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不重伤。既已退兵，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主公威仪万方，岂能容忍他人无端挑衅。卫州吁杀父弑兄，不得人心，主公深谋远虑，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子都盛赞着。
　　 “你回去这么久，不知道琼华当时情况很危险吗？”我责怪他道。
　　 “为主公分忧，是我的职责。很多事情需要我来处理。对了，还有一件东西，是主公让我带来，犒赏你的。”子都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对玉玦，洁白如雪，晶莹如水。戴在耳垂上，我的脸上顿时光华闪现，一直压抑的心情也豁然开朗了。
　　
　　 九
　　 我将拿到玄灵之药的消息传给了郑伯，还有菀兰的事。一切尘埃落定，等待郑伯召回。公孙子都与琼华感情笃定，每日都背着太宰与夫人私会，海誓山盟，卿卿我我。别无他事，我的心也早已回到了郑国。当我意识到真正开始思念一个人的时候，每次日出，每个日落，都是那么的慢长，又那么的甜蜜，那么的幸福。
　　 半个月后，郑国上卿祭仲携重礼来到鲁国，为郑国国君求娶太宰的之女，这无疑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翚自是求之不得，盛情款待祭仲，即刻吩咐准备婚嫁。翚的兴奋我并不惊奇，他需要郑国的支持。反而是琼华，不哭不闹，异常镇静，让我倍感意外。子都神思游离，寡言少语，暗淡无神。
　　 第二天，公孙子都不见了，我藏匿于房中的玄灵之也药不翼而飞。我有苦难言，懊恼于自己的疏忽。费尽心力拿到的东西被子都偷走，我气急败坏，毫无他法。
　　 曲阜城中冰雪渐渐消融，美丽的琼华乘坐辂车，踏上了去往郑国的行程，我以琼华贴身医者的身份随行。琼华身着华丽的长袍，头戴琉璃玉簪，脸颊艳若桃花。我就在琼华身后，郑伯脸上扬起笑意，不知是因为琼华的美，还是因为我耳垂上的一对玉玦太过耀眼。
　　 傍晚的盈宫清冷寂静，我移步踏入，离开不过一年，什么都显得陌生。独自抚琴，琴弦在指尖颤栗着，仿佛有人低声啜泣。细细的琴弦终是载不动我沉重的心情，铮的一声断裂了。
　　 拂袖离琴，弦断无处叙心伤，提笔蘸墨，竹简片片诉悲愁：谢却蔷薇，北雁于飞，冷月夜霜花落。轻寒阑珊罗衣薄，最是凄冷；未见君子，墨香消润，露滴纱笼字落。欲将心事付夜色，又与谁说？
　　 卷了竹简，掷去笔墨。我本就做了一场梦，何必期待梦成真，空失落！
　　 数日后。天空澄澈明亮，花木欲吐新芽。郑国在宫廷花园大设婚宴，张灯结彩，鼓瑟吹笙。郑伯衣着锦绣，琼华盛装端坐于他的侧旁，美艳夺目。我扫过下面列坐的朝臣，没有公孙子都。听采葛说，早些时候，子都回来助国君打了胜仗，还受了犒赏。后来，他再次外出，至到琼华进宫，也没见子都归来。的确，正值郑伯婚娶，宫中都在忙碌，连考叔都从颍谷进了宫，唯独不见子都。我问过考叔，他严肃地警告我说，国君大喜之日，莫议他事。我噤了声，心急如焚，坐立难安。无法获知子都的消息，我愈加担心玄灵之药，他并不清楚保存方法，如有不慎，不堪设想。
