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县卫生局办了个医护班，专为偏远山区培养一批医务人员。针灸先生建议子兴参加。
　　 上学要交学费，福祥饭都吃不上，怎么能拿得出。菜奶奶就把这些年积攒的一万块钱掏了出来，“蛇夫人”还把自己的十头大肥猪卖了。
　　 子兴去上学，瘫爹就由“蛇夫人”拉到自己家里照料。
　　 子兴心里存着感激，学习极下力，三年过去，领了医师证，回玉龙湾开了个“益民诊所”。
　　 子兴救死扶伤，医术精深，十里八乡听说后纷纷前来就诊。子兴倦而不厌，治疗费分文不收，医药费块儿八角的也不在乎，求医者乐乐而归。“益民诊所”成了山里人的慰心地。
　　 慰心地没能慰藉梅老五，子兴的诊铺砸了村里老诊室的饭碗。老诊室的主人是梅老五的一个相好。一村霸主，保不住相好的饭碗，老五觉得有点对不住自己的一身膘。
　　 “你小子还想在玉龙湾待着啵？想，就与老诊室联营！”梅老五说。
　　 子兴没给他脸。
　　 梅老五窝火。子兴腰里掖着卫生厅的许可证，他奈何不得。
　　 这天，子兴一早去诊铺，走到门口骇住了。铺门在地上躺着，一股股的中药味直往鼻孔里钻。白豆儿黄豆儿红豆儿的滚了一地。
　　 子兴没进铺，直接报了案。
　　 因为没有目击者，很难断定谁是祸首。民警问：“你夜里不守铺子？”子兴说不守。民警说：“就是嘛，你不守铺子，坏人能不钻空子？太粗心，太粗心了。以后不要再麻痹大意了。”
　　 子兴很明白民警的意思。
　　 虎子说：“子兴，我以后帮你守铺子，看看哪个龟孙鳖羔子再敢来！”
　　 之后，子兴就在诊所两旁各建筑了三间房。东三间给了虎子，虎子开了理发店；西三间给了草草，草草开了个制衣店。
　　
　　 七
　　 梅会长大寿，梅老五让大音箱叫了半宿，隔壁的福祥把一张木板床弄得咯吱咯吱。子兴知道他受不了那哇哇叫的东西，怕他伤神，半夜里给他服了几粒静心丸。子兴给养父服了静心丸，他自己却再不能静心，天没亮就到了诊铺。
　　 正逢种麦打豆，村人有不适的大都集中到一早一晚来诊，中午清闲些。子兴拿了本《医学科普》随意翻看，翻了几页，有些烦乱。他放下书，闭眼，揉太阳穴，再睁眼，看远处。倏忽，如一片云，洁白的云，在眼前飘过。他陡地站直了身子。恰这当儿，菜奶奶拄着拐杖，颠着小脚从外面走进来。
　　 菜奶奶一进门就问：“莹儿来过了？”
　　 子兴木木地站着。
　　 隔壁制衣店的草草听见了，摞下手里的活迎上来，惊喜地问：“奶奶，您说是莹儿回来了吗？您见着她了？”
　　 菜奶奶瞅瞅子兴，回头朝外看看，摇了摇头。
　　 草草搀着菜奶奶在一把竹椅上坐下，还是一脸的惊喜。草草说：“子兴，这下好了，莹儿回来了，咱有指望了。”
　　 子兴还是木木地站着。
　　 虎子从他的理发店里走过来，朝地上啐了一口，忿忿地说：“指望？狗屁！前些年还问声好，这几年你们谁见着她片言只语？”
　　 草草一脸的笑顿时敛了，她瞅瞅子兴，看看菜奶奶，轻叹。
　　 菜奶奶问子兴：“让奶奶做点啥？”
　　 子兴这才回过神，看着菜奶奶：“奶奶，俺几个的事您老就别操心了，您已经帮了俺大忙了。梅会长不是害怕了吗？”
　　 虎子说：“就是，就这么治她，看看到底是龙神还是人神！”
