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锐力】保安老王(小说)
陈良英书记年龄比严珍大,跟老王同年,不过她的容颜精神显得比严珍年轻多了,人的生活品质不同精气神肯定不同,这个差异放在陈书记和严珍身上对照是太过于大了。
是陈书记先招呼他的,“老王,哎哟这么巧呀,我才想着咋不见我们的人,就看见你了!”她显出十分地亲热。
老王一看,“哟,陈书记,你咋在这里呀!”
两人握手问候。
“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好!再干五、六年没问题。你呢?陈书记,你不会老呀,还是这么漂亮,又精神!”
“哈哈,老王你莫说了给我高兴,老了就老了,不认不行。严珍呢,她病好些吗?”
老王说:“唉,好什么好啊,那种鬼病就医不了,春夏好些,到冬天就重了,走都走不了,到医院呢打点消炎针,开点止疼药,没什么真正的治疗。”
陈书记也叹了一声;“唉,遭这个病也是没办法,尽量治吧!”
陈书记顿了下又说:“我觉得有件事对不起严珍啊,就是她在厂门口摔跤住院那回,你来找过我,我们也报上去了,本来可以算工伤的,可是老胡抵着不给,我也没办法。你们可莫恨我呀!”
她说到这个事,老王是很气愤的,但的确是怪不得陈良英,她当时只是车间书记,那个抵着不给工伤待遇的老胡是厂工会主席,一个昏庸而坏心的家伙。
老王说:“咋这么说,我们咋个能恨你呢,我们该谢你才是,在纺织厂一直帮我们的也就只有你陈书记了!我知道那件事是老胡那个狗贼作恶,我问过律师,法律规定上班路上跌倒可以算工伤,可是纺织厂给我们算病假!我想来想去,我们在厂里上班,住着厂里的房子,敢跟厂里打官司吗?不能。我有天晚上去老胡家找他,他不敢给我开门,还叫来了保卫科的人,不然那天我收拾他狗日的。”
陈书记说:“莫说了老王,过了的事,他已经死了,快半年了。”
老王说:“死了……”
他把后面的话止住了,既然陈书记不叫讲,他也就不讲了。
他仿佛突然想起,问道:“陈书记,那你今天到商场来可有什么事呢?”
陈书记说:“没什么事,我就是来看看,我们的地,我们的厂,我们的楼房,产业,还有你们这些老工人!”
老王能感觉到她话语中饱含深情,而且包含着什么特殊的意味。
果然,陈书记说:“告诉你们一声,我要走了。”
老王有点诧异,“你要走去哪里?”
陈书记说:“到站了,我该下车了,本来规定女的五十五岁就可以退休,我都超几年了,该退休了。”
原来她要退休了,老王顿时有种不舍的感觉,可以说现在留在纺织厂这班大大小小的干部,他只认识陈良英一人,如果她走了真要有事找谁都不知道。
老王由衷地说:“你要走了就更不好整了!”
陈良英说:“哪里,还不是一样的,凡是厂里原来遗留问题他们都会处理,还有几百退休人员呢,不是一个人两个人,你们莫担心。”
其实担不担心还直接轮不到老王,纺织厂跟老王早已经没劳动关系,他们这批下岗工人当年是三、四千块钱买断了工龄,已经不属于纺织厂职工,现在跟省纺有关的是妻子严珍,她是纺织厂的退休工人,每月拿一千二百块退休工资。
陈良英感叹说:“人一生也做不了多少事,我们厂红火过,可惜垮了,但我们为国家守住了这份产业,改了行,转了向,我们把资产做起来了,两、三百退休人员我们养住了,我就问心无愧了!”
老王听着她发感慨,若有所思。
陈书记继续说:“大下岗那个时候做过评估,纺织厂的资产一千一百三十五万,现在评估有七点二亿,翻番了六十倍!我们自己都想不到啊!”
老王似受到冲击般震动了一下,“七点二亿?七点二亿呀!”