　　 日之方中，吉时已至，鼓乐武舞齐动，甘醴醇香芬芳，我却无心赏乐饮酒。昨夜弦断，对郑伯的相思之情也已断开，只待找到子都，拿回玄灵之药，我将回洧川，继续做紫云山间的采药女子，宫中盛衰荣华，再与我无干。
　　 郑伯与琼华对饮甘醇，丝毫没注意到我的落寞之态。看着他们琴瑟合鸣，我的心郁闷得几乎窒息。起身，想出去透口气，这时，琼华从案几旁起身，对郑伯揖首恭拜。裙裳及地，莲步轻移来到正中。君臣侍从皆屏息敛气，专注于琼华的《长香舞》。当鼓乐悠扬起，琼华羽衣轻舒，兰袂翩跹，明眸靓丽，皓腕纤腰，玉臂轻抬半遮面，素色水袖旋转飘，划出一抹花开的唯美，呈现一弧春日的优雅。众人低声赞叹，皆言鲁国乐舞灵动飘逸，果然如此。
　　 曲终，琼华突然一个美丽的转身正对郑伯，举起玉臂，手中托着一个黑色的小盒子，站立正中，嘴角扬起蔑笑。
　　 “这就是玄灵之药，见阳光即释放毒性，十里内吸入者立亡！”琼华大声对众人说道，一只手放置于盒子上，随时就会打开盒子。众人大惊失色，顿时慌乱起来，纷纷以袖掩鼻。两侧护卫迅以遮挡于郑伯案几前。郑伯脸色大变，厉声道：“如此无礼，所为何事！”
　　 “国君应琼华两件事，否则，列坐者皆同归于尽！”琼华向郑伯的案几走了几步，目光直视郑伯，异常镇定：“放弃追杀卫君州吁，还我公孙子都！”
　　 郑伯略微放松了紧张的神态，声音低沉，却不失威严：“卫君州吁，弑君犯上，挑起列国战端，意欲侵我郑国领土，乱逆必诛。至于子都，自上月离郑往鲁，寡人命其与洛伊一道归国。子都抗命不归，置君令于不顾，必刑伐之。”
　　 琼华听罢，轻蔑地一笑，抬头望向天空，双手置于盒上，面露赴死之状：“依国君之论，两者皆未应允。既已如此，便同赴黄泉！”说着，就要打开盒子。
　　 “琼华小姐，请冷静。”我不能再袖手旁观，虽说没有十足把握，但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出错。起身离开座位，来到琼华旁边，说：“琼华，你手中非玄灵之药，只是普通药丸。”
　　 琼华愣了一下，旋即握紧盒子：“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母亲亲手交付于我，但我并不想伤害郑国，只想让国君放弃追杀舅舅，还我子都。”
　　 “琼华，你提的这些要求，要给国君时间，仓促间如何答应？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如此？”我继续劝说。
　　 “我来告诉你原因。”郑伯起身，目光冷峻：“不是琼华有什么仇恨，而是她的母亲。琼华的母亲菀兰，是卫国公主，卫州吁的长姐。当年菀兰本要嫁给我先君武公，却传言染重病而死。卫国欺诈失信，祸根就此埋下，郑卫战争不断。此次寡人反击卫国，追杀卫州吁，菀兰对郑国怀有深仇大恨。只有琼华嫁到郑国，才有机会报复，菀兰必然让琼华带着玄灵之药，图谋毁掉郑国。”
　　 郑伯的一番言辞，令列位卿臣瞠目结舌，议论纷纷。祭仲道：“国君所言，确有此事。”
　　 我一笑。有些事，琼华并不知晓。我如实相告：“国君，各位大人，不心惊慌。洛伊在鲁国时，已用假的药丸换掉了菀兰的玄灵之药。只不过，目前此药并不在我手，但我会尽快找到，消除后患。”
　　 但听闻盒中非致命的毒药，众人瞬间放松下来。琼华不解的眼光注视着我，像是从梦中刚刚醒来，手中的盒子落地。绝望中，厉声转身问我：“子都和你都是国君的手下？”
　　 “是的。”我淡淡答道。
