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这才想到有半个月没见林老板了，他是曾说过要从家里带点东西给自己。老王说：“哎呀林老板真是的，你这么上心啊！我都忘了，多少钱啊，我拿给你。”
　　 林老板说：“老王，你这么说我真的不高兴了，这不是钱的事，如果以钱论事，你帮我追回那些钱来的时候我马上给你一、两千，咱们谁也不欠谁是不是，我何必回去几千公里给你带套衣服来啊？”
　　 这下老王不好推辞了。上个月林老板把装着四万现金的包往柜台一放就被一个小贼抓了，但这个小贼早被老王盯上，他一得手走出店门就被老王人脏俱获，林老板送套衣服显然有答谢之意。
　　 老王看林老板诚心要送，不知怎么好，说道：“这么好的衣服，不适合我穿吧？”
　　 林老板说：“没有这一说的，你穿马夫的衣服是马夫，穿将军的衣服就是将军了，所以说人靠衣服马靠鞍嘛，这不是给你上班穿，是在家休息穿的，这样嫂子看着你帅气，姑娘看着你精神，哪里不好啊！”
　　 老王听他说的甚是中听，恭敬不如从命，就说：“好啦，那我就收下，连谢我都不跟你说了，衣服呢就放你这儿，我下班再来拿。”
　　 林老板拉他坐下，“你别走，我还有东西送你。”
　　 “还有什么东西？林老板你……”他看到林老板拿出一本黑皮烫金字的厚厚的书。
　　 “王大哥，我郑重地跟你说，你应该好好读读这本书——《圣经》，在这世间，物欲横流，人性堕落，满世界的谎言和欺骗，义人隐忍，魔鬼得势，唯有神能救你。”
　　 老王颇感意外，他从未接触过佛教以外的宗教，虽然他也不是佛教信徒，像大多数中国人，他们烧香拜佛，其实只是习俗的影响，并非有什么信仰，老王也没想到有人会给他传教。他狐疑地问：“这是……耶稣教？”
　　 “准确说，是基督教。”林老板说。
　　 老王问：“我为什么要信他？”
　　 林老板说：“我先跟你直白地说一句流行语，有钱权的信自己，没钱权的信神，你有权势可依吗？你有能力解决你自己的问题吗？”
　　 老王说：“没有，我要有那种依靠还来干一个月一千八的保安？”
　　 “对了。”林老板说：“魔鬼的权势我们自己无法抗拒，你一旦被它扼住，就无法逃脱受它摆布摧残的命运，因为你太渺小了，你太软弱了，它带给人的是罪与死亡。你必须要有信仰才有帮助，而唯一能战胜魔鬼的，只有神。”
　　 老王有所不知，温州商人走到哪里把教会办到哪里，而林老板正是教会的传道人。老王不懂宗教，但这几句话他听得懂。
　　 老王说：“既然是命运，这能有什么办法呢？”
　　 林老板说：“这是因为你不认识神，没有依靠。就说你帮我抓住小偷追回4万块钱这件事，贼来作恶，是魔鬼驱使来的，因为我信主，上帝就派你来保护我，我才不会遭害，得到平安。所以，我对你的报答就是要让你来认识神，神认识你，你就有救了！祂会帮助你，赐福予你。”
　　 老王想到方才妻子电话里的哭诉，想到女儿，心中黯然，说：“有救就好，有救就好。”
　　 林老板说：“主耶稣说，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他得到平安。老王你来吧，每个周日的晚上我们在四一〇做礼拜，弟兄姐妹在一起聆听神的教诲。耶稣爰你，来吧，神会帮肋你，给你希望，给你恩典，给你平安。”
　　 老王喃喃地说“我没有一天得过安歇，我太想好好安歇一下，我，太累了！可是，我实在歇不了，我得工作。”
　　 他站起身来说：“林老板，谢谢你，我得工作，改曰再说。”
　　 林老板高兴地说：“好，你来了就是上帝的儿女，你一定会得到重生。”
　　 老王走出林家店，突然疑惑带着愰惚，人生的路已走了五、六十年，却发现自己像一个在迷途中寻找回家之路的小孩，生出一种无依无靠的孤独感，其实这种感觉由来已久，他不明白，自己年过半百的人了，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妻儿，可打从父母离世之后，多少年来心中总是感觉特别的无助。
　　 老王在商场里走着，没有目的，忘了自己在巡查，只凭着脚走，头脑里闪现一些杂乱无章的场景，这些无序当中，有城郊西山上筇竹寺的弥勒佛，似人似仙的罗汉，还有塘子巷口的新竣工教堂，刚开始天台上立了尊高大的耶稣像，几星期以后又不见了。呵呵，今天咋回事？沈老板跟我讲善报轮回，林老板给我讲耶稣基督重生，又觉好笑，这么凑巧？
