打听到，翚有一个年方十五的女儿，名为琼华，貌美如仙，远近闻名。琼华爱男装，喜欢狩猎，今天又从太宰府偷跑出来玩耍。请问司马，我这是妄自行动吗？”
　　 子都斟满酒，饮下，置酒兕于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问：“你真的只是主公的药师吗？
　　 我也望着他：“你真的只是主公的司马吗？”
　　 我们心照不宣，相视而笑。
　　 不多时，一位貌美少年从我们身边走过，于正中的一张案几旁坐下。少年一袭紫红色的丝绸长衫，乌黑长发高高绾起，斜插明珠白玉冠。跟在身后的仆从毕恭毕敬，身背弓箭，手中拎着凫雁野兔等猎物。
　　 “如此之美，如此之美呀！”子都不时地瞟向少年，啧啧称赞。我面带鄙夷，瞪了他一眼，却也不禁扫了少年几眼。这少年实在是俊美，脸若桃杏，瞳仁灵动，姿态闲雅，宛如惊鸿仙子翩然降临于碧水绿春之上。我心生疑惑，少年手若柔荑，顾盼生辉，皆女子之态。这时，侍者为少年端来酒菜，子都起身站立不稳，突然撞到侍者身上，侍者手中的酒壶倾斜，子都伸手去扶，酒壶稳稳地立于盘上，滴酒未洒。侍者瞪了他一眼，子都忙拱手做道歉状，蹒跚着下楼而去。少年目不斜视，三杯酒后，我看到少年眼睛泛红，这是中了钩吻之毒的迹象。
　　 曲阜城南隅的茅屋旁，我找到了子都。他已换了衣装，用手支头，嘴里叼着一支草茎，半躺在草地上望着远处发呆。我在他身边坐下，沉下脸问道：“什么时候拿到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能给我下迷药，我就不能拿你的毒药？”子都话中带笑。他的确聪明，竟然能从我身上取走钩吻散，而我没有丝毫察觉。
　　 “为什么迷倒那位小姐？”我问道。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进入太宰府。”子都把草茎掷入河中，说：“貌美如花，衣着华丽，仆从手捧猎物，很可能就是翚女琼华。”我点头，认同他的推测。
　　 “我是故意撞上侍者的，乘机在酒壶里下了你的钩吻散。”他炫耀道。
　　 “如果她不是琼华呢？”尽管我知道这种可能不大，但以防万一。
　　 “那只能听天由命了。”他漫不经心地说。
　　 次日，城内到处张贴告示，太宰女儿突发急病，重赏可医之人。我在太宰府对面的墙垣边，看到手提药匣的医师陆续进入府中，又纷纷垂头丧气地走出来。这也证明了琼华已经中毒，我配制的钩吻散唯我可解。
　　 傍晚时分，太宰府再无人进入，我们揭了告示，被守卫带进太宰府。公子翚与我想象中不同，他身材中等，脸庞清瘦，面带愁容。帷帐内，琼华紧闭双目，眼帘透出枚红色，昏迷不醒，床边的夫人轻柔地触摸着琼华的脸，一副心碎的样子。从撩开帷帐时，我的目光就移到了这位夫人身上。她貌若美玉，温润光洁，淡青色素雅的长袍，恰到好处地修饰着她的静雅高贵。我从她上嗅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还有似曾相识的容颜。是的，是琼华，她们长得宛如姐妹。
　　 烛光明亮，粉红的帷帐弥漫着温情的气氛。子都跪坐在琼华床前，取出一粒药丸，放入琼华口中，慢慢喂了水。约半个时辰，琼华的柳眉舒展了几下，眼帘微动，慢慢睁开了眼睛，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
　　 柔软密实的墨绿色地毯，上面绣满鲜艳的牡丹，让整个房间显得庄重、静幽。我们跪坐在案几前，面对翚和他的夫人。子都对太宰和夫人拱手施礼道：“小姐还需要调理，她身上还有其他病症，我们会治好的，我的妹妹洛伊，她是高明的药师。”
　　 翚非常谨慎，言语间不时探问我们的来历，观察我们的言行，我们均应对自如。他告诉我们琼华自出生就有的奇怪病症。
　　 “太宰所言的奇怪病症，是否为经常头疼欲裂，手脚冰凉？”我说。
　　 “正是。曾有人能治，但人已不知去向。医师有方可治？”翚急切地追问。
　　 夕阳把曲阜城南郊简陋的村落映照得宛如仙境。子都走在我身后，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走过堤岸，他赶上来，压低声音提醒我不要回头，后面有人跟踪。我就随意跟他说一些天气、饮食等闲话。