　　 副镇长梅老三去县里开会，副县长梅老二告诉他：“玉龙湾的那片水不能再荒下去，群众意见很大，有人反映到了上头，揭发一小撮人借龙神谲诓民财，村干部蛊惑人心，劳民伤财。上头对这事很重视，怕村人再往上捅，马上派人下去调查，你回村里赶快处理一下。”
　　 梅老三会没开完就打道回府。他先打电话通知梅老五，让他赶快把霸占的玉龙溪让出来。老五正在捞鱼，听老三的语气有些不对头，知道可能有人背地里捅他刀子了。他收了网，回家找媳妇讨主意，一路走一路揣思，玉龙湾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太岁爷头上动斧，活腻歪了！没准是他！老五对自己说，哼，准是！妈的，他贼小子反天了！
　　 梅老五窝着一肚子火回到家，一只脚刚踏进门里，一片泛黄的槐叶正巧砸在了脑门上，让他不大不小地吃了一惊。
　　 梅老五三步并作两步蹿到正堂房，把老三的话原封不动的说给了梅会长。
　　 “该是撒手的时候了！”梅会长叹口气，忽然觉得自己果真老了。但是，真让她将龙会解散了，她还真心疼。二十多年了啊！
　　 梅会长靠在藤椅上，一会儿半会儿的没了辙。这当儿，就听外面有人嚷嚷：福祥过世了——
　　 梅会长登时慑住。
　　 正看电视新闻的梅莹儿显然也听到了喊声，拔腿向外跑去。
　　 一干人搀着子兴从林家院子里哭出来，打发福祥的魂灵上路。草草、虎子守在子兴旁边，哭成泪人。梅莹儿鼻尖一酸，泪扑啦啦直往下落。
　　 很快，村人都听说了，纷纷跑来林家看丧。林家院子里顿时挤满老老少少。
　　 非亲非故的不许靠近灵堂，梅莹儿不能近前，只能巴巴地站一旁望着。
　　 好一阵子，草草从灵堂走出来，莹儿迎了上去。草草怔了怔，泪脸一别，走开了。
　　 一会儿，菜奶奶和俏寡妇来了。菜奶奶吩咐找人搭灵棚，通知治丧理事会。
　　 治丧理事会的人来了六七个。六七个人先后向福祥的尸体作别。
　　 灵堂里，子兴哭得揪心扯肺。梅莹儿心里容不住，跑回自己家去。
　　 按当地兴俗，尸体第二天火化，第三天入殓下葬。期间，孝子守灵，三天三夜不许随便走动。福祥没有亲子。子兴是养子，虎子是义子，草草是义女。三个人都守在灵堂。
　　 梅莹儿闭在自己屋里，三天三夜泪洗粉面。
　　 这夜子时，也就是福祥骨灰入土的当夜，梅莹儿隐隐约约听有箫声，呜呜咽咽，幽幽怨怨。她披衣起床，循声走，箫声就在湾中龙头传来。
　　 梅莹儿伫立水边，月光朦胧，风瑟瑟的一阵紧过一阵。梅莹儿裙摆飘忽着，很美很神。
　　 箫声似被什么东西阻了一下，再响起时，也就如泣如诉。
　　 自打福祥咽气，梅会长一直恍恍惚惚。日里吃不香，夜里睡不宁。半夜箫声她听到了，如泣如诉的幽怨让她心悸。看来，已濒天数的不是梅老五，该是她了。
　　 老天爷这样罚她，她觉得似乎不够公道。双龙会会长是众人推举的，捐资捐物众人乐意，她操心了，付出了，应该得到报酬。是福祥的魂在罚她吗？梅会长毛骨悚然。福祥的亡魂在鸣不平吗？有亲子而不见亲子送魂，怨得她吗？福祥黑心，撇下亲子撇下她，去吸俏寡妇，他该死啊！
　　 梅会长一夜恐恐怨怨，刚起床，就听外面大喊：“龙子发怒了，叫了一夜，有个披发仙女踩着水去了龙头。”
　　 披发仙女？梅会长咯噔一下，猛地推开梅莹儿的卧房。
　　 床上空空的。
　　 我的天！梅会长拼命往湾边跑。
　　 湾边聚了很多人，虎子在人群里比比划划把他夜里见的光景说给人听。他说那仙女披着长发，雪白雪白的裙子在水上飘。梅会长在人群里找，就是不见莹儿的影子。
