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看见梨花与青言一起走近院子，我的心便生出了不安。我看见了青言眼中的惊喜、梨花表妹的羞涩。
　　 梨花见了我，低低地喊了一声：“表姐好！”便急匆匆地转身跑进了厨房，青言想追出去，我一把拉住了他。我直视着青言的眼睛，青言低下头，坐在椅子上，无趣地摆弄着画板。我看见了画板上夹着一幅素描画像，是梨花，我不安的感觉更强了。
　　 我应该和青言尽快离开海丰村。刚来就走，实在与理不合。我决定三天后就走。三天里，青言满山遍野地跑。我却不知何故，闹起了肚子。舅舅怕青言有事，让梨花跟着。我以为三天后我就可以和青言离开，我的身体却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还伴着轻微的呕吐，舅舅和舅妈不放心，我们只好又住了下来。
　　 转眼便是四月间了，我和青言的房间正对着一树梨花开，风一吹，梨花吹进小屋，落在窗台上。我常站在窗前，看梨花飞絮，捻起一朵梨花，狠狠地揉碎，扔在地上，用力地踩。
　　 黄昏时分，青言和梨花回来了，我看见梨花双目含情地看青言，青言看梨花时眼中流露出柔情。青言从没有用这样的目光看过我，我终于忍不住了。
　　 第二天，太阳将要落山，西边霞光映照。青言背起了画板，他说要画出最美的夕阳，梨花跟随。我看着两人并肩走出了院门，嘴角泛起了冷意。我悄悄尾随着他们，进了一片梨园。那是舅舅家的五亩梨园，梨园里梨花飞舞，如雪的花瓣飞舞着，梨花站在树下，青言痴痴地看着她，梨花深情地与青言对视。青言不自觉地拥住了梨花，梨花微微闭着双目，青言的唇印在梨花的唇上。我的泪宣泄而下，我看见青言抱起了梨花，向地头的一间简易小屋走去。我知道，那是舅舅看护梨园的小屋。
　　 我眼睁睁地看着青言抱着梨花进了小屋，他抬起脚，轻轻把门关上的瞬间，我泪流满面。我狠狠地咬着唇，我的唇有咸咸的味道，嘴里是血腥气，我手脚冰凉。心中的怒火将我燃烧，我要冲上去撕碎这一对狗男女。我向前跑去，突然我止住了脚步，不，我要让梨花知道我的厉害，让青言就此死心，让舅舅舅妈看看他们的女儿都做了什么。我要让梨花从此不敢纠缠青言，我要让青言断了再回海丰村的念头。我跌跌撞撞地跑回了舅舅家，哭着跪倒在舅舅舅妈脚下，舅舅和舅妈不知所措，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蜷缩着身体，颤抖着抱住了舅舅的腿，哭得快断了气，断断续续，语不成声地说：“舅舅舅妈，梨花……青言……我真的活不成了。舅舅舅妈，你们要给我做主……我真的活不成了……”
　　 舅舅拉起了我，舅妈也哭着拉着我说：“烟儿，到底是怎么了，如果是梨花做的不对，我一定让她给你赔罪。快起来，孩子，快起来，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向你父亲交待啊！”
　　 “梨园小屋，梨花青言……”我哭断了肠，软软地靠在了舅舅的怀里。舅舅和舅妈相视，眼里有惊恐。他们搀扶着我，到了梨园。
　　 “梨花，梨花，你在里面吗？”舅舅在小屋外喊着。没有回声，我刹那有些心虚，莫不是他们走了？我明明看见青言抱着梨花进了小屋。我冲上去，一脚踢开了小屋。
　　 小屋的床上，青言和梨花正慌张地穿衣服，看见我踢开门，梨花将头埋进了青言怀里。赤裸的梨花，雪白肌肤，凸起的双乳紧紧地贴在青言的胸膛上哭泣着。青言死死地护着她。俩人紧紧拥抱着的一幕，刺疼了我的眼睛，我扑上去撕打梨花，青言却狠狠地扇了我一耳光。舅舅和舅妈羞愧得抬不起头。
　　 两天后，我和青言离开了海丰村，我答应舅舅舅妈，青言和梨花的事，不告诉任何人，包括父亲。青言答应我，永不与梨花见面。回去后，我并没有告诉父亲有关青言与梨花的事，只说舅舅家日子不好过，让父亲给了舅舅一笔，后来，在我有意无意的挑动下，父亲便不再和舅舅家来往。
　　 至此，海丰村成了青言心头的朱砂。其实，我知道青言曾经试图与梨花联系，他还偷偷寄钱给梨花，这些，青言以为他做的隐蔽，可我早就有了提防之心，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能以钱断情，也好。
　　 阿三来到海丰村不久，写信告诉我，我们走后一个月，梨花就嫁人了，嫁给本村的一个年轻人，腿有残疾，梨花与那人生有一个儿子。
　　
　　 四
