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去吃煲仔饭啊？”时光里有意识地把一个“还”字音拖得老长，稍停了片刻才又回道，“那就各管各吧！”他说着就领着大狗小狗出门去了。
　　 时值暮春，暖阳当空，远天白云如苍狗，脚下江堤上野草疯长，翠柳成行，放眼是北去湘江横前，轻风柔弱，却拂动微澜如一串串问号涌来，有两只小小渔舟如一双特大型号的空鞋子，被渔人随意泊在了荒洲咀上，当作家的时光里见景生情，忽然就朗声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时作家来自草根，一部《诗经》就是他走上文学之路的启蒙教材，而开篇的这一首有着“窈窕淑女”的诗作又是他一生中的最爱。一阙《关雎》吟罢，他也就收住了曾经的少年心思，回头再看狗狗，正一前一后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撒欢。时光里这才掏出了手机来，想起要跟老婆菊儿通话了。
　　 “喂，”耳顺之年无隐私，他总喜欢大模大样地按下免提说话，“你以后不要动不动就把自己当老大了行吗？”这话乍一听像是劝勉，实则是在告诫。
　　 “你真以为我愿意做老大呀！”电话的那一端，菊儿的回答很勉强。
　　 “我跟你说，人一旦被虚荣心给绑架了，就身不由己了。”时光里本想一针见血，却又怕老婆听不太懂，故耐着性子说，“有些事不是你愿不愿意，是自然规律。上古皇帝也讲究禅让，不要以为离了你山就不青，水就不流。”他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你以为是只老母鸡，两个翅膀能护住所有鸡崽呀！”
　　 他也只能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往深处说怕她消化不良。时光里与菊儿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结婚，在一起胼手砥足整整生活了36年，她的品行和个性他是了解的，属于那种没有文化可以教化，多了文化反而会愚顽不化的人，一旦真较起劲来，文化了的菊儿弄不好还会蹦出一句，“你以为人活在世上就真的只管自己呀！”那样反而会呛得他心里有话口难开，还是打住吧！
　　 看来菊儿是听进去了，没有再吱声，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其实老婆的心思时光里是理解的，她性格要强，心肠却软，这种人往往是既想要面子，又想要里子。结果呢，却事与愿违，吃亏的总是自己，人家还不一定会领情。
　　 在这类似的家务事上，菊儿是有过深刻教训的，虽然当时也有亲戚说她这人讲仁义，可到头来呢？她又不得不骂自己是个蠢得要死的“包猪婆”。
　　 六
　　 就只说一件还是发生在早年间的事吧，菊儿的一个表弟在东莞打工，偷了人家一辆摩托车，正在二手市场交易时，刚好就被派出所民警逮了一个正着，他却还掏出水果刀来刺伤了执行的警察，其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当年时光里也是用过名片的，而且把各种头衔都印在了小小的一方硬卡纸上，他自己虽然发放得谨慎，但老婆菊儿却不免大手大脚，与娘家的亲戚们见面时，也就颇是自豪地会送上一张，并且还在背面写上了家庭住址和她自己的手机号码。她表弟被派出所铐上后，就放肆嚷嚷着要与自己的亲属联系，民警觉得这也是情理中事，就允了，他不好易翻出了一张旧名片，请民警给表姐通了话。菊儿得知此事后，就哭哭啼啼跟时光里求情，她说“有些事你也是知道的，我大姨死得早，大姨父去年给人家开矿又连个尸体也没有找到，他俩也就只有这个么一根血脉在世上了，你格回无论如何得去一趟东莞，托你原来的老部下帮忙先把人捞回来呀！”说着又长一声短一声哭起来。
　　 时光里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但见老婆是动了真情又觉得于心不忍，“这是何苦！”他摇着头说，“犯了法就该受到法律的制裁，也好让他长点记性！”他本来还想说一句，“这种事要我去找陈文，无非也是要人家拿权力去强奸法律。助纣无虐！”陈文是时光里以前在县里当县委机关报总编时的副手，早年调到了东莞当市政法委副书记。见丈夫毕竟没有一口回绝的意思，菊儿终于就止住了哭声，说，“我格不也是没有办法了，才请你去求人嘛！心里也晓得你很为难的。”她接着又像是跟丈夫打商量说，“要不格样，把义武捞出来后，干脆让他到店里来帮忙，也好替儿子值班守夜。”她表弟叫义武，眼看也是快30岁的人了，还在外面打流。当时儿子新开了一家小餐馆，正好也缺人手。
