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祖墓(小说)
“奶奶,现在可不兴那个运动了……”大伙用惊讶的声儿来劝说他奶奶。
“我老了,不中用了。都怪二娃(杜贤爹小名)他们,把你们的爷爷的坟儿埋到山脚那块凹地里。前面又有一条河水流过……我早就说那块地不是块好风水地,劝说他们重新找另外一块地,可他们硬说那块凹地是块人才宝地,你们看现在的贤崽……这怎么行……”奶奶叨叨絮絮地边说边叹气,好似面临一场大灾难。
“娘,现在新时代了,年轻人的事你就少管一些。别自寻烦恼,反正你都九十岁了。”
“正因为我九十岁见过的世面还少吗?我不能让人家指着我们的脊背说我们祖宗三代笑我们。告诉贤崽,我走的路比他吃的盐还要多,听我的一切没错。决不能让人家说我们有某一点反动知识分子,反动文人之类的话……唉,唉,我活够了!唉!”
“操你妈的,我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杜贤猛拍了一下桌子。
村委主任吓了一大跳,他问:“贤崽,你说什么?这可是关键到升职提干问题,你说的倒轻巧……”
刚才的话是说给奶奶他们的,谁想村委主任却以为是说他的。本来不太烦乱的心这下给村委主任说的够烦了。杜贤猛一挥手,大吼一声:“你他妈的给我滚!”
院子里的几个嫂子、兄弟忙跑进来,“阿贤你疯啦?怎能对主任发这么大的火呢?”他们都有点忧心忡忡的样儿。
“我操你妈的X!一个小兔崽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别以为你翅膀硬了想飞了,你现在还是我手里头几千号里的狗儿,你个狗娘养的,告诉你我下台不了那么早,只会往上爬不会往下跌的!”主任恼羞成怒。
当时杜贤真想对他说“你个村委主任算个什么东西,都五十来岁了,还想爬个鸟官?爬到马克思身边人家还懒得打电话去火葬场呢!”
那一年奶奶死了。算命的先生说她能活到九十九岁。但杜贤的奶奶没有能活到九十九岁就去西天取经了。她死前还特别叮嘱儿子们一番,千万要找个地方把爷爷的骨殖拾了拿去另葬然后过三、五年后把她的骨殖拿去同爷爷合葬。她说,这关系到子孙福祸问题。葬了爷爷之后那就是你们几兄弟的儿子的孙子的祖墓了,所以祖墓的地要讲究些,不可随便滥用,一定要用向阳的地方,不能像现在的那块凹地。凹是个阴字的化身。阴阳阴阳,阴就是女人,女人就不是好样的。
当然奶奶的遗嘱到如今还是没人去执行。因为阿叔阿伯几兄弟一致认为葬爷爷的那块地是块风水宝地,是爷爷当时亲自选定了的,既是爷爷自个儿决定了的事,做儿子的也就理所当然更改不了那件事儿。
奶奶去世的时候,杜贤不在。那时他正在省一大学读书,而且当时他还跑到H城开一个文学研讨会,没能参加奶奶的葬礼,很遗憾!
得知奶奶去世的消息,杜贤并没感到多大的意外。更不会像他的一个同学,他四十岁的母亲跟别人私奔,剩下他父亲和仨兄弟姐妹。为这那同学一直闷闷不乐的。饭吃不饱,每晚必喝个大醉,然后夜间像小孩一样哭个不停。
杜贤对那同学说:“你母亲都四十岁了也真不懂事竟还作出如此下贱的事来。而你也是,你老婆都有一个小孩了,为母亲的事竟也扭鼻子抹眼泪的,晚上躺到床上便蒙被咽泣。”
“这你就不懂了,那叫感情!懂吗?”他望着杜贤说。
“感情个屁。要是有感情你母亲也真不该他妈的私奔。她既然能忍心抛下你们,难道你们不能忍心让她私奔吗?还谈什么阶级感情?”杜贤朝天上猛吐一口烟,悠然自得地说。
“谁像你这么狠心?你奶奶死了也没见你有丁点的悲伤过!”那同学回嘴说。
“悲伤?开什么玩笑?犯得着吗?人生总有个死活,何况我奶奶都九十高龄了,不死活着等到几时?实话说,我老子活到七十还没死时我也要去跳楼,绝不连累子孙。”
“你没疯吧?”他吃惊地瞪着杜贤。
“老人活着又干不了活儿,留着自个儿白白浪费粮食,不如早点死去,多留些粮食给国家,为祖国贡献出自己的一分光和热来。何况现在计划生育那么紧,死一个总比多一个的好些嘛,这也算不辜负了祖国对我们的期望……”
“最好今晚你就跳楼!”同学对杜贤这种玩世不恭的话大吼。
杜贤倒觉得他好愚蠢。搞现代文学嘛,干嘛就非得像《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老头一样,整天走到后花园哭啊哭,多愁善感的样儿。而他那个同学又不是写《红楼梦》那样大部头的料,写写《白楼梦》还可以一点。
三
杜家村座落在乌合乡四周环山平地之中,进出山口仅有一条牛马车路。杜家村这个有千把人口的村庄从三十年代起到如今竟然没有一个人进过大学校门。哪怕是如今自费读大学的也没有一个。听老人讲古时候杜家村每年都有一二个秀才,直到清朝末年最后一个秀才去世之后,现在居然没有一个了。当然他们杜家村高中毕业的人多得用牛来耙也耙不去。可是高中生在八十九十年代来讲已不稀罕。
“而且现在的高中生所学的知识也远远比不上民国高小毕业生。”杜家村九十高龄,颓了半个头顶的陶阿婆说,“这都怪我们老祖宗把祖坟葬到一个风水不好的地方所造成的。地理先生说过,好的祖坟一般都是兴六十年,衰六十年。”
村里许多掉了牙的老头儿老奶奶整天晒在太阳底下时都围着祖坟祖墓葬得是与不是的问题来讨论。
“邻村王家今年又出了个大学生。”
“西河村对岸卢村今年出了四个……”
“难怪哟,人家的祖坟葬了个好地方。”
“嗯,不简单啊!”