这之后他再没接陈良英口,一边听她讲话,一边陪着她乘电梯下到一层大厅,他们站住了。
老王说:“这回退下来了,陈书记可以好好休息,走走玩玩,休闲养生了。”
陈良英说:“是的是的,我准备先跟老头子到他们上海老家看看,然后到儿子家呆上个半年一年的,想回来再回来。”
老王说:“儿子在哪里?”
“哎,说起来淘人,读书时候在昆三中,考取了大学人家不读,非跑美国去再考再读,那不是上学,完全是烧钱去了!不过他硬是呆下去,十年了,现在绿卡也拿了。最让我操心的是他把家也安在美国了,要想看他一下要飞过太平洋,哎,你说这些年轻人不知咋个想!不过他们在美国住的是别墅,在这边滇池卫城也买了别墅,我们在哪里都好在的。”
一边是陈书记的自豪和喜气,一边是老王默默不语。老王一直把陈良英送出了商场,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陈书记说:“你看老王,光顾讲我自己了,给你说点高兴的事!”
老王问:“什么高兴事?”
“你们那片旧房子要拆了,政府安排省城投公司来投资重建,建好你们又可以回迁,你们要住新房子了,高不高兴?”
老王脸上浮起了笑容,“啊,盖新楼,新房子,回迁,好了嘛!”
这是老王几年来听到的真正的好消息,这个话题传过好多年,现在从陈书记亲口说出来,这该是项目落地了。
他问:“什么时候盖?”
陈良英说:“今年拆,明年建,工期两年,三年后你们就可以搬进去住。”
老王问:“全部回迁吗?”
陈良英说:“当然全部回迁,一赔一,补差价。”
老王问:“怎么补法?多大的房?”
陈良英说:“最小户型95平方米,多出来的按市场价补。”
老王问:“多少钱一平方?”
陈良英答:“8000块钱吧,像你们那种房子大概要补50平方,也就是四十万。”
老王叫道:“四十万!我的天,卖了我也没有四十万。”
陈良英说:“四十万不高呀,太划算了,若不是我们厂自己的地,哪里去找这个便宜?”
老王说:“是倒是,可我们这滴滴子钱,每个月吃饭、吃药、交交这费那费就差不多了,根本攒不起钱来。”
“哎呀老王,你怎么死脑筋,谁买房他不贷款?”陈书记觉得老王像个呆瓜。
老王说:“我们都老了,贷不贷得了款不说,贷了谁来赔呀!”
陈良英说:“嗨,你怪了,哪个住哪个有义务赔,你房子以后给谁?儿子姑娘?那就叫儿子姑娘来贷来赔,难道不应该?”
“姑娘?可是姑娘她……”
这时有车来接陈书记,他们就握手告别。陈书记交待:“叫严珍好好养病,有空我来看她。拜拜!”
“再见!”老王挥着手,看陈书记的车走远,直到转出大道去了。
老王在路边树荫下一个花池台边上坐下,点起根烟来,慢慢吸咂着,关于工厂的回忆、陈书记的话,拆迁、新房,诸多的思绪也随着他的烟,一丝丝飘飘缭绕。
老王自个坐了二十来分钟,慢慢走回保安室,还是只有韩奎独自在靠椅上坐着打瞌睡。老王端起杯子,把里边的凉茶一气喝了,再接满一杯热水泡余茶,他坐在椅子上,两手捧着茶杯,似是玩味,把杯茶往鼻尖凑了凑,想嗅点茶的香气,但这杯泡了半天的茶委实已没什么茶香,汤色也清成一杯白水了,只是刚烧的水很烫。他呷了一口热茶水,一吸气一吹气,重重地“呼……唏……嗐,呼……唏……嗐”着。
韩奎闭着眼睛问:“老王,你喝人参渴呀?这么过瘾?”
老王说:“铲铲儿人参汤,喝白开水还着呛呢。”
“那你唏嗐个什么?叫你莫去你要去,你跑累了冰棒都没人给你买一根的。”
老王说:“唉,人啊,做什么都比当个小工人好。”
“你说哪样?”韩奎睁开眼睛,提高声调问。
韩奎发根烟,玩酷地用手指弹抛到老王手上,没正经地说:“受哪样刺激了,老王?”