　　 这就是人性的弱点，时光里最后还是同意了，并亲自去了一趟东莞。
　　 人当然是采取非正常手段捞出来的，但是麻烦也就接蹱而来了。
　　 义武见了表姐和表姐夫，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只是碍于辈分没说表姐和表姐夫就是他义武的再生父母了。菊儿心疼表弟，又是炖鸡又是熬补药为义武补身子，还把自己家里的房门钥匙也配了一套交给义武。让他在家里修养了几天之后，菊儿才把自己的想法说给表弟听。义武当即就把胸脯拍得山响说，“表姐，从今往后，义武就听您的，店里守夜这点小事你就放心吧！”
　　 “那就好。”菊儿像捡了个便宜似地说，“我们今后就是一家人了。”
　　 也确实好好地干了几个月。转眼就是过春节了，义武家里反正也没有了什么亲人，就与表姐一家子热热闹闹过了除夕。第二天，儿子和儿媳到岳丈那边去新拜年，义武还高高兴兴把他们送上了车。可是也就是大年初一的那天夜里，菊儿的这个表弟却趁表姐和表姐夫熟睡后，摸进了他们新婚不久的儿子的房间，翻箱倒柜，把一对新人的结婚戒指等洗劫一空，趁夜走人了。
　　 第二天一早，菊儿还亲自跑到了儿子的店里，专门去叫表弟回家吃早餐，见店门敞开着里面又没有人，心里便大吃了一惊，再匆匆回家，果然就……
　　 “我真是个蠢得要死的‘包猪婆’啊！”菊儿气得捶胸顿足。
　　 这事情是已经过去了，但是在菊儿的心里，却无疑是留有伤疤的。
　　 时光里过后还侧面挖苦过她说：“有时妇人之仁，是会害人害己的。”
　　 “害人又不是我的本意。”菊儿一脸愧意地说，“害己就忍了，只求良心上过得去就行。”那意思大有“宁可天下人负我，我决不负天下人”之气概。
　　 “你呀！就是想要显摆自己有能耐。”时光里收回了思绪突然说。
　　 这时，手机里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一定是给舅子做寿的庆典已经开始了，菊儿却还是没有忘记男人的吃饭问题，说，“你吃午饭去呀！”
　　 时光里还真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就忙把两个手指头喂进嘴里，这是他当年做瓦匠时就学会了的本领，一声长长的唿哨响过，两只狗狗就风一般绕到了他的膝前，令从他身边散步路过的人惊讶不已，“嚯，这个快乐的老头！”
　　 时光里确实是在努力地让自已快乐着，他这是想要用正能量来营造家天下的良好气氛。回到家里，把狗狗送至阳台，自己便悠哉游哉下了楼，来到了唐小口浏阳蒸菜馆，点了一个肉末蒸豆腐干子，外加一个蒸蛋，也就八元钱，比煲仔饭还便宜了七块钱。他于是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待服务生将饭菜送至，又掏出手机来拍了个照，还配了一首顺口溜，“太后回娘家，身边无答应。简单过日子，当是察民情。”写罢，就连同照片一并晒在了朋友圈。他原本是想跟自己逗乐，没想却引起了“家天下”的关注和重视，先是接了在市外工地上儿子的电话，“爸，您这不是在间接出我的洋相啊！”当爸的也就只嘿嘿一笑，“没那么严重吧？你老婆这些天正在赶任务。”接着又是菊儿的电话来了，她声音有些哽咽，“看把你苦成这个样子，还皇上，我看你太监都不如！”原来是她妹妹的儿媳把从手机微信里看到姑父晒出的图文给她看了，她接着又补了一句，“我下午就打的士赶回来。”时光里却在电话这端似颇是轻松地说，“行了行了，看把你们给紧张的，好像朕就真成了个没人管的孤家寡人！我这也是一种体验，再说我才不想要你总是做老大，我也不是老大。”
　　 “你们？”菊儿楞了一下，接着又是像终于松了口气说，“嗯，格还差不多。”她当然是从时光里的言语中听出了端倪，知道还有儿女在关心他们爸。
　　 七
　　 时间过得真快，夏日染红了石榴，秋阳璀璨了菊花，雪落高山，霜降平地，转眼立冬就已经有了些时日。这是一个很平常的傍晚，江风拂面早有了微寒，时光里与菊儿是穿了闺女早几天特意从香港给采购来的情侣羽绒服出门的。在出小区大门口时，正好就碰上了住隔壁的一对年轻新婚夫妻，新娘子眼尖，见了二老的着装，双目一亮就停下了脚步向二老打招呼，并啧啧称道说：“叔叔阿姨您老好浪漫哟，法国名牌的情侣装哎！”菊儿笑吟吟地回话说：“是我闺女从香港买来的，又轻又柔又暖和。”新娘子满口长沙话，“这肯定唦，一万多块钱一件呢！”菊儿听得直吐舌头，心里却在喃喃自语说：“格鬼妹子呀，一点也不随她娘，总是大手大脚的。”抬手就把羽绒服的帽子盖到了头上。她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了，偶有风寒就会头痛，就会感冒，一旦倒床就是好多天不得康复。前一阵子弟媳过来，两妯娌道家常时也就说到了彼此的身体。弟媳就告诉她说，“二嫂，不晓得你信不信，我以前也是经常腰酸脖子胀的，贴膏药也不管用，后来文霞就硬是逼着要我每天晚上跟着那些老太太去学跳摆手舞，还不到两个月呢，一身就不痛了，真的蛮有效果。”
