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玉龙湾(小说)
梅会长就明白了八九。她做了二十多年的玉龙会会长,祭龙供品贪了多少没有具体数字,怎么论也有个几十万。她屈指算算,七十三寿临。村俗有六十六鬼引路,七十三阎王喊,八十四罗森殿里混饭吃。六十六、七十三、八十四,人生的三大殉头年,挨过了赛神仙。又有村俗:六十六吃孝肉,七十三买鱼蹿,八十四吃鸡(吉)利。梅会长忽然觉得老了许多,吃不到让她蹿过七十三这道人生大槛的鱼似急慌迭忙地差老五电告外面的儿女,她要过七十三大寿。
梅会长的养女梅莹儿就此回到了阔别十年的故里。
农科大毕业后,梅老大在农科院给她某了个差,她却迟迟不去报到。问她,说终身大事考虑考虑。
从县城坐公共汽车去省城四个钟头,自打梅莹儿跟了梅老大去省城上学,梅会长一年去一次省城。出于某种缘故,没有她的允许,梅莹儿不能回玉龙湾。
来梅家拜寿的都是基层有头脸的人物,梅会长要应酬他们,没工夫跟闺女唠。梅莹儿就拉着星星一块儿上街了。
星星是梅老五的养女,比梅莹儿小七岁。老五媳妇八面玲珑,生孩子却不逞。梅会长骂她当一辈子的绝户,死了也找不到个摔盆子打魂儿的。老五媳妇要强没本。家里家外都由梅会长坐镇,总轮不到她出牌,一肚子怨气泼不出,窝着火。
经见的头面人物多了,星星自觉高人一截,牵着她姑白葱似的手走在大街上,头昂着,下巴颏翘着嘴叶也翘着。
玉龙湾大户人家贺寿,大大小小的车辆摆了大半个街。听见汽笛,孩子吵着看热闹,街面上站的大都是些带孩子的年轻媳妇,梅莹儿不认识,年轻媳妇也不认识她。年轻媳妇想,老五的养女领着的这个仙风玉骨的美人,准是大城市来的梅家的高亲。媳妇们嘁嘁喳喳,眼里流露出某种企望。一群孩子看仙女般跟在梅莹儿身后,星星不时拿眼乜他们,乜一次小嘴一撇。
玉龙湾的街面还是十年前的样子。石房子石院子,老得长满绿苔。梅莹儿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孩子,又看看身旁的星星,不免有些尴尬。
村东头,浩浩荡荡的玉龙湾还是那般澄澈,龙头依旧在湾中孑立。走过龙桥,登上耸立在龙庙前的祭龙台,梅莹儿有些眼生。五根雕龙汉白玉石柱,替代了十年前的五根圆木,闪着青光的大理石龙案换下了当年的粗石。
龙的力量已经楔入玉龙湾人的每根神经了吗?