　　 “为了得到玄灵之药，他安排你们在我身边？”她愤怒的声音颤抖着。
　　 “是的。”我依然淡淡地回答。
　　 “卑鄙！”琼华甩手给我一记耳光。我面颊火烧般疼痛，却一动不动，这算是偿还对琼华的亏欠。在鲁国时，她一直把我当成子都的妹妹，最信任的药师。两个侍卫上前把琼华绑了，郑伯怒不可遏，高声下令：“杖罚一百，关入天牢。”
　　 一个出身高贵的小姐，怎受得了当庭杖罚。我上前跪倒，求国君谅解琼华无知之罪。郑伯决绝地摆手，阻止任何人求情。琼华被侍卫拖着，按倒在长长的案几上，她挣扎着哭喊：“我死不足惜，让我见子都一面，我要见子都……”
　　 杖刑官扬起藤杖，我不忍直视，绝望地转过头去。
　　
　　 十
　　 “且慢！我有话说！”身后有人大喝，众人的视线都向后转去。
　　 公孙子都素衣葛屦，一步一步迈进正花园，踏上台阶，来到宴席正中。他看着伏于案几上的琼华，眼睛红了。琼华抬起头，痛苦中掩饰不住的惊喜，向子都伸出右手：“子都，子都……”
　　 公孙子都挺直脊背，并未显出丝毫的慌乱，依照礼仪，慢慢将双膝跪在阼阶之上，稽首拜见郑伯，道：“臣上月离开鲁国后，遂去往邓国寻找一人，路上耽误了些时日。今日回到国都，即刻来见国君。”
　　 郑伯哼了一声，道：“什么人值得你违命不尊，擅自行动？
　　 子都道：“此人对郑国至关重要，臣改日自当向国君如实禀报。现在，臣有一事不明，琼华小姐何罪之有，为何要受当庭杖刑？”
　　 郑伯注视着堂下的琼华，怒道：“琼华以假药恐吓寡人放弃追杀卫州吁，无礼妄为，难道不该责罚？”
　　 子都来到琼华身边，跪倒：“琼华顾念私情，虽然行为无礼，但情有可原。还请国君为了郑鲁两国日后之交好，饶恕琼华。如果要罚，臣愿代她受罚。”
　　 郑伯怒气难消，众臣面前，一言即出如何收回。他下令侍卫拿下公孙子都，入牢待刑。
　　 子都轻叹一声，再次望向琼华。接着从衣袖中拿出一个黑色的小盒子，举过头顶：“玄灵之药在此，都退后！请国君放了琼华，否则，谁也活不过明日，要死一起死！”侍卫受到震慑，固步不敢向前。
　　 又是玄灵之药，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列坐者迷惑不解，又开始慌乱起来，恐惧再次笼罩。我的心随着公孙子都手中的盒子一起，悬到了半空中，只有我知道，子都手中才是真正的玄灵之药。此时已到正午，不少人因恐惧加上阳光直射，已是大汗淋漓。
　　 郑伯的威严再次受到挑衅，他显然已经无视玄灵之药，脸色阴沉，语气愈加严厉，令人速速拿下子都，显然不想放过这无父无君之臣。子都看着满脸泪水的琼华，泣声道：“琼华，子都生不能与你同寝，死则同穴吧！”
　　 说完，手中的盒子缓缓打开，褐红色的药丸呈现于盒中，一阵淡淡的玫瑰香味于阳光下迅速漫延飘散。众人急忙屏息掩鼻，俯首于地，四处躲避，不知所措。乘乱之机，我冲上前去，欲从子都手中抢过盒子。子都于躲闪之中，盒中的药丸掉落下来，在落地之前我稳稳的抓到手中，子都上前抢夺，我毅然放进了口中，吞咽下去。