　　 菊儿就笑着说，“还跟我比，你年轻一轮呢，跳舞是正当时呀！”
　　 弟媳说，“看你讲鬼话，现在跳广场舞的比你年纪大的多了去了。”
　　 满嘴乡音的两妯娌就咯咯地笑起来。时光里插话说，“哪里有笑声哪里就有阳光，有阳光的家才有真正的幸福！我也就能安心遛狗品茶著文章了。”
　　 弟媳也年过五十了，就在楼下的万和超市打工站柜台，文霞是她的长闺女，也住在湘江世纪城。这当然是得益于时光里的影响，早年侄女文霞在深圳打工，她是冲着二伯在省府的人脉关系才主动来长沙的，果然短短几年自己就开了公司，买了房子和小车，爸爸妈妈和一个弟弟也全都变成了长沙人。
　　 “如今我就是个老太太呀！”菊儿又咯咯地笑了，笑出一脸的菊花瓣。
　　 弟媳这其实是遵循了女儿文霞旨意来当说客的，文霞对二伯和二伯母心怀感恩，知道两位老人最重要的就是身体健康。弟媳就赶紧趁此气氛再一进言说，“跳摆手舞的地方就在售楼部门前的广场。我每天晚上都去的。”
　　 “你也去试试嘛！”时光里又接话说，“我专门负责接送呀！”
　　 见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菊儿就只好改口说，“要得！那我去试试。”
　　 于是，只要是天不下雨，江边不刮大风，家里又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给占着，每天傍晚，时光里就会送菊儿去广场。摆手舞也就只有十二节操，踩着节奏点，在售楼部前的空坪里反复来回数次，一场下来也就四十分钟。时光里把菊儿送进了队伍后，自己就端着个手机，边写诗边悠哉游哉散步至楼盘的尾端，也就是捞刀河注入湘江的口子上，然后转身就正好接老婆回家。
　　 在这种两岸灯火暧昧人稠密，一带江声下洞庭的喧嚣环境里，时光里已然随心所欲地漫步成了习惯，并且还能够旁若无人的在手机上看他人文章或独自写诗，也就是这天晚上，他写了一首与老婆小恙有关的打油诗。诗曰：
　　 老婆近日患流感，
　　 我的心里有点乱。
　　 少年夫妻老来伴，
　　 左手右手也得牵。
　　 曾经沧海难为水，
　　 江湖友好一时欢。
　　 浪荡风流留情处，
　　 芳草已然碧连天。
　　 修身齐家百姓事，
　　 治国安邦有圣贤。
　　 乌龟不捉汤不喝，
　　 清风明月勿花钱。
　　 我就这点小出息，
　　 遛狗品茶著诗篇。
　　 帝王将相来敲门，
　　 贱内有恙懒得见。
　　 这是时光里的真情流露，是有感而发，也是他目前的一种心理状态。
　　 正好是四十分钟，时光里接到老婆后索性又掏出手机，摇头晃脑给她读诗。菊儿不太懂诗，也不太理会男人平时的创作，她只管作品在哪里发表了有多少稿费。但这顺口溜她是听得懂的，便笑言，“你格是浪子回头啊！”
　　 时光里确实也是浪过的，在社会上混了那么多年，正青春年华又碰上改革开放，谁没有过爱江山更爱美人的冲动呢？不过还算好，如今浪子已经回头。他就淡然一笑，因为他知道菊儿也就只是一张刀子嘴，心绝对是豆腐做的，便很坦诚地说，“天地玄黄，一切都在变化中，有好的变坏了，也有坏的变好了，凡事总是会有个定数的。”于是也就又把另一首新诗读给菊儿听：
　　 今夜，天蓝如洗，半轮明月
　　 身旁没有星，我心里一惊
　　 嫦娥姐姐，如此清冷
　　 你是否甘心
　　 姐姐说我已经习惯
　　 天上人间的男子都是负心汉
　　 不甘寂寞的吴刚
　　 已去了凡间开酒店
　　 左右有美女花枝招展
　　 姐姐还说，我且守着明月
　　 从圆到缺，从缺到圆
　　 有了这一分盼头
　　 我就会万年不老
　　 笑看天地玄黄到底怎么变
　　 菊儿却似懂非懂，当真抬头望月，月亮果然只有半轮，也就一声微叹跟男人说，“人却总是会老的，你说得没错，我们确实没必要再称老大了。”
　　 时光里果断接言，“有你这句话，我已年轻十岁，你会年轻20岁。”
　　 湘江北去，月影荡漾，时光里却忽然想到了传说中那一只打捞月亮的猴子，不禁深有感慨地又说了一句，“真是岁月不老美好的愿望啊！”
　　 “有愿望的人不会轻易老去。格好像也是你说的话吧？”菊儿问。
　　 “嚯，不错耶，这你也记得呀！”时光里心中大喜，便不禁刮目看起身边的菊儿来，他于是又慎重其事地说，“我当年曾经写过一篇散文，题目叫《我把继母当亲妈》，现在看来我该写一个标题叫《糟糠之妻是个宝》小说了。”
　　 菊儿急了，“你才是个宝呢，我有嘛子好写，会让蛤蟆都笑出尿来！”
　　 （完稿于2018年3月7日。谨以此文献给三八妇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