十五年前的祭龙节。梅会长由众人簇拥着立在龙台,俯视台下几千村民,大声宣告祭龙仪式开始,四个孩子挤入人群,溜到龙台。这四个孩子,一个叫子兴,福祥的养子;一个叫草草,“蛇夫人”的独女;一个叫虎子,菜奶奶的曾孙;一个就是她梅莹儿。
四人溜到梅会长身后,梅莹儿身一纵,伸手取下了祭龙台上的一盘苹果,反手递给子兴。子兴接过后,把苹果给了虎子和草草。众人大骇,梅会长大怒,抓过子兴,照脸给了他三个响掌。梅会长夺回果盘,合手闭目符咒。三条大汉扭住子兴,绰起一根麻绳,将他绑在龙柱上。
众人张口嗫嚅。
梅莹儿不怕养母,去解子兴身上的麻绳。梅会长唗喝一声,三条大汉便将她扭住。虎子眼一瞪,拳一攥,牙一咬,头一低,直撞梅会长的后心。梅会长猝不及防,往前一栽,趴在龙案上。龙案上放的是祭品,活猪活羊活鸡活鱼。梅会长整个儿砸在活猪上。活猪大叫特叫,活鸡活羊活鱼狂挣狂蹦。台下众人拭嘴窃笑。扭住梅莹儿的三条大汉急忙撒手去扶梅会长。梅莹儿和草草趁机解了子兴。四人欢呼着高叫着逃进紧挨龙庙的“蛇夫人”家。
“蛇夫人”就是帮福祥奶孩子的俏寡妇,她是玉龙湾唯一不信龙神不捐龙资不入祭龙仪式的人。玉龙会也不敢将她奈何。
想到“蛇夫人”,梅莹儿决定去看看玉龙湾这位响当当的女人。
“蛇夫人”家与龙庙之间新筑了一溜石房。石房正中的门匾上刻着“益民诊铺”。梅莹儿走到门口,刚要准备进去,星星一把拽住她:“别进,黑铺子!”星星是读高三的大女孩,她说是黑铺子,梅莹儿也就不再细问。
走过石房,梅莹儿在“蛇夫人”家门口站定。
还是那扇篱笆门,还是那么虚掩。
“蛇夫人”多年孀居,篱笆门一年到头都是这么虚掩。梅莹儿最服的就是“蛇夫人”的这份胆量。村里有几分头脸几分力气的馋猫偷嘴,卖了不少力,也没闻到半丝儿腥气。出力活该,饭也不赏你一口。馋猫恼怒,越恼愈馋,馋出了口水,生出了穷计:跳墙钻门凿壁。“蛇夫人”赤裸着上身从床上爬起,大开房门,两手卡腰,立在门槛,破口痛骂,骂娘辱女,操的一村人赶来看景,不避不遮。男人羞无立地,狼狈逃掉。“蛇夫人”因此得名。她家的篱笆门也从此再不上闩。
五
“姑,回吧,中吃饭了。”星星知道梅莹儿小时候跟草草最要好,怕她进“蛇夫人”家,急忙催促。
回到家,迎头碰上老五媳妇送客。老五媳妇一脸笑,见了梅莹儿陡然收敛了。老五媳妇白了梅莹儿一眼,冲星星说,“你还知道回家?没长眼么你?啥时候了,等吃饭三等四等等不来,让人专桌伺候,你有那头那脸?”星星翻翻梅莹儿,赌气进屋了。梅莹儿不看老五媳妇,也不跟客人招呼,索性退出家,坐在了院门口的石凳上。
石凳紧挨着一棵古槐。古槐两搂多粗,枝繁叶茂的,传有数百年的生命了。
传言,村里有个好早起捡粪的老头,四更天路经树下,被一大绳挡住去路。时下月光浩亮,老头细看大绳,从树冠扯下。老头奇怪,顺绳走,一直走到村东湾边,绳在水里插着。老头不敢触绳,也不敢从绳下越过,刚要抽身逃开,就听头顶一个霹雳,顿时风起云涌,昏天暗地。眨眼间,风停云去,一轮皓月当头挂着,再看大绳,不见了。
翌日,村人都听说了老头的奇遇。几个胆大的想证实,邀在一起夜伏树下。鬼叫伏到鸡叫,不见大绳,数日如是。村人便以为老头浑说。隔数十日,一人吃醉酒在树下石凳上睡了,恍恍惚惚中觉有蛇样的东西在脸上滑动,睁开眼,看到了老头说的那根大绳。吃酒人惊出一身冷汗,骨碌爬起来,绳旋即收回树中。这次,村人将就着信了。
通灵人开始研究这棵古槐。敲敲树身,空的。心空茂蕤,必有缘故了。村人联想到了双龙,请教了风水先生,问这树对村人有无伤害。风水先生说,若得老槐荫润,定享齐天洪福。村人惧怕那绳,不敢近居。