　　 阿三是个有心人，小晴被他安排在另一间房，而我的房在小院的最里面。房间后窗的位置，他摆放了一张桌子，我知道，那是用来暂时存放青言的骨灰盒的。
　　 三天前我打电话告诉阿三，在青言入土的这段时间，我要和青言在一起。打开后窗，就是一树梨花。我进屋时，窗半开，梨花落窗。我突然伤感，看着落花的窗台，想着那个叫梨花的女人，那个让青言想了二十五年而不得的女人。这二十五年，青言没有快乐过，而我快乐过吗？
　　 我将青言的骨灰放在窗前的桌子上，桌子上有落花，我没有拂去，反而把窗开得大了些，让更多的梨花飘进来。阿三跟在我身后，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将阿三早就准备好的香炉摆放在青言的骨灰盒前，上了三柱香。阿三庄重地上完香后，我请他坐下。
　　 “柳烟，小晴……”阿三刚挑起话头，猛然听见了脚步声，赶紧打住。
　　 小晴进门，为青言上香。她看着阿三，我知道她想知道关于阿三的事。我微微笑了笑说：“晴儿，你一定觉得你阿三叔身上有秘密，其实没什么的。他就是过不惯城里的生活，非要到海丰村来，恰好海丰村有老屋没人看管，在你半岁那年他就来了这里。”我轻描淡写地说，小晴并不相信。她一直看着阿三，想从阿三的眼睛里找到答案。
　　 阿三憨厚地笑着说：“小晴，并不像你母亲说的那样。”听了这话，我心头一惊，看了一眼阿三，阿三依然笑着说，“我是你外公捡回来的，小晴，说实话，我自己的爹娘是谁我都不知道，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十四岁时，我跟着你外公进了你家，他教我识字，还给我钱。后来，老屋没人打理，又不忍心舍弃。老屋毕竟是根，不能丢，我自己非要来这里。你外公和你爸妈拗不过我，只好同意。这些年，我一直忙庄稼地里的活，你爸妈忙着做生意，就少了联系，不过你爸妈可没少给我寄钱，你看，这小院，开春刚修缮的。”阿三指了指院外。
　　 我不知道小晴是否相信，但，至少这算是一个有根有据的谎言，小晴不再追问就好。
　　 晚饭是清粥小菜，地头上的一把毛白菜，几棵水萝卜，还有玉米面的锅贴。我吃了一个玉米面锅贴，两碗粥。青言走后，我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多的饭，我看着阿三进进出出，忙前忙后的身影，花白的头发，我知道我亏欠他的。
　　 晚饭后，阿三很想和我说会儿话，他又怕我劳累，便催我早早进屋休息。
　　 小村的夜晚很清静，除了或近或远的几声虫鸣外，便是窗外的月光斜斜地照进来，我拉灭了灯，手抚着青言的骨灰盒站在窗前。看窗外的月光，看窗外的梨花，嗅着花香，心里波涛汹涌。这么多年了，我像防贼一样防着梨花，青言是没有见过梨花，可他心里的梨花我能防住吗？阿三守在海丰村二十五年，他就不寂寞吗？
　　 “梨花……”我轻轻地念着。我不知道随着青言的离去，我的心里对梨花还有多少恨。
　　 青言的骨灰在我的小屋里放了三天后，我将他与父亲母亲安放在一起。葬礼很简单，海丰村已经没有亲人了，舅舅舅妈早已过世，留下一个表哥去了他乡，而梨花，是我的痛，我根本没有通知她。青言的葬礼只有我、阿三、小晴，还有几个阿三找来帮忙的村民。
　　 我捧着青言的骨灰盒往墓地走，天空飘着细细的雨，我的心有深深的痛。我爱青言，我不管青言爱不爱我。如今，我与他阴阳两隔。青草地上的雨滴，打湿了裤角，阿三打在我头顶上的伞遮不住风吹的雨滴。阿三只顾着我别淋湿，却忘记了他自己。灰白的头发已湿了，衣裳也湿了。我突然流起了泪。
　　 小晴抽噎着，一把伞下的脸，哀伤满地。风越发的凄凄，雨越发的细密，四周的山花，在雨里悲哀地摇曳，青草上的雨，似是落上了我的泪滴。
　　 将青言安放好后，我让阿三将小晴带回去休息，我想和青言做最后的告别。阿三不放心，我轻轻笑了笑，虽然我知道我的笑比哭还难看：“阿三，我没事，你放心回去休息吧，青言已经走了，我只是想最后和他说几句话。”
　　 阿三拉着小晴走了，我立在青言坟前，心绪难平，我不知道和青言说什么，是关于小晴吗？我的泪又不听使唤了。我抹着泪，风吹过，雨纷飞，凉意透过衣衫。我看着远山，青言的爱情遗落在这里，我完成了他的遗愿将他带回来。我该让梨花知道青言走了吧，多少恩怨已过，该放手时就放手吧，给自己一个心安。