“就差我们杜家村没人才了!”
“嗯,就是嘛!”
“谁叫我们祖先不会把祖坟葬个好宝地?”
“要是在六十年前葬个好地方的话,我们杜家村多少也出了几个啦!”
“唉!都怪以前那些老糊涂。”
他们几个边抽烟边叽里呱啦、唉声叹气又有点无可奈何似的。
照杜贤奶奶的话是这样的,杜家村的祖坟固然要紧,但他们家的爷爷的爷爷的祖墓更要紧,这关系到你们的儿子的孙子的孙子。
杜家村在解放以来第一个走进大学校门的要数杜贤。当然这并非是炫耀他自己。杜贤绝对没有这种意思,因为他是个自费生,算多算少至多属于半个大学生。
那天,文化馆那个高颧骨的牛馆长,亲自把入学通知书送到他家。他对杜贤爹说:“要是我的仔也能像杜贤一样有出息,我扒下瓦片来也要让他去读书。你知道吗?那不是三教九流的大学,而是我们省内的名牌大学——CC大学。”他指了指入学通知信封,饮了一口茶吸了一口烟,说:“这可是省作协与CC大中文系联办的作家班,是了不得的啵!”
他对杜贤寄予了很大的期望。
杜贤当时有点欲飞之式,飘飘然的。
饭后,杜贤爹提着一只山鸡十来斤干花生把醉醺醺的老馆长送到山口外。老馆长一再叮咛,扒下瓦片也要去读这个书!
杜贤一个仅读完初中的小子,竟然能走进许多文学迷想进都进不成的“作家进修班”学习深造,确实有点幸运。
“杜贤是个了不起的人,是我们杜家村好样儿的!”杜家村那帮青年仔都为他感到欢天喜地。
那一天天刚蒙蒙亮,梅腆着一个大肚子把杜贤送到三里外的小车站。它对杜贤说,“到了学校好好读书,别老念家里,家里的活我干得来。”
梅是杜贤的妻子。
一年前,经人介绍杜贤和梅相识了。不知是杜贤谈女孩太多不成功的因素,或是梅从没接触过男孩有点太冲动的缘故,两人一见面颇有臭味相投之意一拍即合。
那时候,梅也像现在一样,虽然不算长得漂亮,但是很温柔,温柔得令杜贤感到有点透不过气来。
“这样的女孩注定要嫁给你的。”杜贤的几个堂妹那时常对他这么说。
果然,不多久梅便和杜贤住到了一块。按乡政府来说这不算得是结婚,这叫非法同居。因为他们毕竟还没进行合法的结婚手续——登记。可是山里人说,尽管还没举行婚宴,但梅毕竟回到杜家村干活了,而且肚子里已有了杜贤的骨肉。山里人修阴德,不像乡里那帮吃饱饭没事做的人,一点阴功也不积,因而梅生是杜家村人,死是杜家鬼,这是毫无疑义的,天经地义的事儿。
四
进入CC大学校门那天,杜贤便觉得空气太不一般了。确实太不一般。上课、下课的大学生们来去匆匆,近视眼的,不近视眼的个个都戴着眼镜,很难找见一个不戴眼镜的大学生。好像每一个大学生都必须戴眼镜,不戴眼镜便不成其为大学生一样,否则有失体统让人感到可笑。
杜贤问中文系一个前来接他行李的四眼说:“你近视眼吗?我有祖传秘方治疗这病。”
“什么,近视眼?我难道真的患了近视眼了吗?”他用镜子后那两颗梧桐仁瞪着杜贤,有点愠怒。
“那你干嘛戴眼镜?”
