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春原野望(小说)
“都没心情了嘛,现在哪还悠悠喝茶聊天,都到麻将桌上了。”荣也这么觉得。
“说起来也是时代不同了。”
“感叹这些可不是你的风格。”荣笑着说。
这是茶馆二楼临窗的一个包间。向外可见整条街道,哪处有争吵,哪里有哄笑,皆是一览无余。这日雪也中途休息似的停了一天,人们的行装仍是严严实实。在街道尽头,仍可见蚂蚁一般的小黑点从天边汇来。拉货的车辆纷纷挂上防滑链,这个时候开车的毕竟是少数,从市里的公车停开之后,人们的出行就不方便许多。
“那个女孩。”野犹豫了一下。“听说是你介绍过去的。”
“赶她走了?”荣反问。
“这倒没有,冰天雪地怎好那样。”
“到底还是心软吧。”荣像早就预料到那样。
野轻吹茶水,缓缓抿下一口,看着荣。
“我只不过帮了一个在外的人,她确实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思来想去还是你那里最适合。再说我也是为你。”
“为我?”
“对。她的出现也是你的契机,和一个陌生人的相处,聊天南海北的故事,谁也干涉不了谁,我问过了,她冬天一过就走了,有人相处总比你一个人要好。”荣平淡地说。
“你说的像雪孩子一样。”野轻哼一声。
“你这么想也未尝不可。喏,雪孩子过来了。”荣笑着指了指在人群中东张西望的女孩。
有过一段时间,天伊固执地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个体都是恶。从她父母离异前后她更加清晰感觉到这一点。所以她下定决心让自己变得更加完美,像无懈可击的雨天的黑伞。每与人相处,总是客气而又坚决地保持距离。也许正是这种性格,她得到一些人的爱慕,也受到一些误解,敌视。而她只是百无聊耐地拿起手中的画笔,画出一幅幅于生活毫无意义的作品。
但到了某一刻,也许是在某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她像突然醒来那样对自己曾经刺痛那么多人感到无比的懊悔。她在凌晨两点半给那些人一个个发了道歉的短信。大部分人都摸不着头脑,在他人心中她只是一个安安静静,待人有些冷漠的漂亮女孩。他们为自己凌晨被吵醒纷纷回复她“去死。”而有一个人说了句没事,反而安慰起她来。天伊从来没有如此开朗过,她一连听了十三遍最爱的《FiveHundredMiles》。并在那个晚上爱上了安慰她的那个男生。
她显得游刃有余,并没有因为拥挤而蹙起眉头。自然,她也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只好微笑着拒绝那些向自己推销当地特产的中年妇女。她像英女皇走过她的卫队那样浏览着摆着各色物品的小摊。很久很久以前,她只有在地理书上介绍人文知识时才看到过这样农村的盛会。
“这些是年前才有吗?”她问过卖牛肉的老板。后者正在往悬挂着的血淋淋的牛后腿根割下顾客要的部分。
“每五天一次,只是过年才这么热闹。估计在山上八九十岁的老太太也出来了吧。”
天伊也没有多问,要了两斤瘦肉提在塑料袋中,仍是血淋淋的一块。
出于对这里的喜爱,天伊立刻想要画一副画,再给她远方的爱人写上一封信。写她在此前二十二年的生命中从未出现,从未看过的地方和人们。她不像一般被大雪困住的旅客那样怨气冲天,事实上,即使交通恢复到可以通车的程度她也决定过完新年再走。又想起那个古怪的房东了,她真想多了解一下这个即将度过春节的人。
因为人多的缘故,让人忽略了此刻的天气。天伊敏锐地察觉到瓦房屋檐下好看的冰柱和道路上被人集中处理的一个个的雪堆。想必很久才会化掉。她带着欣赏蒙娜丽莎的微笑那样的目光流连着这春原随处可见的景色。
这里是一个盆地,她在头脑中想到。下了很大的雪,让四周的山,大的小的,远的近的,或高或矮全都被雪覆盖。山体的表面只有人们踏出的一条浅浅的让雪变硬些的小道。人们习以为常。纷纷从这冬季的王国走出来,汇集在这盆地中央的小镇上。而我还有幸去亲自看到这一切,简直比所有画作都美。
她在勾勒场景(每个画家下意识的行为)时丝毫没有察觉到头顶的雪更重一些。她反应慢了一点,直到所有人都跑到商铺的顶下躲避南来风似的冰雹她才慌慌忙忙将围巾遮住头顶。她四处张望,却不知道房东从哪栋房子的夹缝中走出来,面无表情递给她一把黑伞。
“先跟我过来。”野不容质疑地说。
“谢谢。”
野像是轻蔑地冷笑。但天伊并未觉得有轻辱他人的意味在里面,她直觉判断这个人连笑容也不那么利索了。
