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过路人间(小说)
“原来是个孩子呀。”说着,把刚才给我倒的一杯酒拿了回去。这让我一下兴致大减。
“您叫什么呀,今年多大呀?”我有些不太高兴地反问他。
“我也没名没姓,大家都叫我‘白头翁’。活得太久了,也不知多大岁数。”他说着,美滋滋地喝了一口。
“原来是个老朽呀,得了,人老了不能喝酒。”说着,我抢他的酒杯。
“哈哈,你这小鬼头,学得挺快啊,够机灵。”
我这天天浪迹街头,时间长了练就两个本领,一是看人看得准,谁是什么人搭眼一看便八九不离十,二是嘴茬子不差,因在街上总是有人挑逗你打嘴仗。
“小孩子不能喝酒,等你长大了,再让你陪我喝酒。”老头的话没有商量的余地:“来,尝尝我做的菜,这可是我自己种的。”
没办法,我先吃饱了再说。但看他喝酒的样子让我羡慕得不得了,真想尝尝酒的味道。
“下次来,带些油、盐和茶来。”
“下次?”我有些疑问。
“怎么,以后不打算来了?”
“不,我压根没打算走!”我灵机一动,来了这么一句。
“哈哈,好,咱俩有缘,别走了!”
其实那只是句玩笑,我并没有留下的意思。我的饭吃完了,他的酒还喝得有滋有味的。
“如果你不走了,你就叫我师傅吧。”他看看我说。
“师傅?”我有些犹豫,想了想。“叫我留下认师傅也行。不过,你可不许管教我、约束我,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说心里话,我也希望有个依靠,但我自在惯了,受不了别人的管教和约束。
“我才懒得管你呢。”
“那,一言为定。来,我敬师傅一杯酒!”说着,我给师傅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递给师傅。
“嗯,好!孺子可教也。”师傅一饮而尽,说:“得给你起个名字啊!”
“街里的人都叫我‘乞儿’,你就叫我‘乞儿’吧。”
“乞儿?”师傅嘴里念叨着,突然收起了笑容。他放下筷子,心里盘算了半天:“如果叫‘乙儿’就好了。我这一辈子,一直在找一个叫‘乙儿’的。你叫‘乞儿’,和‘乙儿’很像,只是比‘乙儿’头上多了个“人”字,看来你也不一般啊……”
“那我以后叫‘乙儿’不就得了。”
“自已有意起的名字不行,得是无意中得来的才好。”
“找‘乙儿’干嘛呀?”
“天机不可泄漏。”师傅显得有些神秘。
从那天起,我便有了师傅。当然,他只是让我称呼他“师傅”,他也并没说要教我什么,对我也是不管不问的。
四
在师傅那住,头两天感觉很舒服,第三天就觉得烦闷了。原来这“师傅”除了收拾地里的作物、果树,就是看书,也不怎么和我说话,更别说是教我什么东西了。于是我又跑回城里。
这一天,天气出奇的好,我在路边晒着太阳。这时,两个人来到我面前,我一看,是那天被打的那两个人。
“走,中午请你吃饭。”那个男生笑着对我说。
“不去。”我面无表情地回他一句,眼睛偷偷地瞧着那个姑娘。
“为什么?”
“不饿。”
“中午了。”
“你们吃饭按时间吃。我是什么时候饿,什么时候吃。”
“那,你——什么时候饿呀?”这男生不知道说什么了。
这时那女生蹲下来,说:“那天你帮了我们,我们想请你吃顿饭,表示一下感谢。”
我没急于搭话,借机仔细看了看她的脸,一丝羞红浮上她的脸蛋儿。
“走吧。”我爽快地答应了。
“吃点什么?”男生又问。
“包子吧。大娟包子,不用远走了。”
“我们想请你吃点好的,你平时……没吃过的。”女生好听的声音中包含着对人的理解和关心。
“不用。我吃过的好吃的,不一定比你们的少。”
我们来到大娟包子店。胖老板和老板娘有些惊讶:“怎么,还有人请你吃饭?”说着把我们让到店里唯一的一个雅间。我来这吃过几次饭,都是饿得不行了,饭实在没着落,就来这吃,当然还是“记账”。每次他们都让我进雅间,这不是抬举我,而是嫌我脏,怕在外面影响生意,另外他们的雅间也从来没有人来。他们的生意并不是很好。
“当然了,以后啊,请我的人多着呢。你们要请我得抓紧报个名,省得到时候排不上号。”我坐在上位,翘起了二郎腿。
“给我们做四个好菜,来几个包子,一个汤。饮料有什么?”男生说。别看是两个学生,都是不缺钱的主。
“我不喝饮料。来一壶酒。”我接过话头:“既然请客,就得上酒,没酒能叫请客?”
