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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怀念父亲(小说)


作者:谢凌洁 秀才,1231.0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8108发表时间:2018-03-14 23:05:27


   父亲好像什么都知道,父亲就那样了不起。
   港口的女人说再好的男人只要去了芒街就不再是好男人了?那么,现在父亲真的就不是好男人了吗?
   对父亲的离去我有过一些想法。我想可能父亲是一时糊涂,被那个女人迷上了,或者被她骗了,或者是父亲实在对海上生活不喜欢了想到陆地上过些日子。这不奇怪,就像青蛙一样,在水里泡久了就想跑到陆地上去跳几下,哪怕没有陆地,有一张荷叶也好,只要能离开水就好。那个女人或者就是父亲那张荷叶。等父亲在荷叶上闷够了,就想起水的清凉了。
   这水就是母亲吗?母亲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父亲回来呢?母亲那样子还能等得到父亲回来吗?
   母亲现在是换了一个人了。母亲听不得人家的汽笛鸣叫,更看不得人家船上的男人女人一起下网。在早上,周围的船像约好了一样,一只接一只地叫响汽笛,一只接一只地荡起海浪从我们家船边离去。这时候母亲就像一头疯掉的狮子。她全身哆嗦,连牙齿都敲出声音来。她披头散发地撞来撞去,又叫又跳,又哭又笑。那天,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撞进厨房。刹那间厨房响起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脚跺在船板上的声音,锅铲碰击的声音,刀剑出筒时利刃生风的声音。我心一下就吊到了喉咙上。我跌跌撞撞跑到厨房,这时我看见了母亲横在手腕上的菜刀,早上的阳光从窗外进来,刀刃白晃晃地闪光。
   妈——
   我才叫了一声,下身却有什么像洪水一样咕噜着滑出了我的身体。接着我腿间就红下了一片。那红慢慢地从裤腿里漫下来,直漫到湿漉漉的船板上。
   可能母亲就被我身体上流下的这片鲜红震醒了,菜刀“哐当”从她手上落到船板上。她跌撞着跑到我身边,母亲的力气很大,她几乎是把我抱着从一地鲜红里挪开。母亲说念念你怎么了怎么来这么多血?
   母亲让我靠在门槛上。母亲像是突然知道她的女儿已经长成了女人。母亲看着我被红色漫过的脚面,她知道我是被她吓坏了,她知道女人这种时候是受不得惊吓的,一受惊吓血就洪水一样崩出来的。
   母亲哆嗦着。母亲就那样哆嗦着两只手重新进了厨房。接着那个声音就尖叫着碎了。
   母亲是把黑木耳的气发在了那堆碗碟上。母亲说我怎么会吃一个鸡给的东西呢?我怎么那么不争气呢?
   接近傍晚的时候我到镇上去买碗。早上和中午我和母亲都没有吃东西,说不清是因为没有碗,还是别的什么。但是现在快到晚上了。一天就剩最后一顿,最后一顿总要吃的,不吃怎么可能熬到明天呢。原来人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就剩下吃饭的份了。
   那天,从杂货店出来,我像抱一窝鸡蛋一样抱着那堆碗碟进了卫生院的门。我是去问想母亲那样的病有没有药吃。医生说你妈得的什么病?我说我也说不清楚,她时哭时笑,不哭不笑的时候就两眼发呆。医生说你妈是不是受了什么打击。说到这个我眼泪就出来了。后来我把事情都说了。
   医生给我开了药,医生说这药在母亲发病的时候才吃。
   那些药确实有点用。母亲情绪不稳定的时候我就喂她药。母亲吃过药不久就安静了,这时候母亲像闹了半天的孩子一样,静静在躺在床上。
  
   东北,俄罗斯,这两个名字不知是什么时候跑到我脑子里来的,东北在哪里,俄罗斯又在哪里我不知道。这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地名。那天我突然想起地图。我不会看地图。我只读过三年级,三年级连字还没认几个哪会看什么地图而且三年级哪有什么地图呢?