老王说:“我遇到我们纺织厂的书记,人家功成名就要退休了,她说我们厂的资产已经翻了六十个倍值七个多亿了,你妈的,这是我们创的业啊,你想想,当年一千三百万的厂养着一千人,现在七亿的资产养三十个人,怪不得他们肥得流油,可是我们换套房子都换不起,活着做哪样!唉,说给你你也不懂。”
韩奎说:“我不懂,尼玛这个社会的事我哪样不懂,就像小沈阳说的,你別看我年轻点,人生的事情我们明白,最惨的就是你们这种,人活着钱没啦,哈哈哈!”
老王说:“真是轮到被你们笑话了,你们家财几百万,我一穷二白!”
韩奎说:“我挨你说老王,这个怪不得你,不是你没得本事,命不好么,倒霉事都着你赶上了。唉,事不好做就莫做了,家里头闲着还少受气。”
老王说:“你讲些废话,农村闲着有地种,你们城边村的闲着有房子出租,我们城里的无产者你敢闲着喝西北风呀?”
韩奎说:“也倒是,像我爹说的,那些年生方想法要当工人,现在给一百万也不愿转成居民户口,尼玛要哪样没得哪样,工厂好也就拿点死工资,工厂要不好尼玛死给天瞧。唉,咋整呢?我对你深表同情,嘿嘿嘿。”
老王吸口烟,摇摇头说:“唉,也就沦到被人同情的份了!不过我也劝劝你,你不趁现在学点技术营生的手段,那点家底也有个花完的时候,有你哭的时候呢。不能甘心当个保安,不是我批评你,过来人,我教教你,你爱听么听,不爱听算球……不过,我有什么资本教训你呢,你说的也对,我倒霉就倒霉在进了纺织厂,当了个小工人,同在省纺织厂,留下的人有房有车有商舖,退休金高高地拿着,子女上大学,出国留学,移民,我们下岗工人呢,自己穷不说,还把贫穷传给后代,父母受不完的罪儿女接着受,坑了自己又坑了姑娘、小外孙,为什么?我他妈死都看不明白!”
韩奎说:“莫伤感,老王,我跟家里面打个电话,今晚上我家喝酒!”
老王叹了一声说:“不喝,借酒浇愁,越浇越愁。”
老王不想再说话,像是说话的精神都没有了。韩奎也不再跟他扯,两个各人坐着发怔。
外面忽然骚动起来,韩奎走到门口张望了分把钟,叫道”哎,老王你来看,怕是有哪样事!”
老王也听出了异样,赶紧跑出保安室,只见楼梯上人们急急地下来,连喊带叫,空气中飘散着火烟味。老王和韩奎疾忙往前,他们走到中厅,只见三楼右边浓烟滚滚,两个楼梯口人们拥挤着下来。商场的警铃也响了,加剧了现场的紧张气氛。
老王冲上前挥手向着楼梯上的人们大叫:“不要推、不要挤!来得及、来得及!不要挤攘!”
他和韩奎把聚在楼梯前的人疏散开,阻止有些还想冲上去看看的商户。
很快中队长和其他组的保安也来了些人,他们分在两个楼梯口接应和疏散客商,按平时训练的预案先撤人后救火。
火警已经发出,D区客商撤出的同时万商汇自己的救火队员已经集合往D区来,公安消防车也从驻地出发了。
三层商场浓烟滾滚,火苖已经蹿起来了。不过,幸好D区不是百货日用品区,顾客不多,加之是第三层起火,三层人少,四层是空的,所以三层的人跑下来叫着二层的人逃生的时候,人们只见烟不见火,没有大火烧来的紧急感,所以也不是非常的慌乱,没有出现推挤踩踏。大约十来分钟,楼上的人基本撤下来了。
老王刚松了口气,看到有人牵着孩子匆匆下来,下面的女人马上接过孩子紧紧抱着,泪流满面。老王想起先前跟着几个大孩子在四楼玩的小姑娘,他跟韩奎说:“上面可能还有人,我们上去看下?”
韩奎说:“莫去了,明明起火了哪个还敢留在上面?”