因为是茶馆,荣只有用茶来招待他们两个。这明显不合这个姑娘的口味,只见天伊端视白色茶杯,不知从何下口。野饶有兴趣看着她。
“要是这里是更时髦的酒吧就好了。”荣不禁感叹地说。“肯定就能吸引更多女孩了。”
“只怕开三天就要被砸门了。”野冷嘲热讽。
“不能开的吗?”天伊好奇地发问。
“里面门道多着呢,酒吧这种东西,首先要政府的许可,这玩意很难弄。还要和地下网络搞好关系。说来说去都是钱的问题,有钱没有人脉也变得有人脉了。”
野头脑中想起了过去阻挠别人砍树的情景。那是十一二岁的时候,来了一群气势汹汹的人,开着东风牌的重卡,拿着斧头电锯等物,不由分说往自家的林子闯去。野每次想起都会和在波兰开着坦克长驱直入的德军联系在一起。野和兄长抱着头领的腿,企图保卫自家的财产,裤子和脚跟在泥土地划出长长的痕迹。这自然是无用之工,野现在想到的就是这个。
荣不时起身照看客人。气氛便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等他一出现,又是一幅宾主尽欢的局面。荣添了一壶茶,便没有再出现。野一动不动看着天伊身后墙上的《大话西游》海报。
“你从前就住在这里?”天伊问他。
她直直看着野的双眼,野总觉得难为情,避开了目光。
“长大在山上,房子是后来建的。”
“感觉你挺木讷的,好像不太想和外人接触。”
“这么形容我的,想必你是第一个。”野只觉得有些讽刺。
“我肯定不是最后一个。”天伊得意笑起来。
天伊走后,荣像变戏法一样从哪里出来。
“老实说,这才是你介绍她到我那里的缘故吧,我从来没想过把房子给别人住。”野看着他。
“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闲逛,问这哪里有能住的地方。她的车开到这里被困住了,那几车人都在咒骂着天气,吃着车站二十一桶的泡面,她倒是有先见之明。权当度假了。”荣说着忍不住笑意。
“确实是个有趣的人。”
“和你以前一样。”
野愕然,不禁笑了。
“确实和我以前一样。”他感叹。
四
天伊住在二楼后野便很少上去了。他依旧忙忙碌碌过完每天,有时天伊下楼还能看到他伏在书房写着什么,她揣测是日记之类的。空余时候,她动手将两个衣柜的衣服整理到一个,空出来的放自己的衣物。又在地板上铺了一层从野那里找到的硬纸板,放上旅行用的折叠画架,这样一来这个房间总算有点她的味道了。
她不算出门很勤的人,不过喜欢看些当地特有的景物或是习俗。她画了窗户外可以看见树冠的天空,又画了一个喧闹时候的小镇,还有冒着冰雪在外劳作的人们。一次她看见角落的吉他,心血来潮给吉他调了弦,回忆起过去学过的《雪绒花》的曲调,只是很久没弹过,有些和弦不甚熟练,手指肚也有些红肿。她突然抬头,却看见房主人靠在门口,面无表情看着她。
“只是想试一下。”她有些不好意思。
“以前学过?”他问。
“嗯,以前在一个吉他社团待过。”
“《雪绒花》,我也是很喜欢的。”野好歹露出笑容。“这段时间就借给你好了。”
“谢谢。对了,这是你的琴吗?”
“买来的时候是我的。”
野带上门出去了,但头脑中仍是断断续续《雪绒花》的旋律。那曲调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暗自嘲笑自己如此脆弱。野弯下身子,他知道那种感觉又要来了。他迈不开腿,剧烈的疼痛让他想要掉下泪来,但就是流不下来。这种剧烈的悲伤竟然已经像一条丝带,缓缓飘向虚空。“不,不会这样的。”他不停对自己说,他怕自己有一天连这种疼痛感都会失去。
门后,天伊依然练着不熟悉的和弦,尝试几次后终于能连在一起。野站起身来,不知所措往楼下走去。
野生炭火的时候天伊弯腰看着他。她看见这个人夹起三块竹炭,搭成一个帐篷形,再放一块固体燃料在中部,几秒种后,火像醉酒的人那样晃晃悠悠飘上来。
野鼻尖嗅到了女生头发洗发液的味道,和他记忆中的气味略有不同,但大体还是能让他想起那个夏天的感觉。
“有什么事吗?”野拍拍手,提着火炉放入烤火架中。
“只是有点闲。”
“电视遥控器在那边。”
天伊痴痴地笑了,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可知道人上了年纪宁愿和人聊天也不会对电视节目感兴趣。”她忍不住笑着说。
“你上了年纪吗?”野疑惑地说。
“差不多吧,一点点。”天伊俏皮地答道。
这下野终于在沙发上坐定,天伊在一旁看着他的眼睛,于是野便低头打量着自己的十根手指。
“有时候感觉你还挺有趣的。”她收回了目光。
“有趣?”
