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是小晴回来了，我极快地擦去泪水。
　　 小晴推开院门鼓着腮帮子说：“杜思言的娘还真是个怪人，起先，她听说我是杜思言的女朋友，对我真叫热情，端茶倒水，又让到屋里坐，拿花生，拿大枣地招待我。我告诉她，我爸叫苏青言时，她立马变了脸，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愣了好一会儿，面无表情地来了一句‘我们思言高攀不起你这大小姐’。妈，你说她这是怎么了？我刚给杜思言打了电话，他说马上赶回来，带我去见她娘。妈，你也该见见杜思言，刚好阿三叔也在，大家见个面。”
　　 “什么？梨花还看不上你？”我一听小晴的话，急了，又腾地站了起来，“我去找她，看你哪儿让她瞧不上。”
　　 “妈，你血压本来就高，爸又刚走，你别上火，等明天杜思言来了，见了她妈再说吧。”小晴赶紧拉住了我。
　　 阿三按住我的肩膀说：“柳烟，孩子们都长大了，会解决好的，你就少操心吧。你这好胜的性子该改改了，我们都老了，一切顺其自然吧。”
　　 杜思言是第二天下午来找小晴的，他一定先去见了他的母亲，不然神情不会如此沮丧。小晴看见他在院外，便主动出去，拉着他的手，介绍我认识。
　　 杜思言看上去无精打采，像是经历过什么重大的事，头发很乱，面带倦容，他有气无力地喊了我一声：“柳姨。”便再无下文，眼眶里有泪，他当着我和阿三的面将小晴拉入怀里，使劲地搂着，片刻后，他松开了小晴，声音凝重，眼中带泪地说，“小晴，对不起，你不能做我的女朋友。但，我和你的亲情是斩不断的。”杜思言说到这里，他眼中的泪滑落了，他转身跑出了小院。小晴哭着追了出去。小晴回来时，表情绝望，目光凌乱，她将自己关进了小屋。
　　 看着小晴，我和阿三愣住了。我的心落入万丈深渊，我机械地转身，走出了小院，我要告诉青言，让青言劝劝梨花，当年是我的错，别让梨花记恨，别让她怪在孩子身上。
　　 山坡上，青言坟前，梨花坐着，她捧着刚折下的梨花枝。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任风吹乱了头发。她还是那么美，只是两鬓已夹杂着几丝白发。早先的麻花辫已是短发了，依然是一件素素的棉布夹衣。她脸上有泪痕。她的嘴里念叨着什么。
　　 “梨花，你来啦！”我看见她，哽咽起来，“梨花，杜思言他……”
　　 “表姐，杜思言不能娶小晴啊！今天当着青言的面，我不能再瞒下去了，表姐，思言是苏青言的孩子啊，他们俩是兄妹。”梨花扑倒在苏青言的坟上，痛哭着。
　　 我听了梨花的话，感觉身体失去了重心，晃动着，眼前发黑，跌坐在地上，灵魂游离。我听见梨花的哭喊声，睁开眼睛，我半躺在梨花的怀里，梨花抱着我，流着泪，泪落在我的脸上。我伸手，轻轻为梨花擦拭着泪水。
　　 梨花看着青言的坟头，脸上有微笑，缓缓地说：“那年，你和青言走了，没过多久，我便觉得身体有变化，胃泛酸，吃什么吐什么。我妈是过来人，她一眼就看出我怀孕了。那一晚，她和父亲哭了，他们说他们丢不起这个人，要把我嫁出去。虽然青言许诺过我，不会对我不管不顾，可他也不敢和你离婚。青言的性子我是懂的，他给不起我一辈子，我想保住青言的孩子，就只有将自己嫁出去。我不想将自己嫁的太远，我怕青言回来找不到我。杜明生是个跛子，可他的心好，人也厚道，刚巧你爸也就是我姑夫寄来了一笔钱，我带着这笔钱出嫁了。七个多月后，我生了杜思言，你应该懂我给这孩子起名字的含意，我想念青言。后来，青言寄过几次钱，我都给他退回去了。表姐，半辈子过去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如今青言走了，可我们造的孽却报应在孩子们身上了。表姐，对不起……”梨花哭出了声。
　　 我流着泪，轻轻环抱着梨花的手臂：“梨花，青言走了，我们的恩怨也了了，你别记恨表姐。当年是表姐太过份，我该让青言来看你的。梨花，小晴……”
　　 “柳烟，你怎么了……”是阿三，他看见我浑身是土，脸色苍白，半躺在梨花怀里，吓坏了，打断了我说到一半的话。
　　 “阿三……没事，你放心，我撑得住。”我挣扎着，从梨花怀里起身，梨花帮我拍打着身上的土。阿三扶着我，我和梨花拉着手，走下了山坡。
　　
　　 六
　　 公司助理打来电话，催小晴回去处理业务，我和小晴离开了海丰村。一路上小晴很沉默，从昨晚到现在滴水未进的小晴，看上去清瘦了许多。我心如刀绞。
　　 回到省城后，小晴强忍着痛，没日没夜地工作。本就清瘦的她，更瘦了，仿佛一阵狂风就能把她刮倒。夜晚来临，小晴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的路灯。路灯下有个人影，胡子拉碴，久久地盯着小晴的窗，我知道那是杜思言。看着这两个年轻人，我心里痛楚又难过。
　　 这天，我站在窗前看着路灯下的杜思言，拿起了电话，是打给阿三的：“阿三，那个秘密我不想保守了，看着两个孩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我的良心不安。阿三，我们成全了两个孩子吧！”
　　 电话那头，阿三沉默了片刻：“柳烟，你决定了吗？”