   现在,要知道那两个地方只有从地图上找了。要找地图需要到镇上去。这个小镇住的是从越南回来的华侨,说是一个镇,其实除了一个菜市一个卫生院一条芒街就没了多余的地方。但这样一个被叫做越南风情旅游圣地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地图呢?常常是这样,不管是周末还是节假日,旅游专车虫子一样一队一队地来,人群蚂蚁一样一群一群地来,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地图呢?
   那天从菜市出来,我到一个书报摊去,结果都是些花花绿绿的明星杂志。后来我在邮邮局买到了那张地图。我一直不知道这个镇上还有一个邮局,准确点说应该是邮电所。
   我拿到地图,似乎是抓住了父亲的手。我来到海岸边的树林里。马尾松高到天上,枝叶又浓又厚,像插在风中的一把把扇子。这些又宽又厚的扇子把火一样的日头关在了外面。
   我靠着一棵马尾松坐在沙滩上,把沙土拨平,摊开地图。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地图,那上面都是些什么呀,就像月光下的海面,乱着一堆线,密密麻麻。那些字蚂蚁一样,把我眼睛都看花了。我查字典一样一个一个地找。结果只找到北京天安门上海西藏等等,却没有东北和俄罗斯。
   漏写了?我想。
   怎么会呢?那就是父亲不在这个地图上罗?这样说是离我很远了?
  
   我开始盼望有个人来到我们船上。不管他是谁,只要他能为我们家把船修好,能给我们开船,在别人出去的时候出去,在别人回来的时候回来。
   但是,谁没有自己的船呢,谁不要开自己船的呢?
   那天,海洋水鬼一样,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自从上次救了母亲,后来他就消失了。
   眼前的海洋和前阵子变了一个人了。他瘦得像条木棍,黑得火炭一样。头发又长又乱,挂在身上的衣服花花绿绿。他说他刚从澳大利亚回来。这一次他不是落难的归侨,而是偷渡嫌疑犯。是被遣送回来的。
   还好,只罚了一点钱。他说。
   可能是经历了一场惊险,变得不那么嬉皮笑脸了,也不那么讨人厌了。海洋讲起他这次偷渡像讲故事。一个多月前,有人找他,问他要不要出国。是去澳大利亚,只交八千元。开始海洋不大相信。不相信的原因不是因为交那么点钱就可以出去,这样的事在茫茫大海上不奇怪。海洋是怕被骗,很多人被骗过。那人说他不得海洋的钱,他要交给蛇头。蛇头是谁海洋不知道,那个人说海洋没必要知道。只要交了钱他就有了上船的资格。之后在海上待十天半月就到了,和去深海撒一次网一样。海洋听了有点心动。那个人说只要海洋交了钱,就回去等,什么时候出发到时他会到家去通知。这种事不能用电话。
   海洋说那个人和他有点熟。说熟其实大家也没有交往,只能说认识,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老婆孩子在哪里。这些海洋都清楚。海洋想就八千,他那个苦瓜一样的老婆就不说了,但他儿子应该不止八千吧。海洋后来真去找钱。是借,一万三。海洋多备五千。因为事先要备点吃的用的上船,比如,一两件防寒的外套,一两件罐头和快餐面。另外,到了那边,万一一下子还找不到工作,要吃住。海洋借的是高利贷,利息两分,比银行高几杆。海洋不在意。海洋想只要到了那边,一万八千是十天半月的事。海洋和放贷的老板说好到那边赚了钱就马上寄还。海洋老觉得那边赚的钱和这里网的鱼一样,都以斤算。
   出发是在一个风不大雨大的晚上。那天的雨从傍晚开始,一直没停。海洋说蛇头选择这样的夜晚一是因为下雨,一是因为广播上说当晚雨后会出现海市。那个人让海洋在指定的时间到指定的码头去。那个码头很隐秘,估计这样的晚上巡警不会出来。就算出来,海天那么大,他们能怎么样呢?等他们出到海面上,天这么黑,雨线这么粗,要发现不容易。万一雨停了,海市也出现了,他们要追,那时侯海市就像一座移动的山挡住他们的眼睛。海洋半夜的时候摸到那个码头去。那里真的泊着一只不大的船,码头上东张西望着几十个人,都披着雨衣,又下着雨,鼻子眼睛都看不见。