老王说:“先我巡查的时候有几个娃娃在上面玩滑板呢。”
韩奎说:“消防队一下就来了……”那意思是不要多事。
老王不跟他再讲,自己蹬蹬蹬往楼梯上跑上去。中队长追过来喊:“老王,下来!你干什么?”
老王转回身往上指指,他说了什么下面的人听不清,应该是“上面还有人”,仰视着他的人看到他身后和上面是浓烟和火光,而后他就消失了,这是人们最后见到老王的定格。
这场火烧了两个多小时,因为保安疏散和消防扑救及时,火情没有向二层、一层蔓延烧下来,三、四层的财货损失数以百万,但没有造成客商伤亡,消防官兵扑灭了大火,只在现场发现一具尸体,就是老王,他也没烧得面目全非,他是被有毒烟雾窒息,死在三楼过道上。
老王因公殉职,被追认为烈士,商汇方面给了二万丧葬费,三万抚恤金,陈良英书记还在积极给他申报烈士。
可是人死了,一了百了,英雄烈士的光环他享受不了,以平素他的言行来看显然也不是他的追求,正如他死那天所说,好报来了,人死了,有什么用?家人更不在意荣耀,有的只是哀伤。
家人在整理老王遗物时,发现老王还买了二份人身保险,经额不小。
过天,韩奎正在保安室上班,保险公司来了两个衣冠楚楚的调查员,他们向韩奎询问老王遇难那天的情况,不过后来成了盘问,他们审问韩奎关于老王那天所有行为的疑问和反常。比如:为什么你们通常一个组4个人一起巡查,那天老王却一个人独自去巡查?
为什么你只巡查了一趟,他却去了两、三趟?
老王那天来上班、去巡查带了什么特殊可疑的东西吗,比如打火机、易燃物品?
老王家庭贫穷,生活不如意对不对,他那天情绪很反常吗?
着火那天,明明有专门的消防队,他却一个人,不听阻拦,明知会死,他偏偏要跑进火场去,你不觉得这很蹊跷,很奇怪,甚至以你的感觉,他是不是悲观厌世,不想活了?
韩奎夹着烟,瞪着眼,坐着听他们分析、引导,最后他问了一句话:“你们的意思,老王不是救火死亡你们就不赔钱对不对?”
保险员不回答他。
韩奎站起来,走到他们背靠的一架大文件柜后面,他抬着柜子底部用力一掀,那大柜子哗啦轰一下倒下来,把那两个调查员压在柜子和桌子之间,隔壁的保安们听到响声一下涌进屋来要救人,他们本来是坐在外边回避调查的,因为他们着火那天都不在场。
韩奎挡住了他们,说:“你们莫动,柜子不重,压不死他们,有哪样事情我负责!”
保安们不明究竟地听从了韩奎的阻止。
韩奎指着保险调查员问:“你们买保险没有?”
那两人挣扎着说:“嗯,嗯,帮我们,帮我们!”
韩奎说:“你们现在被柜柜砸了,这是意外还是故意?”
“嗯,嗯,请、帮帮我们吧!”那两人说。
“如果你两个狗日的现在砸死了,压死了,保险公司该不该赔?”韩奎问。
“嗯,嗯,赔,赔。”
“大声点!”韩奎说,“说给大家听见,我们保安救人出事了,你们赔不赔?”
“赔!嗯,赔!”
韩奎招呼人搬开柜子,放出了那两保险员。
保险公司的人落荒逃了,韩奎给大家发了转烟,说:“老王,我要叫他声叔叔,他是我爹过去的同事,虽然我平时跟他没大没小,但是,我是敬重他的,苦了一生人,家里面一无所有!还好……”
因老王平素善良和乐于助人,入殓那天很多商户去送他。
沈老板去了,他说,老王是个好人,可惜未识我佛,我给他念了七遍大悲咒,愿他往生乐土,阿弥陀佛!
听他说话的正是林老板。他说,不不,老王已经答应来我们教会,他已经认识神,成为了神的儿女,他现在已在天国,并且神已经赐福给他的妻子儿女,阿门!
生命总是旧的消亡,新生又始,我们独不知生命的归宿在哪里。我们唯一知道的事是,人只要活着,走的总是不同的轨迹。
致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