　　 那个披发仙女，白裙子，可不正是莹儿？梅会长一屁股瘫在了地上。
　　 好一阵子，有人说菜奶奶来了，梅会长这才缓回神来。她从人缝里看过去，看见搀着菜奶奶的女孩子正是莹儿，悬着的一颗心也就放回肚里。
　　 梅会长站起来迎菜奶奶。
　　 菜奶奶脸阴森森的很恐怖，众人一看，就知道这位通灵人一定卜出了一道恶卦。菜奶奶见众人神经兮兮的，忙作了明释。菜奶奶说：“莫怕莫怕，福祥媳妇原是被龙子招了去的，现在福祥做了罗森殿里的一个小官，又把媳妇要了回来。龙子夜间荒凉，白日孤寂，你们各自把闺女守好，莫让龙子招了魂去。”
　　 梅会长一把抓住梅莹儿，拽回家。
　　 梅会长日夜守着闺女，紧张的神经让她日里惶恐，夜间梦魇。她把菜奶奶请到家里圆梦。
　　 菜奶奶说：“村里死人从不单个，你可要当心哟。”
　　 梅会长想起为福祥化痛的一个月的光景，真怕福祥来招她。
　　 梅会长急忙电告在海南一家公司当总经理的老四，让老四速来接她和莹儿娘俩。她要带闺女离开龙玉湾，远远地离开，永远地离开。
　　 这天，梅老三又问梅会长玉龙湾的那片水怎么处理，说上面催得挺紧。梅会长问有敢承包的吗。老三说有。老五说，他早就猜到谁想承包。他还说，他就是不要命也不会让那小子得逞。
　　 梅会长也就猜到了要包湾的是谁。
　　 梅会长看了看一旁坐着的闺女，她知道闺女的心思，掂得出她这个当娘的在闺女心里的分量。她清楚，她身上的龙力已被彻底驱散。祸首是谁，她找不出。是死人，是活人，是闺女，还是她自己？于是，在她那双发了浑的老眼里滚出了几滴热浊的泪。
　　 梅莹儿被老娘监护起来，这让她度日如年。她想去找草草，想去安慰子兴，又怕伤了老母。她已经感觉出，老母的精神正濒临崩溃。
　　 那天晚上，她在湾边站了半宿，五更时，箫声停了，再没响起。月光融融，她恍惚看见龙头坐着一人。她在水边等，等到天亮不见有人从龙头下来。她跑到菜奶奶家，问菜奶奶从前听没听到过箫声。菜奶奶说，那不是箫，是龙叫。
　　 是龙叫吗？梅莹儿心里最清楚。
　　 龙头上的箫声响过一夜后再没响起，可是梅莹儿夜夜都听到了那凄楚的幽怨。她也要崩溃了。她要去见子兴。
　　 怎么才能去见子兴呢？梅莹儿看着鸡栅里的一群咕咕叫的鸡，眼里闪出一道精光。她绰起一把扫帚，朝鸡群一砸，一只母鸡大叫着跃到了墙顶，扫帚再一扬，那母鸡便落到隔壁林家去了。
　　 梅莹儿大声嚷：“妈，妈，鸡跑了一只。”
　　 梅会长正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听闺女一嚷，忙催道：“快，快去撵，街上传鸡瘟，死一个连一群哩。”
　　 梅莹儿应了一声，跑出院子。
　　 林家院门敞着。梅莹儿心突突直跳，她不知道见了子兴该说些什么，十年，她人在省城心在双龙湾。
　　 挨近林家院里，梅莹儿顿住了。他看到了正在门口坐着的草草。草草低头绣着一只鞋垫，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莹儿，手一哆嗦，鞋垫掉在地上。
　　 草草一双眼睁得溜圆，双唇剧烈抽搐。莹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能说出。僵持了一阵，草草说：“莹妹妹，你找子兴吧，他在诊室，你屋里坐吧。”说完，转身进屋去了。俨然一个女主人。
