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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怀念父亲(小说)


作者:谢凌洁 秀才,1231.0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8105发表时间:2018-03-14 23:05:27


   海洋把汽笛弄得天响,叫魂一样从我们家船边叫出去。他把一只手从驾驶室的窗口伸出来,向我晃着:冲浪吗到我船上来?
   我盯了他一眼。
   父亲要是在家多好。如果是这样,父亲早就起来了,父亲起得比所有的人都早。父亲会让母亲摆上翘起猪嘴的猪头,插上冲天的香烛。父亲把鞭炮高高地挂在桅杆上,父亲让弟弟去点炮。母亲拜了神,把酒洒向大海的时候,弟弟就把炮点起来了。我们家的炮响起来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炮也开始一轮接一轮地响起来了。等到我们家的汽笛渔翁老调一样动听地朝港口外出去的时候,家家户户的汽笛也以同样动听的调子跟随着我们家的船出去了。那是怎样叫人高兴的场面啊,我们家的船在前面,大家的船在后面,一只接一只跟着。所有的船上都扬着帆,帆上都飘着国旗。
   那时侯,大家叫父亲船长。
   那时侯我叫父亲将军。
   父亲喜欢背着我开船,就像后来他也背着弟弟开船一样。父亲一手把着舵盘,一手拍着我的背。父亲背着我,同样可以把船开得像水上飞机一样。
   但是,我们家的船像一条受伤的的鲨鱼搁在海滩上。早出晚归的汽笛声每天让母亲听得坐立不安。母亲就是在坐立不安的时候又动了去芒街的念头的。
   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说她又想到芒街去看看,让我和弟弟在家。
   我说都去过了还去有什么用,你耳朵还发着脓呢。为了不让母亲再受欺负,我有意提醒她。
   不去就这样一直守下去?
   爸会不会回那边去了?
   他爸早就声明不要他这个儿子了。
   我不知道怎样能说服母亲。我说要去我陪你一起去。
   我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去。上次她给欺负成那个样子,我很难过。我想我再也不听她说的大人的事不要插手那样的话了。再有人欺负母亲,我会舍了命来保护她的。
   母亲没带弟弟去。母亲说上次就不应该带弟弟去。母亲觉得让小孩去那样的地方不好。今晚弟弟和平时一样,吃了饭就睡了。这样正好,免得要呵呵哄哄。母亲用布带把弟弟的两只手拴在架床的柱子上。弟弟这是第一次晚上一个人在家。母亲从来没有这样拴过弟。看样子她有点心痛。母亲在弟弟身上牵来牵去的布带十分小心。母亲怕弄痛了弟弟,也怕弄醒了弟弟。但万一绑得不牢固,又怕弟弟夜里爬起来,那样更是危险。母亲看了一遍又一遍,特别是弟弟的脖子,腋窝,直到觉得妥当了,才带我下船。
   母亲一上岸,脚步放得风一样快。母亲只要到了这里就又变得激动起来了。
   后来的结果是母亲领回一个鱼篓。那是父亲那天提上街买菜的那个鱼篓。是铁头把鱼篓交给母亲的。铁头是多年前和父亲母亲同一条船从北沦河一起回来的。现在他在芒街做了房子,把房子和虾船一气租出去,专坐在家里收租,不再受风吹雨打了。铁头说鱼篓是那天上街捡到的。因为上面写着我们家的船牌号,估计哪一天会遇到我们。母亲显然有点激动,因为激动而忘了说些感谢铁头的话,她只是追根问底地问鱼篓是在什么时候捡到的,在哪里捡到的。铁头说得不十分具体,只说大概几天前,在市场边上。