“开什么玩笑!戴眼镜怎么啦?告诉你,我是本科生。”
来到系里办公室,杜贤问系主任:“戴眼镜是每个大学生的义务吗?”
系主任点点头,又摇摇头,取下眼镜,猛地瞪大眼睛问,你说什么?眼镜?义务……
杜贤想笑却又笑不出来,觉得自己问的有点荒唐。
在另一个办公室里,杜贤见到了他们班的班主任李有才老师。这个人却是像他名字一样,确确实实很有才能。他一见到杜贤,马上满面春风又倒茶又递烟:“欢迎!欢迎!”又说道,“我们这个班是首届的,很可能由于我们水平有限,教不好。因为学生是来自省内的不同地市县乡,知识水平不一,还有几个是外省的。初步尝试可能难一点。但慢慢来,相信会办好的,万丈高楼平地起嘛!”
“就是,就是!”杜贤连连点头。
“当然,相比之下更重要的是要有那种创作气氛!”他把“气氛”二字说得极重。
这一句话给了杜贤很大的震撼。单凭这一句话,杜贤多花上几百块钱也无所谓也心甘情愿!现在每次提到这句话,他的心还是无比的激动。
“就像S大作家班,A大作家班这些都是由气氛而形成的,因为到那里学习的人都是从各省作协进去的,说话、性格、生活习俗都有所取长补短!”
李有才不愧为我们民族作家班的班主任,就凭这些话,他到鲁迅文学院任个院长还是绰绰有余。杜贤想。
后来他们这个班确实应了李有才老师的话个个学业突飞猛进。远远可以和鲁迅文学院,S大作家班相媲美了。当时的评论家们,文坛长辈们都举手惊叹:“不愧为长江后浪推前浪!”
他们这个班尽管可和鲁迅文学院、S大作家班相提并论,可是远远比不上B大作家班和A大作家班。
据说B大以前那个作家班的学生每每上街都爱找事做、五讲四美、尊老爱幼比雷锋还雷锋。差不多一班学生都受到警察局的表彰过,有的甚至能到警署去守夜警,作过劳模英雄报告会发言等。
A大呢?A大那个作家班更是了不得。听说三十七个进去学习,一到毕业则有四十一人,多了几个考核不够合格的人来。
因此无论如何他们远远跟不上B大、A大这两个先进、具有轰动整个文坛的作家班。到后来大家确实不得不承认自己水平低,比不上那两个班。当然这是后话。
杜贤刚踏进宿舍马上意识到了李有才老师所提倡并创始的那种创作气氛。
他们住的是5栋2楼。下午的斜阳照到窗镜上闪闪发光。而且杜贤见到窗镜上贴着张大白纸,上边写着“凄凉,是一种美的哀愁!”
杜贤顿时觉得自己真的踏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诗图画意之中。
后来他们开始学习喝酒。直喝到大吐为止一醉方休。这里不得不告诉大家,他们这个班个个都成了有名的酒鬼,都挨吐过,而且有的喝醉后东哭爹西喊娘的,有的则打门板,有的练太极神功,有的作马拉松长跑运动,有的干脆大热天睡地板——凉快!
刘明标这条花花公子,自持家资雄厚,老头子当官,整天油头粉面,却也是一个文人气派,气度不凡。上课粗言烂语,不三不四;好在班上仅有一位做了两个孩子母亲已有三十岁的女人,因而也没啥顾忌的。
“搞文学嘛,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这才是一个有生活阅历,有个性的文人嘛!”刘明标经常对同学们这么说。但是一到田女士给他们上古代汉文学时,刘明标就不那么乱说话,走路、谈吐都诗雅,极斯文得体。一个大文人气质。不过两眼老是灰溜溜地直盯田女硕士的胸脯,直让那田女硕士发觉时也有点不自在起来。
“谁叫田女硕士长得太漂亮呢?”刘明标常这么说。有时田女硕士从他身边走过他还伸出脖颈闻一闻田的屁股。
“妈的,老子玩了那么多女孩没一个像她那样有韵味……”刘明标不无遗憾地说。
“你是痞男也有烂女陪,哪能要个地道的操洁的女孩损在你手里呢?”大伙笑说。
“她娘的,三十岁的人了还这么性感,二十、十八床上功夫肯定比现在还够滋味。啥时老子能玩上她一把,死也心甘。”
刘明标时常感叹万千地对大伙说这些话。大伙讥笑他是条狗,不知是谁叫了声刘狗卵,于是大伙便慢慢叫了起来。弄得刘明标闹也不是骂也不是。
“差不多每晚都有一两个妞来找刘明标,说是老乡来聊天,却玩得很晚才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班上从内蒙来的雷表问小孩王马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