　　 梅莹儿直觉得万根针扎心。她退出林家院子。
　　
　　 八
　　 梅老四打来电话，说过个十天半月就乘飞机来，让梅会长抓紧准备，他公务忙，在家只能带个三五天。
　　 梅会长接了电话，慌不迭地催梅莹儿陪她去县城理发整容。老四是公司大老总，她不能有损儿子的形象，她要把自己打扮的光光面面，她要光光面面走出玉龙湾，她让要玉龙湾的村人永远记得她这个做了二十多年的玉龙会会长。
　　 娘俩刚出房门，院子里吵吵嚷嚷地拥进一群人。“蛇夫人”搀着菜奶奶打头阵。
　　 菜奶奶见到梅会长，小脚收住了，拐杖往地上顿了几顿，提着梅老五的名大骂：“梅老五，你个丧尽天良吃人肉喝人血的恶狼，你滚出来！你害了福祥，又来绝他的后，你，你遭天杀啊，你！”
　　 梅莹儿大惊，撇开老娘跑去林家。
　　 林家院里也围满了人。一院子人都在骂天咒地，骂梅老五黑心烂肠子。
　　 梅莹儿一眼看到了躺在地上遍身血垢的子兴，喊一声兴哥哥就扑过去抱住子兴大哭。子兴勉强着睁开眼。他看到莹儿，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这让梅莹儿越发的心疼，抱住子兴的头紧紧搂在怀里。莹儿撩起雪似的裙摆，擦子兴脸上的血垢。草草在一旁看着，满眼噙泪，嘴唇抖动着，想说什么而又什么也说不出。
　　 “蛇夫人”一群人在梅家没找到梅老五，骂了一阵，返回林家。
　　 “蛇夫人”见梅莹儿抱着子兴，登时，火冒三丈，二话没说，一把抓了莹儿的长发，照脸就是五个大耳光：“别你娘的猫哭耗子，狼窝里的崽子还有良心！”
　　 梅莹儿被打的头晕目眩，鼻破脸青，怀里依旧紧搂子兴。
　　 “蛇夫人”气炸了，还要打，草草上前拦住了她，硬硬将她拉回自己家去。
　　 菜奶奶看看虎子，又看看子兴和莹儿，叹口气，冲众人扬扬手，招呼众人走开。
　　 梅莹儿搀子兴进了屋，扶他躺床上。子兴伸出手，轻轻擦拭莹儿脸上的血。莹儿泪水涟涟，捧住子兴的脸紧紧贴在自己脸上。
　　 子兴说：“莹儿，你受疼了。”
　　 莹儿说：“兴哥哥，你恨我吗？”
　　 子兴说：“回家吧，你妈会生气的。”
　　 莹儿说：“我去叫救护车。”
　　 子兴说：“不用，没事。庄户人，命硬！”
　　 莹儿松开手，泪潸潸地站起来：“兴哥哥，我去了，你忍会儿。”
　　 莹儿抬脚要走，见门口立着草草。
　　 草草双眼盈泪，双唇抖动，欲说难言。
　　 莹儿说：“草草姐，你来了。”
　　 草草不语。
　　 莹儿回头看看子兴，子兴也在看她。两人凝视了一阵，莹儿泪眼一别，叫急救车去了。
　　
　　 九
　　 梅老五打伤了人，菜奶奶等联名告到镇政府。
　　 梅老五自知罪恶，在媳妇那里偷了一万块钱，逃逸了。
　　 子兴承包了龙湾，在湾里撒菱种藕；在龙头建起了亭廊、水餐馆，娱乐场。他与全村人签了一份保证书，保证把龙湾建成旅游胜地，所得利润全部用于新农村建设。
　　
　　 十
　　 在海南某集团做老总的梅老四回老家接老母和老妹了。
　　 村人都跑到梅家饱览这位男方阔佬的风采。
　　 呜呜咽咽——
　　 龙头箫声又起。
　　 呜呜咽咽——
　　 龙头箫声日夜不断地幽怨。
　　 梅莹儿日夜不断地心旌神曳。
　　 终于，她再经不住那箫声的诱惑，在一个月白风清之夜，独自划船摇去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