   母亲还想问什么,却好像想不起来。母亲后来什么也没说,她木木地接过鱼篓。母亲正要离开铁头家门口的时候,突然闻到一股臭。那味道很浓。母亲捂住鼻子。母亲说你家有死老鼠吗怎么那么臭?铁头吸了几下鼻子,说没有啊。母亲拿开手,也吸了一下鼻子。这一吸差点让她吐出来。母亲赶紧捂了嘴。母亲感觉那味道好像离她很近,她突然把鱼篓倒过来一抖,一团白色的东西掉到地上。
   是一坨猪肉。已经浮肿得烂了。一堆蛀虫正在地上翻跟斗。
   铁头说我鼻炎,毒药都闻不到了。
   母亲翻天一样在铁头家门口吐了一地。
  
   母亲后来才知道那天铁头对她撒了谎。原来铁头并不是在什么市场边上捡的鱼篓,是父亲走前放在他家的。他家出租的房子里住着一个东北女人。铁头让戚老头把那个女人介绍给父亲,然后他把房子按比市面价少十元的价租给父亲,让父亲用来安顿那个女人。
   母亲过了好些时候才知道这些,伤心又加了一层。母亲本想去找铁头数落一顿,或者找戚老头数落一顿。但是,不知因为什么,结果母亲没去。
   母亲后来想起那些黑木耳,才知道那是东北特产。
   父亲和母亲吵架就从黑木耳开始的。说起来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那些日子,父亲每次到镇上买菜总捎回大包黑木耳。那样的木耳黑蝴蝶一样,很小,银杏叶子那么大,黑得透亮。包装很好看。大包装碗口粗,四四方方,用玻璃一样透明的塑料纸包得很牢固。里面是小包装,也四四方方,火柴盒一样大,也用玻璃一样透明的塑料纸包得很牢固。我们平时见的木耳都是灰色的,很大块,土土的,不好看,像蝙蝠,看着就觉得不好吃。但这些黑木耳不同,看着觉得好看,还觉得好吃。
   母亲可能也没见过这样好看的木耳,觉得新鲜。母亲想海里的吃多了吃点山上的也好。
   但是,母亲没想到不愉快就发生在这些黑色的木耳上。那是因为父亲在对待那些木耳的态度上让母亲感到莫名其妙。
   首先是父亲在做木耳这个菜上,他的热情让母亲感到奇怪。父亲是从来不进厨房的。但现在,到了炒菜的时候,父亲就风风火火撞进厨房。母亲看父亲的样子,感到好笑。母亲就说饿坏了这样火急。母亲的话里满是温柔和疼爱。父亲没有拿眼看母亲。父亲说我来帮你炒菜。吃了半辈子鱼虾都快变成鲨鱼了,现在我要亲自做一味菜。这是一道地方名菜,你见也没见过,我这就让你开开眼界。母亲看父亲说得神秘,眼眯眯地笑,像是不相信,母亲说几十年锅头都没碰过,还名菜呢。
   父亲后来要母亲给他打下手。就是让母亲每天傍晚在放米进电饭锅后,拿上一块木耳,放上一碗水浸泡。半个小时后,换水,在水中一小朵一小朵地摘洗干净,在盘里码好。还有,把一小团肉碎成薄片,或丝段,调上香油和味素(父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把味精叫成味素了)。母亲都准备好了,告诉他,让他做。
   母亲觉得那么简单的事经父亲一说说得这么复杂了。母亲笑父亲婆妈。
   母亲却在第一次上就没让父亲满意。那天傍晚,父亲从驾驶室到厨房来,父亲以为母亲已经按他要求为他做好了准备。父亲看见的却是一个大瓷钵里冒着黑麻麻的一窝蝴蝶。母亲是会错意了,她不知道父亲说的一块是小包装,她是把一大包都泡了。那是紫菜海带一类的东西,干海绵一样,泡了水,一能碗泡出一钵。父亲当时就气坏了,父亲眼睛瞪得老大。父亲只要眼睛瞪得老大,就说明他要发火了。父亲说你怎么老那么笨?
   那是父亲第一次对母亲发这么大的火。
   第二次是在这次返航前。父亲那时侯已经不让母亲为他泡木耳碎肉丝了。一切他自己做。那天父亲把泡好的木耳细心整理干净,然后去冰箱拿肉。父亲打开冰箱的时候,里面什么也没了。父亲眼睛又瞪了起来。母亲看着父亲水母一样发亮的眼睛,赶紧开口。母亲说起网的时候开几个鱿鱼炒不同样好吃吗?
   牛头搭马嘴!