一日,一个沿街讨吃的汉子走乏了,见老槐遮下大片荫凉,就把随身带的草苫子铺树下睡了。讨吃人睡了一宿,挺舒服。第二日,他到山里捡了些树枝野蒿,在树下搭了个草棚,又求族长收他入村。这讨吃人就是梅家高祖。梅家行运至今,村人才悟得风水先生的讖语,悔当年眼短,不该让外姓人占了风水。福祥家世代独出,也想借借老槐的恩泽,就傍着梅家西邻筑院砌房。恩没享到,反倒搭了两条性命在湾里。
梅莹儿没见过那绳。夏天,她和子兴、草草、虎子在树下玩耍。四人倚着树身等大绳现身。初秋,老槐结满绿荚,水亮水亮。梅会长不让摘,说那是龙果,凡人吃了胀腹而死。子兴偷着摘下许多,扒出果肉吃,无恙。梅莹儿试着吃了,草草、虎子也吃了,皆好好活着。四人发誓,总有一天,扒了龙庙,去龙头筑院立户。
会有那么一天吗?梅莹儿望着满树绿荚。
十年前的那个初夏,古槐刚抽出鹅黄的槐米,梅老大回到了故里,带着他漂亮的妻子。饭桌上,梅会长满面红光,腰身圆滚。老大媳妇就说:“妈越活越神仙,都是五妹妹侍候的好哇。我和老大不在家,这孝都让五妹妹一人替代了。”老五媳妇说:“尽孝是俺份内的,替人嘛,俺还没那高境界。嫂子要是过意不去,不用拣好听的甜人,把老娘接进省城享福就是了。”
老大媳妇本是想开几句玩笑的,见老五媳妇脸板的火舌样。他看看老大,老大瞪她一眼,她自觉没趣,也就闭了嘴。
梅会长筷子一撂,哪个媳妇也不看,抽出一根牙签剔牙。剔了半天,说:“老大媳妇没尽孝,老五媳妇也没让俺这个当婆婆的享受了啥。尽不尽孝,凭心。俺跟着老五这些年,论说不能亏了他。老大要是认俺这个当娘的,就把你老妹子接出去念书。”
老大看媳妇。
媳妇白老大一眼。
老大媳妇说:“妈说的在理,只是莹妹妹到了省城没户口,入不了学。”
梅会长还是剔她的牙。
老大再看媳妇,向媳妇走了走嘴。老大说:“娘,您别生气,户口嘛,我尽量想办法。就是不知道莹儿她愿不愿意去。”
老五媳妇迭忙差星星去喊莹儿。
星星转了大半个街没找到。有人对她说,莹儿跟草草在一起。星星就跑到“蛇夫人”家。“蛇夫人”家的篱笆门在里面用绳拴了,拴的不紧,手一推,闪出道缝,刚好挤进去星星这四岁半的小人儿。
星星进了院,院子里很静,没听到莹儿说话的声音,星星就往屋里走。
屋门似敞非敞。星星悄没声地进了屋,没见着她姑,却见床上两副光身子,并肩叠股地颠来颠去。星星不惊不讶地问她姑在不。床上人也不惊不讶说不在。
星星回家把“蛇夫人”家的光景跟家里人照实说了。老五是怕事情闹不大的主儿,有人光天化日里敢伤风化,他觉得太不把他这个猛男放在眼里。
老五媳妇也是天生怕太平,就把老五的几个心腹喊来,几个人组成一支扫污队,大呼小叫直奔“蛇夫人”家。扫污队从村西叫到村东,成员也就增了百倍。
男人吓坏了,蒙头盖脸抖在床上。“蛇夫人”一把将他扯下床,拽到院子里。“蛇夫人”头昂着,腰挺着,立在屋门槛上,逼视着扫污队首领梅老五,笑了笑:“哟嗬,你还牵挂着老娘哇。霸了溪,有了钱,人模狗样起来了,还争老娘的奶汁喝咋着?五年前扒墙那桩子事,你没过瘾是不?好说,今天老娘就再给你添把火,你听准了记好了。”
“蛇夫人”说到这儿,身子一纵,跃到屋门东侧的香台上。“蛇夫人”冲扫污队喊:“老娘没开窑子,应酬不了你们这么多人。老娘倒要问问,你娘你爹睡不睡觉?你娘你爹睡觉你挡不挡?你不挡。他们睡觉该睡,我寡妇睡觉不该吗?我不找你有娘活着的爹,找个光棍碍着你娘的哪块肉痒啦?他光棍不去睡你有爹活着的娘,睡个寡妇你娘就受不了啦?我去睡你爹,你让吗,你娘让吗?他去睡娘,你认不?你爹认不?我们睡觉跟你娘你爹一样,要捉奸夫淫妇,掀开你娘你爹的被窝子捉去吧!”