　　 我在青言坟前站了良久，还是转身离开了。就在我回眸，不经意间，看见不远处有个身影，一晃而没入树后，再看，已是树影摇曳。小村不大，村里人又与阿三相处了二十多年，青言入葬，虽没有通知什么人，但村里人早就传遍了吧！梨花，对青言，当然更关心些。
　　 我看了一眼那棵树后隐约的人影，轻轻笑了笑说：“青言，我走了，我想梨花已经知道你回来了，她会来看你的，她一定不想见到我。青言，太多的恩怨，如今你已离世，也算尘埃落定，恩怨随风了吧。”我撑着伞离开了。
　　 小晴本打算第二天就要离开，我看出了阿三的不舍，便想多陪他几日，和小晴商量，决定三日后启程。
　　 一夜的风，摇落了梨花，窗台上铺满带着雨的梨花瓣。清晨，阳光灿烂。吃罢早饭，我走上山坡，我想看看青言。还未走近，我已看见青言坟前的一束梨花，我浅淡地笑了笑：“梨花，是你吗？”梨花瓣上，有雨滴落下的痕迹，不，雨滴里应该夹杂着泪滴。“梨花青言，你们恨我吗？”
　　 我站在青言的坟前，久久地看着坟茔。看累了，我席地而坐。山风吹过，发出呜咽声。山坡上的野花已半开半合，几只蜂蝶追逐起舞。我拿起已经萎谢的梨花，哀伤满地。想着自己的自私，就算青言到死的那一刻，我都没有公开我心中的秘密。自己无端地怨怪起自己。
　　 “青言，我是真的对不起你啊，你知道吗，小晴……”我坐在青言坟前手里捏着一片花瓣，满脸的泪，我真的想将一切说出来，小晴不知道何时来到我身边。
　　 “妈……你没事吧！爸已经走了，你要打起精神啊！妈，山上风大，回去休息吧。”我的样子一定吓到小晴了，小晴眼里含着泪。我赶紧擦干了泪水，强装笑颜，随着小晴走下山坡，走到院门口时，阿三刚巧从农田回来。“妈，你和阿三叔这么多年没见了，说说话吧，我想走走。”
　　 “你……一个人？”我看着小晴。
　　 “妈，你还记得杜思言吗？他刚才打电话给我，他的家就在海丰村，我想……”小晴的语气不自然起来。
　　 半年前，小晴带着一个小伙子来见过我，说是他的大学同学，叫杜思言。我可以看出，小晴和那个叫杜思言的年轻人很要好。小伙子帅气，朝气蓬勃的，笑起来有两颗虎牙。只是初见他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当时青言病得厉害，我也没心思细问。
　　 阿三听到“杜思言”三个字，刚才还在微笑的脸，微微变了，表情有些僵硬：“晴儿，你是说杜思言？”阿三像不确定一般问了一遍。
　　 “阿三叔，有什么问题吗？是杜思言，他是我的大学同学。”小晴说起杜思言，神采飞扬起来。
　　 “哦……杜思言，他的父亲是叫杜明生吧？”
　　 说到杜思言，小晴脸上有两朵红云，她点了点头说：“是，杜思言告诉我，他父亲是叫杜明生，他说让我去他家看看。”
　　 “哦……是杜明生，他就一个儿子，在省城上大学，后来留在省城了，原来你们是同学。”阿三喃喃地说着。
　　
　　 五
　　 我随在阿三身后进了院子，我想问清楚关于杜思言的事，我可以看出小晴喜欢这个男孩儿。
　　 阿三泡了一壶茶，和我相对坐在梨花树下。我一直看着阿三，等待他给我答案，阿三叹了口气说：“柳烟，你知道吗，杜思言是梨花的儿子。”
　　 我听到这个答案，感觉天旋地转，为什么我总是逃不开这段孽缘，先是苏青言，然后是杜思言。我的眼中闪过痛苦，厉声喊着：“不，我同意，为什么是梨花的儿子。我不同意小晴和他交往，我要去把小晴找回来。”我猛地站了起来，由于起身太猛，眼前发黑。阿三一把扶住了我。我跌坐在椅子里。我的脸一定扭曲到了极点，阿三看着我，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手放在我的肩上，轻轻拍着，是安慰我。小时候，我每次难过哭泣，阿三都是这个动作，我愣住了，泪旋即滑下。
　　 一缕风适时吹过，一朵梨花落在我的发上，阿三轻轻为我捻去落花说：“柳烟，别让自己总活在仇恨里，放下吧，不要把上一辈的痛苦加在下一辈人的身上。”
　　 “阿三，是老天爷在惩罚我吗？我阻止了苏青言和梨花，上天却将杜思言送到我面前，是让我赎罪，对不对？我每日看着苏青言的脸，就会想起他抱着梨花的样子。阿三……”我呜呜地哭着，继续说，“上天为什么这样不公平，不但让我失去爱人，还让我失去做母亲的资格。阿三，你说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老天爷这样惩罚我……”
　　 “柳烟，好了，不哭了，”阿三为我擦拭着泪水，“柳烟，小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