   父亲的话让母亲不舒服。一是母亲觉得父亲从来没有这样骂过自己。父亲从来都是称赞母亲,说母亲漂亮,善良,手巧。现在,父亲骂她笨。一个人一笨其实就什么也不好了,换个说法笨就是蠢,不开窍。但是母亲也不十分计较,母亲只是觉得父亲在这件事上本来就有点莫名其妙,现在他又这样莫名其妙向自己发火。母亲越想越气,母亲说都出来一个礼拜了,一个礼拜什么不吃光。你鱼虾都吃了几十年,今天多吃这顿就烂了肠子?
   父亲闷头把一个鱼篓提起来,两脚踹下去,“喳啦”!鱼篓就烂成一朵珊瑚了。
   父亲踩烂鱼篓的第三天我们就回来了。当天也看不出父亲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照样和母亲好好说话。母亲也一样,看不出她对父亲和平时有什么不同。母亲觉得什么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那天父亲上街的时候母亲照样和平时一样给他列了单子。父亲下船的时候,母亲也照样告诉父亲,让他记得多买些肉回来,让他多做些木须肉解解馋。
   但是,母亲哪里想到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菜会和一个女人连在一起呢?
  
   我后来听到一些有关东北女人的说法。她是吉林人。几年前和她男朋友到这里来。后来她男朋友跟一个搞房地产的女人走了。再后来她碰上父亲,就对父亲好了。那种好或者和母亲当年对父亲的好是有区别的。或者父亲这时候已经不喜欢母亲一直对他的那种好,而喜欢东北女人这样的好了。父亲就喜欢了她。父亲租了房子让她在铁头家住着。父亲出海的时候她在家里睡大觉。睡饱了就玩,喝茶,搓麻将,唱卡拉OK。父亲返航的时候,她到港口去守着父亲的渔船进港,守着父亲的渡船靠岸,然后和她一起去买菜做饭。
   现在回头想起,这阵子父亲从镇上回来总是很晚。饭也吃得少。父亲的饭量从来就大。开始母亲担心自己菜做得不好,但是父亲吃了几十年自己做的菜,母亲便感到奇怪。而且,在海上父亲还吃得好好的,但是只要回港,只要从镇上回来,父亲饭量就大减。母亲担心父亲在街上胡乱吃了什么不卫生的东西,闹肚子。母亲就让父亲吃保济丸,父亲不肯。父亲不知道是为了让母亲放心,还是不想让母亲怀疑,父亲说久没吃绿豆糕了,今天在镇上吃了一顿。绿豆糕是越南特产,父亲自小爱吃,这里的绿豆糕虽然不纯正,但父亲不觉得不纯正,只要能吃到,就和芒街的一样香甜。
   母亲是知道父亲这个习性的,就信了父亲了。
   谁想到父亲那是编故事呢?原来他是在镇上陪那个女人饭。父亲陪那个女人吃一半,再回家陪我们吃一半。
   这次台风,女人知道别的海面翻了不少船,也死了不少人。那天她提心吊胆又满怀希望地来到港口。她打定主意,只要这次父亲能活着回来,她就再也不让父亲出海了,再也不让父亲经风浪了。
   父亲果然活着回来,女人高兴得哭了。她当然说了她那些让父亲感到温暖的话。那样的话父亲听着怎能不动心呢。父亲一动心就什么都听女人的了。女人后来说了她的主意,她让父亲跟她到东北,再到俄罗斯去做假皮生意。她说俄罗斯的假皮衣让他们东北人发了大财。
   父亲就这样跟女人走了。
   开始听到这些,我一点也无法接受。也不相信。怎么会呢?父亲怎么会是这样呢?父亲一直是那样好,样样都好。
   但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父亲确确实实是跟女人走了。跟一个东北女人走了。
   父亲后来有没有想过他那样做对家庭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我不知道。但是,由于他那样做,对母亲和我们的伤害实在太大了。最致命的是,后来又发生了不幸的事。
   那天晚上,母亲离开芒街的时候,其实比失去父亲更可怕的事已经在等着我们了。
   到了渡船上母亲才记起弟弟一个人在家。弟弟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家过,母亲也从来没有离开过弟弟。渡船还远远离着,母亲就开始喊了。
   母亲说华生妈回来了。妈和姐回来了。
   母亲一直喊了几声,没得到一点回应。母亲想弟弟平时是容易醒的,只要一点声响就会醒的,今晚怎么啦?