这番骂,满院子人都立不住脚了。梅老五更是羞无招数,梅会长赶紧斥他出去,扫污队也灰鼻子乌脸的立刻撤走。
在门口,梅会长迎头碰上莹儿。莹儿手里拉着草草,后面跟着子兴和虎子。梅会长一把抓住莹儿,啥话没说,拽回自己家去。
老大埋怨:“娘,您怎么让莹儿跟那种人家的孩子搅合在一起?”
梅会长一句不说。
进了屋,梅会长对老大说:“你和媳妇都是公家人,俺耽搁不起,明天一早就回去吧。”转身又对梅莹儿说,“吃了饭,收拾收拾,该拿的拿,该带的带,跟你大哥去省城念书!”
梅莹儿疑惑地瞪着两只大眼看她养母,梅会长也瞪她。娘两个瞪了一阵子,梅莹儿猛一转身,跑走。
梅莹儿一宿未归。
梅会长坐不住了。一家人都毛了手脚。天没亮就分头找。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也没寻见踪影。
傍晚,梅老五见草草提这个竹篮巴头探脑地往西山谷走,猜测梅莹儿可能在哪个山洞里藏着,就悄悄地跟在草草身后。
西山谷的一个山洞里,梅莹儿和子兴并排躺在一张油布上,见草草走了进来,两个人急忙坐起身,帮草草把竹篮里的饭菜摆放好。
梅莹儿夹起一块荷包蛋递给子兴。
草草开玩笑:“小心手指头。”
梅莹儿说:“草草姐放一百个心吧,子兴才不舍得呢。”
“是嘛,那你伸他嘴里试一试呀。”
梅莹儿当真就把手指头往子兴嘴里伸,草草在她后面使劲一推,她便倒在了子兴身上。三个人顿时滚作一团。
避在洞口的梅老五窥到这一幕,顿时青筋暴勒,冲进洞里,拽住子兴的衣领把他提溜到洞口,照脸给了他几巴掌:“你这个少爹无娘的野种,活腻歪了是啵?”
梅会长脚跟脚地走了过来,拉过子兴逼问:”你欺负莹儿了?“
子兴瞪着她,一句话不说。
“你小子给我记住了,今儿个这事,你要敢说出一个字,我找人割了你的舌头。”梅会长说完,拉起梅莹儿就往家走。老五媳妇跟在后面扇风:”才多大个人,就玩私奔,这以后再大几岁,还不……”
“你闭嘴!”梅会长瞪了老五媳妇一眼。
老五媳妇撇撇嘴,嗤了嗤鼻孔。
是夜,梅会长便命令梅老大:“马上带莹儿去省城。没我的允许,绝对不能放她回来!”
六
林福祥废了两条腿,两只胳膊也因常年摸鱼受了水寒,逢上阴雨天,疼得大叫。子兴用手推车推着他去县城找大夫针灸,来往六十多里,上坡下坡很不容易。针灸先生是菜奶奶娘家的一个堂侄子,菜奶奶就出面说了些好话,让子兴跟他学针灸,省得几十里地来回折腾。
针灸先生可怜子兴父子,同意收子兴做了徒弟。
子兴是有心人,很快掌握了一整套的针灸推拿拔罐术。村里人听说了,身子骨不适时就找子兴,子兴摆划几下,极顶用。子兴又买了些药物书夜里钻研,懂了不少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