菜上来了,酒也上来了。我倒了一杯,他俩却不要,说不会喝酒,另外下午还要上课。
我喝一口,一下喷了出来。
“妈的,死胖子,你过来。”我把老板喊过来:“你给老子上的什么呀?又要坑我是不?”
“你自己说要喝酒吗!”
“这是酒?”
胖老板被我说的疑惑了,拿过杯闻了闻,又尝一嘴:“没毛病啊,你喝过酒没?”胖子一说,那两人也笑了。
本来想在那两位面前摆个谱、装个像,结果反而丢人了。再说了,我看师傅喝酒时那美滋滋的样子,怎么也没想到酒是这么难喝的东西。我慢慢地学着师傅的样子又喝一小口,还是那个味,除了辣,什么都没有。但既然是酒,辣也要喝。
“那帮人后来惹你们没有?”我边吃边喝边问。
“没有。那帮人被你打了以后,没再惹事,后来,基本就散伙了。全校都知道你是我们的朋友,谁也不招惹我们了。”他们两个不喝酒,各自要饮料坐那陪我。
“那,以后我们就做朋友吧。”女生说。
看来,他们也应该请我一顿。几口酒下肚,开始有了感觉。头有些晕,情绪有些兴奋,感觉还不错。
“行,做朋友。”在酒的兴奋中我答应了。这我还从没想过,一个叫花子还有了朋友。
原来,这男生姓郑,家人叫他“大铭”,女生姓付,家里叫她“巧儿”。这一郑一付两爹都在一个单位,这姓付的是正局长,姓郑是副局长,两家同住单位的宿舍楼是邻居,处得挺好。巧的是两个孩子同岁,自然同时送去上学,并分到了一个班。小时候为了送孩子接孩子省事,两家去一个家长就行了。两个孩子从小就同时上学、同时回家,慢慢成了习惯。这小学还没事,等上了初中,就有好事的同学拿这个开玩笑。有个同学干脆就说他们两个是“小俩口”。大铭脸上挂不住了,就骂了句脏话,这就惹恼了那一帮同学。所以,才有了放学后一群人围攻他们这件事。
我心想:“既然都是大孩子了,不用接送的,同学嘲笑你们,那就各走各的呗,为什么还要一起走啊。”我心里想着,眼睛看着大铭。如果是大铭一个人被围攻,我是不是应该不管他,让他挨顿揍呢?我继续想着。
“你叫什么名字啊?”巧儿问我。
“我没有名没有姓。我也不知道自己几岁了。过路的人叫我‘乞儿’”
“可我们不想叫你‘乞儿’。”巧儿显然知道乞儿的意思。
“我们按个头排大小吧!”还是大铭这小子,脑子活,办法多。他出的这个主意倒也不错。我比大铭和巧儿稍高一点,于是,他们就叫我“哥哥”了。
“哥哥,你记得不,我给过你吃的。”
“当然记得,如果不记得,那天就不一定帮你们了。”
“那时,你和他打仗。”巧儿说着,朝门外看一眼:“真佩服你,勇敢而又刚强。但看你在街上流浪又很可怜,就给你送点好吃的。”
“谢谢你。我会记一辈子的。”说着,忽地觉得有些不好意,便低头深深地喝一口酒。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喝多了,头脑虽然清醒,但思绪却飘忽不定。尤其是巧儿一说话,总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既怕和她说话,又想和她说话。
“你和我们一起上学吧。”大铭说:“我帮你交学费。再让我爸给你起个名字。”
“对,和我们一起上学吧。学费不是问题的。”巧儿附和道。
“我不上学,我上不了学……”
“连字都不认识,将来怎么办啊?”巧儿问。
“谁说我不认字?门外的牌子,饭店的菜单,我都认识。”这不是吹,我确实认识。
“谁教你的?”