   会不会?
   母亲的腿就软了。
   等到母亲浑身没力地爬上船,一切已经晚了。
   弟弟的样子很可怕。他眼睛瞪得老大,舌头往外面垂着,脖子上有很深的血痕。弟弟肯定是醒来一个人害怕,想挣掉布带,却把布带拉到脖子上。结果被勒住了。
   母亲后来是海洋从海里抱上来的。海洋不知怎样听到我喊救命的,他在母亲跳下海去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我们船上,母亲跳下去的时候他也跟着跳下去了。海洋突然变成一个英雄从船上跃进海底把母亲抱上来的时候,一点也看不出他平时的不正经。他把母亲抱回房间的时候,母亲还一边挣着要冲出去。海洋推了母亲一掌,海洋说,要死你就去死吧,我不救你了,你要死谁救得了你呢?
   母亲僵在甲板上,抖着一身海水,哇一声哭了。
   母亲哆嗦的毛病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母亲犯病的时候像大冷天掉进海被捞上来一样,全身抖得厉害,嘴巴还念念叨叨。
   港口的日子照样忙。天亮的时候,启航的船一只接一只地排着队出去;天黑的时候,返航的船一只接一只地排着队回来。他们威风凛凛地鸣响汽笛,从我们的船边一路叫出去又叫回来。这汽笛现在对母亲来说像是鬼一样,只要一响,母亲就全身哆嗦。这时候母亲的毛病就来了。母亲毛病一来,我就不知该怎么办。就想父亲能尽快出现在我们身边。我长这么大,父亲从来都在我们身边,除了返航要到镇上去,父亲一般不会离开我们。父亲好像天生是个喜欢讲故事的人,他一有空就和我们讲故事。讲海龙王发怒就闹海啸,讲鲨鱼饿了就吃海牛,还吃人。在有月亮的晚上,父亲爱把我和弟弟叫到甲板上讲。父亲说我和弟弟谁的故事精彩又动听,就得奖。父亲的话都算数,父亲奖过我一个很漂亮的玳瑁,奖过弟弟一把弹弓。
   父亲后来和我们讲胡志明。父亲说胡志明是越南主席,父亲说中国的主席毛泽东和总理周恩来跟胡志明是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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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小说,将视角指向了1979年中越战争前夕从越南被逐回的华侨,描绘了他们往返于海上和港口之间,又搭界陆地城镇的日常生活和生活中的变故。作品以第一人称,讲述我寻找在台风之夜失踪的父亲的故事。开篇展示了一个传奇的爱情故事。父亲是越南的富家子弟,母亲是穷华侨的女儿,两人深厚的感情让父亲抛却阶层、国别等方面的因素,奋不顾身地和母亲私奔回国。可是,父母曾经浪漫的爱情最终消逝在庸常而苦难的生活里;曾经在大家心目中英雄般的父亲,竟然背叛家庭,抛弃妻子,与东北女人私奔。父亲和母亲传奇般的爱情以及父亲英雄般的形象的坍塌,正是港口渔民苦难生活的必然结果。生活的苦难改变了人性,男人们厌倦了日复一日的枯燥乏味的生活,失去了对家庭的担当,一下船便去找妓女寻欢作乐。只有女人,依旧勤劳善良,守着渔船,守着孩子,守着家。生活对她们而言,是一场不可承受的悲剧。我对父亲,与其说是怀念,不如说是怨恨。最后父亲与骗去我贞操的海洋一起偷渡到澳大利亚,我的世界也像母亲一样沦陷了。小说题材独特,篇幅宏大,结构错落有致,叙事舒缓有度,对人性的发掘异常深刻。人性不是一成不变的,生活环境可以改变一切。佳作,倾情推荐!【编辑:燕剪春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316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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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8-03-14 23:08:10
  归国华侨的生活,港口渔民的生活,这些对一般人都比较陌生。
   作者将笔触延伸至此,让读者有了一种不一样的阅读体验。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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