　　 意识尚清醒时，我听到现场异常慌乱。一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把我抱在怀中，我努力挣开眼睛，迎面是郑伯急促的呼唤：“洛伊，你这是为什么？”我努力睁开眼睛，捕捉到了郑伯肩头极其微细的一颤。我张张口，嗓子又紧又涩，毒性已开始融入我的身体。躺在郑伯的怀中，我竟然前所未有的心安，想对他笑，动了动嘴角，却没有笑出来，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要去往哪里。只感觉魂魄在空中浮游，云朵在身边飘过，飞鸟在周围欢唱，我看到了母亲。我哭喊着，挣扎着，终于脱离了束缚，身体开始沉沉的下坠，穿越漫长无际的黑洞，看到了一丝光明。
　　 “伊儿，伊儿，你终于醒了。”有人在我耳边呼喊，我侧耳聆听，竟然是叔父声音。这是哪里，是天堂还是人间？我微微睁开眼睛，迎面看到叔父喜极而泣的脸，他颤抖着，泪水盈满眼眶：“伊儿，我的孩子，你终于醒了。委屈你了，让你受苦了！”
　　 我伸出手，想拭去叔父的泪水，手臂无力地垂落在金色的锦裘之上，柔软温润。
　　 “叔父，”我轻声喊着：“这是天堂吗？”
　　 “孩子，这是国君的寝宫，你醒了没事了。有叔父在，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叔父握着我的手，安慰道。
　　 我“嗯”了一声，眨眨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有叔父在，洛伊不再是孤儿了。”
　　 叔父再也忍不住泪水，转过头去。他告诉我，段的密使威逼他研制毒药，遭到断然拒绝后，那人丧心病狂，放火烧了房子。幸得公孙子都及时相救，才免于难。“公孙司马告诉我，你们准备去鲁国寻找玄灵之药，叔父之前告诉过你关于玄灵之药之事，也相信你一定可以找到。为免去你的后顾之忧，也为了报答司马救命之恩，我独自去了邓国，寻找化解此毒的草药，此草只在邓国的草甸上才能生长。”
　　 “叔父，你找到了吗？”我好奇地问。
　　 “当然找到了，要不，怎么救活你。公孙司马和我们一起回到了郑国，我因配制解毒之药，晚来了一步，让你遭了这么大罪。现在，叔父已解了你体内的毒，再服药一段时间，残毒就彻底清除了，你还是从前那个洛伊。先喝点汤羹，叔父还有一事相告。”
　　 待我喝了汤羹，稍做歇息，身体也恢复了些。于是在采葛的搀扶下，下床走动了几步。在案几前小坐。正要问叔父要相告何事，郑伯迈步走入，看到我醒来，精神状态也不错，不禁喜形于色。我俯身跪拜，郑伯急忙挥手，示意我免礼。我坚持施礼，道：“求国君准许一事，洛伊才能起身。”
　　 郑伯脸上的笑容淡去，道：“洛伊，你是想让寡人赦免子都与琼华吗？”
　　 我心中一惊，点头说是。我给郑伯讲了在曲阜时，琼华和子都的往事，求他成全。郑伯听后，久久不言。我的心砰砰直跳，问道：“国君已杀了他们吗？”
　　 “杀了他，谁再为你歌唱商颂？”郑伯反问道。
　　 “商颂，是子都唱的？”我有些不相信，惊讶地问。那些夜晚听到的乐曲，给我心灵安慰的声音，竟然来自子都之口。当时我问过他，他说是我的幻觉，根本就没人唱歌，说自己夜夜去河边汲水，除了潺潺水声，喓喓草虫，没听到其他声音。我相信了，也认为是自己半梦半醒时的错觉，抑或是太思虑母亲而幻听到的声音。
　　 “如此忠心为寡人分忧的司马，怎舍得杀？如此为爱情执着不畏死亡的琼华，怎舍得杀？现在连邓国公主都亲自求情，寡人怎能驳了面子？”郑伯笑言道。我却愈加听不明白了，如坠五里雾中。抬头看看叔父，他微笑着点点头：“国君所言，正是叔父将要相告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