　　 我在这头点了点头：“阿三，我决定了。”
　　 “既然决定了，就去做吧。我们都老了，不该带进棺材里的就留下吧。”阿三的声音很沉重。
　　 小晴晕倒了，被送进医院，是贫血。我赶到医院时，杜思言坐在小晴床边，两人相看，泪眼朦胧。
　　 杜思言看见我，赶紧松开了小晴的手，我重新将小晴的手放在杜思言手里说：“思言，好好照顾晴儿。”
　　 我退出病房，从医生那里知道了小晴没什么大碍，明天就可以出院时，我又一次拨通了阿三的电话，要阿三明天带着梨花一起来我这里。
　　 阿三和梨花到了，我也把小晴接回了家。杜思言寸步不离地拉着小晴的手，小晴看着杜思言，脸上又有了光彩。梨花进屋时，看见杜思言拉着小晴的手，她愕然，疑惑在她眼中扩大。我没有解释，迎上梨花，轻轻拥抱了她。
　　 我、阿三、梨花三人下厨，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很久了，家里没有这样热闹过，我们有说有笑，我也全然忘记了我是该恨梨花的。小晴又神采飞扬起来，杜思言整理了容装，又阳光帅气起来。吃罢饭，我们坐在客厅里。我看了看阿三，沉默着。其他人看见我默默不语，也一下子沉默起来，除了钟表的滴答声，仿佛一切静止了。
　　 我看了一眼阿三，阿三轻轻点了点头说：“梨花，你一定有太多的疑问想要解答。”他又转向小晴，“小晴，今天我和你妈，将要揭开你身世的秘密，也许你听了会难过，我和你妈曾想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看着你和思言的痛苦，你妈决定还是说出来。”
　　 “小晴的身世？”梨花看着我，“小晴不是苏青言的孩子？”我点了点头。
　　 “妈……”小晴也看着我。
　　 我站在窗前，背对着他们，我怕看见小晴的泪眼。慢慢地说：“二十五年前，我和青言回到省城，青言对我不理不睬，我知道他恨我。他以生意忙为由，天南海北地跑，我知道他只是不想再碰我。两个月后，我开始呕吐，症状与怀孕没有两样，我欣喜若狂，忙不跌地想要告诉青言，可青言不在。因为呕吐的太厉害，阿三陪我去医院，化验的结果是我根本没有怀孕，是肠胃出了问题。还有一个更可怕的结果等着我，我的双侧输卵管严重堵塞，根本没有怀孕的可能。这个消息对于我来说是晴天霹雳，我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哭得昏天地暗。离我不远的另一个椅子上也坐着一个女人正在哭泣，这个女人衣着破烂，一看就是穷苦人家。阿三心好，他见不得人难过，他过去询问，才知道，女人怀孕了，她的男人却抛弃了她不知所踪。她想打掉肚子里的孩子，又舍不得。阿三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于是在我和阿三的合谋下，将这个女人安置在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我开始假装怀孕。大半年后，那个女人生下了一个女孩儿，这个孩子就是小晴，我让阿三给了那个女人一笔钱，让她离开了省城。小晴，对不起，瞒了你这么多年。本来我和阿三说好的，要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可如今，你和杜思言相爱，而思言又是你爸苏青言的骨肉。看着你们的痛苦，我不忍心拆散你们。小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泣不成声。
　　 一切都没了声息，除了我的抽泣声，时空静止了。我不敢回头，依然背对着小晴，我的背已僵硬。
　　 “妈……”小晴冲过来从后面抱住了我，“谢谢你，妈，让我好好活着，还给了最好的生活，妈……我是你的孩子，我永远都是你的孩子。为什么我不是你生的，妈，我是你的孩子。”小晴一定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凌乱地说着，哭着。
　　 “小晴，我们可以在一起了……柳姨，我和小晴可以在一起了是吗？小晴……”杜思言激动地冲上来抱起了小晴，在她额头上响亮地吻了一下，“感谢上苍对我们的垂怜，我本以为你是我妹妹，我本打算一辈子打光棍……”
　　 “什么一辈子打光棍，我看你想挨打。”梨花回过神来，轻轻打了一下杜思言。我流着泪笑着，看着哭哭闹闹的三个人。
　　 阿三站起来，端给我一杯茶笑着说：“我们都老了，其实生命也只是从路的这头到那头的距离，不必计较太多，快乐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我抿了口茶，笑了。二十五年了，我第一次这样轻松，我的心里突兀地升起一个念头。
　　 我扭着头看阿三：“阿三，老屋的梨花落尽了吗？”
　　 阿三怔怔地看着我：“还没呢，还没到落尽的时候，来时，我清扫了小院。哦！我忘记清扫窗台上的落花了，风吹过，一定吹落了一地。”
　　 “阿三，这次回老屋不知道你愿不愿带上我？让我和你一起看看窗台上，还有多少落花。”
　　 阿三的眼睛里闪动着年轻人才有的光芒：“柳烟，我没听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