“没人教。时间长了,就都认识了。”
“我想让你和我们一起上学,不光是认字。将来一起上大学,一起干事业。”大铭说。
“你们上大学、干事业吧,我只想做一个‘消遥自在王’,哈哈……”
那一天,我第一次喝酒,我尝到了酒的力量和玄妙;那一天,我第一次有了朋友,我体会了友情的温馨和惬意;那一天,我第一次和女生交流,我感到了莫名的紧张和兴奋;那一天,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帮我谋划未来的路,这是我第一次面临抉择的机会,但我感觉我只能走我原来的路。那一天,是我一生中特殊的一天。从那天起,我觉得自己是个成年人了;从那天起,酒成了我的伙伴……
当我们从大娟包子店往出走时,我知道自己的脚步不稳了。背后隐约听到胖子说:“这个小兔崽子挺能喝呀……”
五
自从有了大铭和巧儿这两个朋友,我的心里开始有了牵挂。过去天天到处乱跑,现在则喜欢守在他们俩放学的路上。有时互相看见了,挥挥手。有时他们没看见我,我则默默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尤其是巧儿,她那匀称轻盈充满青春活力的身影,总是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但没过多久,就看不见他们了,好长时间看不见了。直到有一天中午,大铭和巧儿拿着两件衣服和一些吃的来看我。原来,他们已经上高中了,高中不在这个学校。而且,每天天黑以后才能放学,学习的任务很重的,他们开始为高考做准备了。我不知道什么是高考,但我知道,以后见面的机会少了。
在城里没意思,我又回到师傅身边。在师傅家,我除了帮师傅种地,也没什么别的事,时间久了,便也学着师傅的样子,开始看书了。
师傅家就是书多,我原以为师傅是个文化人,一问才知道,这书并不是师傅的。
原来,师傅过去也是个流浪汉,但他却不同一般凡人。有一次他救了一个人的命,人家给钱什么的他也不要。那家人家原来是收破烂的,由于摊上事了,这收破烂的活也干不成了,又见师傅到处流浪,就把这个收破烂的房子给了师傅。师傅见人家诚心诚意,而且村外这个破草房也不值钱,就住了下来。师傅住下后,把原来存的东西卖的卖、送的送,唯独把书留下了。没事的时候随便摸一本出来,也不管什么书,就用来打发时间了。
我一开始看书还挺费劲的,不认识的字太多,经常得问师傅,渐渐的便好多了。墙角有一摞,另一个破屋里几乎是半屋子,什么书都有。如果说师傅不喜欢书,他却唯独把书留下了。如果说师傅喜欢书,他却经常说:“去,拿本书放厕所里,当手纸。”每每这个时候,我就挑一本英语课本拿过去,虽然这里还有些书就像天书一样根本就看不懂。经过几次之后,师傅微笑着对我说:
“我没看错你小子!”
说起收破烂这一家人,村子里爷爷奶奶辈的人都记不太清了。也就是说,师傅住在这里的时间,可不是一般的长了。因此,他也自然成了十里八村的传奇式人物。但师傅性格极为古怪,他没名没姓的,谁也不知道他的来历,更主要是他不愿与人交往,就喜欢一个人独居。他除了担着自己酿的酒去城里换些生活用品,几乎从不出门。这收破烂的地方,原来是村里的一块靠山边的不适合庄稼生长的荒弃地,现在被师傅收拾得世外桃源一样。
我问师傅:“为什么你给人的感觉总是那么清高啊?”
“有容乃大,无欲则刚。我只是没有俗人那么多的欲望而已。”与师傅接触久了,才知道师傅的不寻常之处。师傅平时不太说话,但他的每一句话都那么的有道理。有些话,往往想很长时间才能想明白,有些话,甚至值得一辈子去品味。
一天,一个男人带着礼品行色匆匆赶来找师傅。原来,前几天与老婆吵架,第二天老婆不见了。娘家、亲戚家、朋友家能找的都找了,仍不见踪影。他担心老婆是不是自杀了。实在没了办法,村民给他出了主意:“还是找‘白头翁’给你指点一下吧。”以前也常有这样的事,凡村里的人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最后往往来找“白头翁”给算一下。不知道师傅是真没那本事,还是不愿管那些事,每次他都说自己不会算卦。但人们并不相信他的话,只是认为“白头翁”这老头一般人是找不动的。
这次也一样,任凭师傅一再解释,说自己不会算命,但那人就是不走。师傅被磨得实在没了办法,一指我,说:“找我徒弟,让他给你看看。”
我知道师傅是推托,但我没法推了,只能想办法把他打发走。刚才的情况我听得一清二楚,但我还是装模作样地问了很多,又要照片看看面相,最后说:“你老婆没死,没事,过几天自己就回来了。十天八天的,最多不超过一个月。”
“她去哪了,干什么去了?”
“她走的很远,但只是散散心而已,没事的。”
这事过后十来天,那人的老婆果然自己回来了。问干什么去了,答:“没事,出去散散心。”
于是,“白头翁的徒弟看事也很准”这事就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