   如果不是因为蛇头给他们弄了那只破船,估计后来就不会有事了。海洋说。因为马达死火,路上走走停停。漂了近个月,人多,事先备的粮和水都不够,到了后来,大家撒尿就不能往海里撒了,要往锅碗瓢盘里撒。因为现在能把米煮成粥的只有尿。,船上的淡水早已经用完,而海水煮出来的粥又咸又苦,根本吃不进。很多人一样,海洋吃不下那样的粥,一路带的罐头又吃完了,海洋饿得像要死掉。就在海洋饿得快要死掉的时候,有人说看见不远处有楼房和树出现了。海洋虽然有气无里,却也爬起来和大家一起跑到甲板上欢叫,海洋想快上岸了,只要上了岸很快就可以梦想成真了。
   船上的人有人哭,有人笑。却在这时,一辆航空母舰一样的船出现在面前。后来怎么样,海洋没有说起。海洋只说他们连岸还没上,就被送回头了。
   海洋多备的五千,回来时剩下四千,全交了罚款。海洋后悔没走成,反多了一笔债。
   你不怕坐牢吗?我说。
   海洋笑我幼稚。他说要坐牢的事太多了还不是照样那么多人要做,关键看值不值。
   就凭你的无牵无挂?
   海洋是个孤儿。他在越南出生没几天战争就开始了,他母亲失血过多,逃难的时候跑不动。他父亲背着他母亲,还没跑几步,就中弹了。是他阿婆用一张破网包着他逃了回来。没几年他阿婆就去世了。
   我一直恨你。我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
   我知道。
   为什么?
   因为你觉得是我让你们家弄成这样。
   难道不是?
   其实我是想及时告诉你妈,我想你妈会把一切尽早挽救回来,毕竟你妈和你爸一直那么要好。可谁知道会是这样?话说回来,倒也不觉得全是我惹的祸。港口这么多女人,不见了自己男人,我都没有告诉她们,她们还不是都熟门熟路摸到芒街去找去闹?
   我妈不会。
   为什么?
   她那么善良。
   那和善良没有关系。那叫懦弱!
   反正我妈不会。
   你的意思是我把你妈赶去的。
   不讲道理!他又说。
   道理讲不讲有什么用?反正现在我爸和我弟都没了。我们家的船瘫在港口都生锈了。
   啧,你怎么就不考虑一下我呢,我虽然不能代替你爸,也不能代替你弟,但是,我可以充当你哥啊,或者像我这样的人当你哥你也不要,但我可以给你开船啊。你把我当作一个水手总可以吧。
   我心里被什么捅了一下。像是什么死去的东西突然活了过来。
   但是,我又犹豫了。像海洋这样的人,能行吗?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无赖。
   我瞪他一眼:谁要你不要脸!
  
   却是母亲留下了海洋。那时侯海洋没地方去,天天赖在我们家船上。他常常是天一亮就水鬼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在我们家船上晃来晃去。他好像是只剩下那套花花绿绿的衣服了,他天天穿。可能是晚上洗,白天穿,或者干脆就不洗。上面都结了盐了,东一块西一块地白。他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他准时天一亮就爬到船上。他现在不知在哪住。每天爬上船来的时候,眼睛总是没睡醒的样子,脸也没洗,头发乱糟糟,还沾着海草,好像刚从哪家船仓里爬出来。他总是准时在我和母亲做好早餐的时候爬上甲板来,总是来得正好,母亲自然高兴,母亲说海洋你来得正好,我们一起吃早餐啦。海洋也不拒绝,去水龙头接把水,朝脸上一撞,就过来坐下。吃完早餐他在母亲面前吹牛。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吹个没完。等到肚子里的几碗粥变成口水,又到了中午,该吃中饭了。几碗饭下去,嘴丫子一抹,他问母亲还想不想听。母亲说想,怎么不想呢?