　　 老王家庭的重担一向都是沉甸甸的，他是毛时代的末代知青，高中毕业就从城市到了农村，他返城上班是以“顶替”退休父亲的名目实现的。他有七、八年的快乐时光，上夜校、学技术，参加和组织共青团的宣传活动、体育活动，恋爱、结婚成家，生孩子。他是个安份守己的人，但是生活迅速终结了他轻松的日子。母亲和父亲先后离世，虽然人固有一死，但父亲瘫痪了六年才过世，那期间省纺织厂生产和销售已经很差，退休职工的医疗费基本报销不了，当时又没有其他保险，家庭付出的钱和精力尽是透支状况，从此一家人开始赤贫。
　　 比父母过世更大的打击是千万国企职工大下岗，一个动员令，两三个月，半数的职工下岗、转岗，他要是“转岗”可倒好，还可以到别处工作，但那下岗之后就等于失业了。要么是发明这词汇的人太聪明，要么是被下岗的工人太文盲，不知道文绉绉词语的含义，突然之间你没工作，没收入，昨天你还是工厂的主人公，今天你就什么名份、什么依靠都没有了！曾经跟着黄宏在春晚嘲笑盲流农民工，一觉醒来，自己已经在盲流的队伍里为一份工作东奔西走。还好，厂里执行政策还留了一点人情味，双职工留一个，妻子留在了纺织厂，他流入了社会。
　　 流入社会，漂游不定，水上浮萍，无根之草，他除了修纺织机械没其它专业技能，不会做生意，而且也没有本钱，没有社会关系，找不到好的路子，拼死拼活，能解决了温饱攒不起钱。
　　 老王来到二层四走道，这一层大多是劳保用品，商户比客人多。下午外边骄阳似火，商场内阴凉一些，但空气沉闷，人昏昏然，一家“亿劳永义”店里聚着两班人，一伙斗地主，一伙抓三匹。没生意的时候商户们小赌带娛乐，赢家的收入往往大过做一天的生意。从走道望去，这间商铺烟雾缭绕。
　　 老王走过，没人理他，甚至没看到他，老王看到一地烟头，踩掉没有熄灭的，不客气地说了他们几句。
　　 老王上了三楼。三楼招商成功最大的因素是低价格，比全市都低的仓库价。楼高上来的人少，因此三层商场更显得稀落冷清。老王在楼梯上就听见上面有小孩的喧闹声，这声音把老王从浑浑噩噩的漫游中叫醒。上去看到有几个孩子在骑自行车、玩滑板车，这种情况家长不管的话保安管不了。老王觉得还是有必要警示他们一下，商铺有大面的玻璃，撞到的话人财两损。
　　 可是孩子们跟他玩起捉密藏，老王往一走道去，他们往二走道跑，老王往二走道去，他们就往三走道跑，老王走直道，他们就跑横道，根本截不住他们。但是有个小女孩掉队了，她只有两、三岁，跟不上那些大屁孩。老王撵上她，她睁着大眼睛，快乐又带着惧怕。老王冲她笑，逗她：“来，大爹带你找妈妈！”
　　 她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老王，想了想，转身又跑。老王看着这个小姑娘，想起了自己可爱而生疏的小外孙女，想起了她的妈妈、自己的女儿。
　　 老王下岗那年女儿红雨才刚上小学，他本来有一个精心拟定的教育计划，为此他从小陪女儿说普通话，跟她讲故事，送她学才艺。但是下岗打乱了一切，他不停地找工作，换工作，在省纺垮掉以后，郊县、地州还有几个集体和私企的针织厂、民族花边线带厂找活，老王离家到这种厂打工，不得不终止培育女儿计划。她妈妈在纺织厂上三班倒，每日里疲惫不堪，常常照顾不到姑娘生活，她上夜班的时候姑娘一个人丢在家里胆战心惊地睡。这样孩子难免缺少督促和鼓励，甚至是缺少关爱和管束，读书学习不给力，她没考上高中，上了一个职业学校，肄业后没有好工作做，在这个公司做一年，那个公司做两年，不喜欢就呆在家里。老王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怨自己没能给女儿创造一个好的学习和生活条件。
　　 最令老王莫名心痛的是女儿的婚事。那会儿女儿在一家旅行社工作，有一天女儿说单位派她到北京工作半年，她去了，一去去了一年，回来带了一个东北小伙来，说是来打结婚证，准备结婚，在北京生活呢。老王夫妇来不及考察女婿及其家庭状况，听说男方有房有地，是家里的独苗苗儿，他们半喜半疑，但不容迟疑的是女儿肚子里已怀着宝宝，老俩口匆忙地给他们办了婚礼，再随他们往北京，其实去到东北一个小城镇，再办了一次婚礼。女儿就这样嫁出去了，从此远离父母。老王夫妇怅然若失，有时像丢了魂似的，他们的心飞向了遥远的北方，却不知落于何处！
　　 女儿再次回来的时候外孙女已一岁半，取名叫南南，表明了女儿对家乡云南的思念。她懂事了，天天守候着父母，跟爸妈住在简陋的屋子里不愿离开，南南也快乐地在外公外婆怀里撒娇淘气。从女儿言语中听出来男方家不喜欢生女孩，他们一心想要抱孙子，对没有给他们传宗接代的儿媳甚有怨怼。女儿在家呆了五个月，男人慢催紧催，只好依依不舍地带着南南回去了，临走那天抱着父母哭成个泪人儿，跪在地上给父毋亲磕了三个头：“爸爸妈妈，请你们原谅我，女儿对不起你们的养育之恩！”
　　 老王站在三层二道空空的走道上，看着那小女孩蹒跚地跑，跑到转角处，停下来看看老王，然后口里叫着：“哥哥，哥哥。”没一会就跑不见了。老王怔怔地站着，似乎看见外孙女南南摇摇摆摆地向自己跑来。