“有时候有点太不近人情,有时候却觉得你的心还挺热的。”
“你是指租房子,不过做生意而已。”野不当回事地说。
“反正这就是我感觉出来的。”
野摇摇头,拿起桌上为春节准备的瓜子丢在嘴里。
“我只不过不想让自己太过本能而已。本质上我只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除了自己谁都不在乎。我不大想让这种性格贯穿我一生。”野思索片刻后开口。
“听上去是有点吓人的。”天伊看了他有些宽厚的脸庞。“不过我还是怕不起来。”
“对了。”她突然想到。“那个柜子里的衣服是你妻子的吗,她今年什么时候回来?”
“没可能回来了。”野的声音干哑难听。“有了另外的地方,那个人,认准是爱情就不会回头的,即使为此付出一切也无所谓。”
“可怜。”
“谢谢。”
野不想再坐下去,到楼上检查供水管去了。
冬天来势汹汹,气温一度到了零下十度,与其说是难得不如说是绝无仅有。野在电视上得知全国各处都是一样,有的高压电线被厚厚的冰壳包裹,视频中是穿着蓝色工作服,头戴红色安全帽的电工在抢修。
“这场雪他们可真够呛。”天伊不忍心地说。
“谁都够呛。”
“你当然比他们幸运多了。”她为野无动于衷的态度有些恼怒。
野没有反驳什么。他在那个破破烂烂徒有一块牌子的大学学了四年电气,好歹爬过几年电线杆。
随着气温的持续降低,房子里的供水管像燃放的爆竹那样纷纷炸裂。不止如此,屋中稍有水分的物品都变得坚固异常,储藏的蔬菜也冻成粉末,晾着的衣物无一例外全是硬邦邦的。由此,两人几乎吃了五六天的香菜和萝卜,全是现从门后菜园挖出来的。
野将冻僵的溪流砸出一个大洞,冰下倔强的流水象征了这条溪流强劲的脉搏。野找出所有能装水的物件,五个桶两个盆,在这里打满了水放在厨房。早上起来天伊用液化气烧上一壶,充当洗澡水源,用完后恰好用来漂洗衣物。而那些衣物,无一例外被塞到烤火架中。天伊半开玩笑说这个火炉是这个房子的核心。
“核心是你我。”野不无严肃地说。
说完,便又像躲着什么一样将手伸入架子中,两人的手不知意外碰到多少次,野每次都像触电一样缩回。一会儿,野抱着一个暖手宝又到书房里写着什么去了。
五
天伊最常的外出行程是荣的茶馆。连带着染上了喝茶的习惯。
“看上去自然多了嘛。”荣带着笑意看着正抿嘴喝着雀舌的天伊。
“常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天伊不好意思地说。
“对生意人来说没有比照顾自家生意更开心的事了。”荣不当回事地说。
话虽如此,但天伊知道荣是将她当为朋友看待。她不由想到,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至少还能收获一份友情。
荣时而照顾客人,天伊便将此地当成了图书馆一样的存在。荣的藏书丰富。她便听着西风的呼啸和雪落地的响动看着手中的书。这个冬天天伊正经看了不少书。
“你是想要当作家,或者说向往这种人?”一次她问荣。
荣于是笑着坐到她对面。不知怎么,她蓦的想起野。这两个人都常坐在她对面,但给她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其实说向不向往也没什么意义。”荣的开口拉回天伊的思绪。“生活也就是现在这样,说不定以后也只能是这样,这差不多可以称之为爱好。”
“所谓的爱好是指不用负责任的那种喜欢吧?”天伊穷追不舍。
“算是吧。”荣无奈回答。
“我的爱好就不同。”
“哦,有何高见。”
“我嘛。”她字斟句酌。“觉得爱好是十分坚定的那种,对我来说想法不落实就代表不存在,所以我喜欢一件事就会非常坚定的完成它。”
“万一是追求不到呢?”荣似笑非笑。
“那也不后悔。这就是我喜欢一样东西的含义。”天伊无比坚定地说。好像没什么能让这个女孩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