   是呀,母亲怎么不想呢?这么久以来,我们家船上连一只蚊子的声音也没有。
   海洋的滔滔不绝又开始了。傍晚一过,饭菜就香开了。这时候海洋就一边滔滔不绝,一边和母亲往饭桌边来了。当然,海洋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他不好意思了就说要走。他早不走晚不走,总在我把饭端上桌子的时候走。到了这时候谁好意思还让他走呢。母亲倒不是不好意思,母亲是觉得一顿饭在哪吃不一样呢?母亲说不走不走,多个人多双筷子,一起吃高兴。
   海洋就不走了。
   母亲精神比平时好多了。这要算是海洋的功劳。那天,母亲问海洋现在是不是没有地方去,如果是那样,干脆到我们家船上来算了。
   好啊!
   海洋高兴得叫起来。好像他每天天没亮就爬到我们家船上来向母亲瞎吹就为了等这句话。他为等这句话已经费了很大的心了。他根本没想到母亲这样有肚量,他一直担心在父亲的事上,母亲和我是同样看法。
   母亲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留下来,往后有我吃的就饿不着你。
   看得出海洋当时有点感动。他眼睛里有什么亮晶晶地转。母亲说去吧,去把铺盖拿过来。海洋睁着眼说我没有铺盖。母亲“哦”一声。母亲从海洋每天天一亮就满头乱糟糟地爬上船来的情景,断定海洋这些日子住在哪家的船舱里。母亲难过起来。母亲没说什么,她回头看看海洋身上那套满是盐渍的衣服,回头进了房间。
   出来的时候母亲手上拿着一套衣服。那是父亲的衣服。
   孩子,如果你不嫌弃,就换下吧。母亲说。
   海洋看看我,接过母亲手上的衣服,进了卫生间。
   海洋当晚就住到我们船上来了。母亲像迎回了一个走失多年的亲人。连脚步都显出了热情。母亲脚步轻快地出入房间,把旧被子换出去,把新被子换进来;把旧床单换出去,把新床单换进来。一阵子忙碌,新床单新被子新枕头,床变新了。房间也新了。什么都新了。
   海洋的到来让我们的船上突然有了生气。就像一个断炊已久的炉灶突然燃起了金黄色的火苗,顿时变得暖烘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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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小说,将视角指向了1979年中越战争前夕从越南被逐回的华侨,描绘了他们往返于海上和港口之间,又搭界陆地城镇的日常生活和生活中的变故。作品以第一人称,讲述我寻找在台风之夜失踪的父亲的故事。开篇展示了一个传奇的爱情故事。父亲是越南的富家子弟,母亲是穷华侨的女儿,两人深厚的感情让父亲抛却阶层、国别等方面的因素,奋不顾身地和母亲私奔回国。可是,父母曾经浪漫的爱情最终消逝在庸常而苦难的生活里;曾经在大家心目中英雄般的父亲,竟然背叛家庭,抛弃妻子,与东北女人私奔。父亲和母亲传奇般的爱情以及父亲英雄般的形象的坍塌,正是港口渔民苦难生活的必然结果。生活的苦难改变了人性,男人们厌倦了日复一日的枯燥乏味的生活,失去了对家庭的担当,一下船便去找妓女寻欢作乐。只有女人,依旧勤劳善良,守着渔船,守着孩子,守着家。生活对她们而言,是一场不可承受的悲剧。我对父亲,与其说是怀念,不如说是怨恨。最后父亲与骗去我贞操的海洋一起偷渡到澳大利亚,我的世界也像母亲一样沦陷了。小说题材独特,篇幅宏大,结构错落有致,叙事舒缓有度,对人性的发掘异常深刻。人性不是一成不变的,生活环境可以改变一切。佳作,倾情推荐!【编辑:燕剪春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316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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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8-03-14 23:08:10
  归国华侨的生活,港口渔民的生活,这些对一般人都比较陌生。
   作者将笔触延伸至此,让读者有了一种不一样的阅读体验。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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