　　 我们借住在当地农耕人闲置的两间茅屋里，推开窗户，如黛的远山被轻雾笼罩，林木墨绿，如一块块帛布铺在在山上。为了打消监视者的怀疑，子都挽起袖子，在土灶边烧火做饭，我在案几旁辗制药材。很快，一羹一菜摆上案几，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子都端坐于对面，细长的眼角残留着炊烟熏出的泪痕，白晰的脸颊上落有几点黑灰，一束头发凌乱地垂在粗布麻衣上，很难想象他曾是身着锦绣长袍、高傲凌人的郑国司马。我看着他的脸，不禁笑了，子都以手拂面，黑灰更是越擦越多。身在他乡，曾经的对手相视一笑。
　　 清冷的明月俯视着大地，绿竹摇曳着直美的身姿。公孙子都去河边汲水了，我伏在案几上昏昏欲睡。有歌乐声从远处传来，那不是郑国的乐曲。郑国的曲乐明丽重复，琴瑟钟磬齐弹，宛转灵动。在郑伯迎回武姜的燕饮上，我听着乐师们和着琴瑟歌唱《南有嘉鱼》，气氛和乐。而这首乐曲，雍容凝重，音节舒缓，追古思今。我脑海中的一方记忆瞬时被唤醒，不由得跟着乐音歌唱起来：“挞彼殷武，奋发荆楚。深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一个孩童，总角晏晏，依偎在一位美丽的妇人怀中，妇人轻声哼唱，爱怜的目光停在孩童脸上。
　　 这是我五岁之前仅存的记忆。无数个梦中，我会梦到这个小女孩，还有妇人，我努力想看清她们的面孔，却只是模糊的影子。我想去追寻乐曲来源，却在柔和的烛光中安然睡去。
　　
　　 八
　　 翚派人来，琼华又犯病了。
　　 我们赶到太宰府，琼华已经折腾了很久，头上的饰品散落地上，头发凌乱，可见她有多么痛苦。我用医术让琼华安稳了些。夫人遂向翚请求，让我们留在太宰府，以便随时医治。翚同意了，琼华非常高兴。
　　 真正高兴的人是我。自从搬进太宰府，尽管一无所获，但我相信叔父说的，玄灵之药一定在府中，只是我还没有找到。
　　 就在这时，郑国危急的消息意外而至，曲阜城中到处流传着卫国国君州吁弑君篡位，并联结鲁国和宋国围攻郑国，翚正准备领兵前往。
　　 “现在郑国已岌岌可危，孤立无援。我必须回去，守在国君身边。”公孙子都忧心忡忡。
　　 我沉思着，说：“翚刚走，你就贸然离开，会引起怀疑。再说，主公交待的任务没有完成，岂不是半途而废？”
　　 “太宰府已经翻遍了，什么都没发现。我们应该转换思路，到别的地方找找。”他有些沮丧。
　　 “我总感觉太宰府有秘密，有人很可疑。”我低头拧眉思索。
　　 “你发现了什么？”子都急切地问。
　　 “子都，你在吗？”窗外传来琼华的声音。我转身藏在帷帐后面。琼华轻轻推门而入，一身洁白，珠花玉簪别在发间，摇曳生色，映衬着含笑的脸，她握住子都的手，邀请他明天去打猎。
　　 “琼华小姐是要子都的命吗？子都的双手只认识药材，没摸过弓箭。”子都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琼华却撒起娇来：“陪我去嘛，父亲这些天不在府中，没人管我，叫上洛伊，我们一起去！”子都犹豫片刻，答应了。琼华欢喜地出门走了。
　　 我闪身出来，看着子都：“为什么答应她，你不是想要马上回国吗？”
　　 子都出神地看着案边的药箱，自言自语道：“我再想想，明天吧，对，明天。”
　　 郊外，一望无际的墨青色苇叶随风摇摆，水鸟掠过湖面，翅膀扬起层层水波。公孙子都与琼华并排走在湖边，一丛丛苇叶扯起他的衣襟，雪白的芦花在他们头顶飞舞，他们依偎在一起。当一朵白雪似的芦花飘落到公孙子都的发髻上，琼华转过身，伸出纤纤的手指去摘。她的身体却慢慢地倾斜，飘落于芦苇丛中。子都纵身下马，抱起昏迷的琼华，泪水滴在她的脸上。
　　 子都愧疚地低着头说：“只有这样，我才能回到郑国。”
　　 “这样做太冒险，她体内本就有残毒，重复使用钩吻散，很有可能醒不过来。”我低声怪他。
　　 “你一定能让她醒来！”他看着我的眼睛，继续说：“今晚我就动身回国，理由是为琼华寻找治疗方法。洛伊，好好照顾她，等我回来。还有，多留意夫人，刚才路过琼华的房间，她对着昏迷的琼华自语‘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
　　 清晨，又给琼华喂了药，她脸色稍有好转，但依然没有醒来。夫人双眼红肿，显然是夜里哭过。我想起子都说的话，道：“夫人，要彻底治愈小姐，我的医术还达不到。如果我的师父在就好了，他能医治。”