　　 老王转过横道，孩子们都不见了，这些跳皮鬼要么上四楼去躲猫猫了，最好是他们下去了。老王又闻到一种特别的气味，那味难以描述，但他知道，那是烧电焊的气味，他也看到有电弧发出的蓝色闪光。他走到三走道的端口，就看到一间商铺门口堆着货物，里边发出弧光，烧焊的烟和气味就出自这儿，他不仅闻到焊料烧融钢材的味道，还有塑料的焦糊味。走过去，看到三个工人在干活，这本是一个400平方米的大间商铺，现在房主要把它隔成前后两间用，应该是转租了。
　　 老王叫他们停下，两个工人停下来，有一个继续焊着。
　　 老王问：“你们在干什么？”
　　 工人一口四川腔说：“做活路嘛，你没看到？”
　　 老王说：“你们是在分隔房子？”
　　 “对头。”
　　 “办手续没有？”老王问。
　　 工人说：“乍个没办嘛，肯定办了。”
　　 老王说：“拿来我看来。”
　　 工人说：“老板拿着，那是老板的事，我们不管这些。”
　　 “老板呢？”
　　 “不哓得他上哪儿去了，他等哈会来的，有事你自个儿找他。”
　　 工人返身，准备回去干活。
　　 老王走进铺里四处看，说：“你们什么东西烧糊了？”
　　 四川工人指指焊机说：“接头皮线儿化了，就头上这点，化了也就没烧的了，没事得。”
　　 老王说：“没事？你们把房间里的东西归置好，你上边烧焊，下边堆着货，那些易燃物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直干活没答话一个工人不耐烦了，叫道：“有啥子事你去找老板儿说，老在这儿问啥子问？”
　　 他招呼那两个工友各干各的活去，于是没人理睬老王了。
　　 不管他们有无施工手续，一边堆着货一边烧焊毕竟是危险的，工人或许并不知道他们周围是易燃物，这个老板呢也太扯淡了。老王不明白工程部是怎么管理的，难道收点押金办个证就完了，不需要监督管理？
　　 老王又上到四层楼去看看。万商汇是一家股份公司，它是政府主导的商业组合，管理一体化，D区主体原来是名存实亡的省纺织厂，现在入股成为万商汇的股东。D区四楼没有租出去，因为是八十年代末的厂房格局，又处于顶层，做铺、做仓、做办公都不适宜，不过还是存放有一些物品，保安和清洁卫生工作也不能不做，老王他们通常还是例行上来巡查一下。
　　 老王分明听到孩子的声音，还看到他们扔在楼道上的小单车，但不见孩子们，他们一定是跑上楼顶玩去了。老王不想上顶上去惊吓他们，就在四楼随意地转转。横道两头是玻璃窗，直道两端是墙，光线阴暗，没人活动的地方越空旷越阴冷，甚至听着自己走路的脚步都伴有寂寂的诡异。这道儿两头亮些，中间还更黑暗。老王并不会害怕幽暗中有什么鬼魅，他感觉自己一生走的路都有着这里一样死板、固定的景象，幽暗之中单调的起点，和看得见的却不明朗的终点。狭长的通道，两边一间一间的房子，不，是一道一道的门，你不知道那一道门会为你打开，更不知道那门里隐藏着什么古怪精灵或者妖魔鬼怪。“芝麻，开门吧，”老王想到早年看过的《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台词。老王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有点模糊自己是从起点走向终点还是从终点走到起点。
　　 老王转到电梯那儿，没曾想意外地遇见一个人，他们省纺织厂的书记陈良英。
　　 纺织厂早就停厂了，但还保留着名号架子，因为有一百多亩国有土地和厂房放那呢，总得有人看着点吧，这些人也因此得以保留在建制以内，这些人当然不是工人，全都是管理人员，全都是干部。原来千多号人的厂走的走了，散的散了，留下来的人可好了，他们不仅有工资拿，还是高工资，可想而知，上百亩仓库厂房随便出租要养二、三十个人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而其中的几位领导则是要名有名，要利有利，比如在D区商场里他们是持股的一方，既有管理着厂方的股，又有他们个人的股。有时制度总是不公平的，谁上位谁受益，没位份的当然也没权益，像老王他们这种过去的正式工、后来的合同工、最后的下岗工，他们和工厂已经没有劳资关系了，他们现在属于万商汇商业管理公司临时骋用的保安。不过老王他们毕竟是万商汇特别留给纺织厂安排的再就业人员，关起门来还是一家人，而且陈良英书记跟老王家还比较熟悉，她早先跟老王妻子严珍是同班组的女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