　　 夫人看着我，我也盯着她的眼睛，接着说：“我的师父名叫重乔，曾是鲁国有名的医师。”“重乔！”她念到这个名字，身体微微发抖，声音也在颤抖：“他是令人崇敬的药师。他还在吗？”
　　 我心中有答案了，于是继续说道：“是的，夫人。师父已经离世十多年了。因为她的妻子离开了她，师父临死前还对她念念不忘。夫人，你认识他的妻子吗？她叫菀兰，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子。”
　　 “菀兰，他还记得菀兰。”夫人叹息道：“你师父，他……是怎么离开的？”
　　 “师父那段时间整天独自躲在房间，不说一句话。一天，他来到河边，躺在苇丛中再没醒过来。”虽然重乔的死是我想象的，但我想起了下落不明的叔父，不禁流下了眼泪。
　　 夫人转过脸去，掩面哭泣。我肯定她就是菀兰：“夫人是师父的故人吗？”
　　 “我就是菀兰。”
　　 她望向窗外，眼神迷蒙哀伤。当年，重乔炼制出巨毒的玄灵之药，她没有把药丸给翚，而是自己服了下去。她知道重乔对翚的仇恨，选择用生命偿还她对重乔的愧疚。重乔给了她解药，然后离开了。
　　 我问：“太宰大人知道这件事吗？”
　　 “他只知道我是重乔的师妹，误服了毒药。他很感谢重乔，治好了他的病又救了我。现在琼华病得如此重，重乔却不在了。你一定要治好琼华，她从小就受了很多苦。”菀兰早已泪流满面。
　　 菀兰此言启发了我。叔父告诉过我，重乔共炼制了两颗药丸，既然菀兰服下了一颗，那另一颗呢？我孤注一掷，决定一试：“夫人，我用银针疚穴位时，发现琼华体内带有一种毒，十分轻微，但也正是她不时发病的根源。您提到玄灵之药，倒是启发了洛伊。请问夫人，您当初误服此药时，怀着琼华吗？”
　　 她脸色变了，瞬间充满惊恐，抓住我的手哀求道：“洛伊，你也是最好的药师，你也有办法的，对吗？”我安慰道：“夫人，如果我能见到此药，通过它的气味和色泽对毒性做个判断，倒是可以尽力一试。”
　　 “药丸还有一个，这么多年了，它的毒性依然很强。”菀兰的回答让我兴奋不已。
　　 “还记得去年曲阜城郊黍麦枯萎、农人死亡的传闻吗？”我点点头。她继续说道：“那是真的。那种药丸特殊，我派去取药的人死。重乔告诉过我储存方法，于是我小心地秘藏起来。琼华从小身体就不好，那时我就怀疑她身上有毒药的残留。”
　　 深夜，传来琼华病危的消息。太宰府一片忙乱。我用银针锁住穴位，缓解毒液流动。夫人在琼华床前悲痛欲绝，稍倾，她毅然起身，带我去了她的房间。我见到了被她藏匿于箱子底层的玄灵之药，深褐色的药丸，眼球般大小，被黑色的丝帛层层包裹，放置于一个黑色的木盒内。打开后，淡淡的玫瑰香甜丝丝入鼻。我清楚此药以味道迷惑人，遇水、遇阳光后即会变为朱红色，分解出巨毒，吸之陶醉，继而眩晕，昏迷，致死。我写下药方，吩咐下人熬药，立即给琼华服下。我心中自是清楚，此方只是暂时缓解，要彻底去除琼华身上的毒，还需真正的解毒之方。
　　 折腾到五更天时，琼华总算呼吸平稳，我回到房间。伏于案几之上，双眼酸痛，却无睡意。想了在南城郊外茅屋，那首伴我入睡的乐曲“维女荆楚，居国南乡。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闭上眼睛，我看到公孙子都唱着颂曲向我走来，他步履沉重，琼华脸色铁青，手持短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一步一步走近。我惊恐地起身，却发现来人不是子都，而变成了郑伯，他握住我的手，呼唤我的名字，冷峻的脸上满是鲜血……
　　 初冬的一个傍晚，子都终于回来了。琼华欢笑着跑上去，伏在他的肩头啜泣。他们依偎着，子都抚摸着琼华的头发，轻声呼唤。琼华手捧他的脸说道：“你就是我的解药，知道吗？你的眼睛解我思念之毒，你的发丝解我牵挂之毒，你的手臂解我悲伤之毒，你的肩膀解我担忧之毒。你的一切都是我的解药。你说，对不对！”
　　 “是的，没有美丽的琼华，我的生命会枯萎！”他看着她憔悴的脸，缓缓说道。琼华笑了。
　　 子都抬起双眼，看着站在门口的我，我迫切想了解郑国的现状，并告之玄灵之药的事。
　　 晚上，我与子都互通情况。
　　 “各国都退兵了。卫君州吁事败逃跑，卫国重臣恳请主公相助，主公准备派勇士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