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想做成杰，想做也做不了，我们家既没有半瘫痪在家的爷爷，也搞不了专利发明之类的。
　　 老师打电话来了，他在抽查学生的实习情况。
　　 得知我们还没落实实习的单位，他很意外，也很着急，问我们为什么不去学校联系好的单位，我们能说什么呢？怕捅人，也怕被人捅？不敢贪婪大城市？挂断之前，矛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对老师说：其实，我们想自己创业。
　　 我以为老师会反对的，没想到老师大加赞赏，还说了些什么创业要趁早之类的。
　　 矛关掉电话，一脸羞愧地喊：你看到没有？我居然撒谎了，我居然对老师撒了这种谎，我以后怎么面对他？我这不跟成杰差不多了吗？
　　 把谎言变成现实不就行了吗？
　　 说得轻巧，你有钱吗？我们是两个百无一用的穷光蛋！
　　 悲伤的气氛始终笼罩在我们头顶，我们连往江里撒尿都做不到了，我们坐在江边，听了大半天涛声和江鸥的鸣叫。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溜了出来，我来到那个书店，找到东方披萨的老板，书店里已经没什么顾客了，老板正在收拾她的东西，准备关门。我先递上一张纸条：这几天声带受伤了，不能说话，我们可以就加盟的事做点笔谈吗？
　　 我知道这次谈话很重要，但我对自己的语言表达没有信心。
　　 老板看了我一会儿，坐了下来。
　　 我先写：万分诚恳地问你，加盟你的店，真的真的要多少钱。
　　 老板想了想，写道：既然你这么有诚意，就一万九吧！
　　 一万八行吗？
　　 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提出了自己的下限。
　　 真的不行哎，不好意思。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谈下去，我从没跟人谈过交易，我直直地站在那里，等她改变主意。有时候，一个人不说话也一样有力量。
　　 她果然受不了这种无形的压力，写道：好吧，依你，一万八，低于这个数，连一应手续都办不下来。
　　 我让她等我一段时间，以便我想办法筹齐钱款。
　　 你确定你能筹到钱？
　　 以我的生命起誓。
　　 老板笑了，说：真厉害，小小年纪就能筹到这么多钱，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没尝到过身上有钱的滋味。
　　 她大概以为我所说的筹钱，是回去摔破收集零花钱的罐子吧。没关系，就让她这么以为好了。
　　 就在同学们一起吃过散伙饭，各自奔赴实习单位之前，我无意中发现了那个秘密，它一直深深地铭刻在我脑海里，我没法忘记它，它对我的冲击实在太大了，我从没想到人世间还会有这样的事。那时我就油然而升一个念头，将来有一天，如果我的人生不幸跌进最深最深的谷底，至少还有这最后一招垫底。
　　 我是在那家著名的医院里发现那个秘密的，我们寝室一个同学半夜突发急病，我们几个人一起带他来医院，终于看完病，挂上药水的时候，我来到卫生间，正在痛快淋漓之际，墙上一行字把我吸引住了：急求肾！全家重金跪谢。电话：5104104。
　　 我明白那行字为什么一直刻在我心里了，也许我当时就有预感，说不定哪一天，我就用得上它了。瞧它的号码：5104104，它被我翻译成我要你肾要你肾。
　　 我在医院大厅里闲逛，看那些优秀大夫的简历，发现有好几个人都是肾移植方面的专家，我突然明白卫生间墙上那句话的意思了。
　　 我慢慢了解到，人有左右两个肾，切掉一个肾，一般来说，不危及生命。
　　 健康当然很重要，如果生存出现危机的话，健康就不是第一位的了，何况，多少人为了生存下去，他们的健康每天都在受损，严重地受损，没有人可以毫无损伤地过一生，没有人可以完美无缺地活到死，这种事想都不要想。如果一直都无病无灾，那这个人要如何走向结束呢？难道要把活蹦乱跳的自己掐死？
　　 等矛睡了，我悄悄起来，试着给那个号码发了个短信。也许那个号码并不存在，不过是某个无聊的病人家属开的玩笑罢了，也许那个人已经找到了肾。我来到厨房，万一有回信，我不想让铃声吵醒矛，也不想让矛知道这件事。我关上厨房门，一个人静等回音，也许永远等不来，但不管怎样，我决定听天由命。能成，我们的加盟就有希望；不能成，我的肾就有希望。成与不成，都是好事。
　　 不到十分钟，铃声响了，我拍了拍咚咚直跳的心口，点开一看，果然是那个号码。回信触目惊心：救命恩人，能否速到医院对面的红星宾馆，我们全家在那里设宴招待你。
　　 我拼命吞了几口唾沫，强作镇静地在手机上跟他们讨论价钱，他们很爽快，一口答应了我一万八的条件，我说付了钱我就动身，他们说，能否先付五百块定金，收到定金后动身，手术前一定付清全款。我开始分析这里面是否有诈，要是能跟矛一起讨论讨论就好了，但这不现实，这回只能靠我一个人了，好吧，我相信我能行。还没分析出结果，信息又来了，他们主动将定金提高到一千。本来想付清全款再请你动身的，但我们实在是吃亏吃怕了，生怕再上一回当。我马上觉得对方其实也是个非常可怜也非常有诚意的人，就装出很老练的样子提出，付一千定金我动身，见面即付清首付，手术前付清余款。过了一会儿，对方回信表示同意，让我赶紧把自己的银行卡号发过去。
　　 没过多久，银行短信提示我，一千元已到账。
　　 一切敲定之后，我告诉对方别再往这个手机上发信息，因为这个手机不是我的。从手机上抄下了几个重要的信息后，我把所有跟这个人的联系都删除了。
　　 然后，不等天亮，我就出发了。临走前，我在桌上留了个纸条，告诉他们我出去找工作去了，我要尝试不依赖矛，单独行动一回试试看，并让他们在家里等我的好消息。
　　 两个男人在红星宾馆门口等着我，我提出首付的问题，他们说没问题，早就准备好了，先吃饭吧，钱就在饭桌上付好了。
　　 一辆车开了过来。守着一个超级花钱的病人，还开着车，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有实力的家庭，我为自己遇上这样的家庭而庆幸，否则，我们的成交不会这么爽快。
　　 我们先坐车去吃饭，路上，他们问我喜不喜欢吃有名的臭鳜鱼，我点头，其实我从没吃过什么臭鳜鱼，也不知道那种鱼到底好不好吃。
　　 抵达饭馆之前，一个说：要不，你把那五千块钱先给他吧，我看他怪紧张的。另一个说：好吧。一只信封递到我面前，我看见里面有一大沓粉红色的钞票。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房间里雪白敞亮，人人都带着浅浅的单纯的微笑，像电影里看到过的天堂。我的小腹上有一个药包，我知道，那个宝贵的东西就是从那里走掉的。它一定走得很不舍，但它知道自己在替我、替我和矛完成一个重要使命，手术前一晚，我一直都在跟它说话，我叫它不要想我，要像对待我一样对待新的主人，新的主人早就在如饥似渴地盼着它。
　　 然后，我开始畅想我们的东方披萨店，除了沿袭总店的橘白两色，我还想来点新的想法，店面狭小，摆不下餐桌，我想在店里的墙壁上安排一些悬挂似折叠小餐桌，让那些急于填饱肚子的人有一个安静进餐的地方。
　　 没有客人的时候，我想做一个超级辣的披萨（也许我们太嗜辣，我们总觉得它现在还辣得不够劲），我要放两倍、三倍甚至五倍的辣椒酱，我要做一个辣得人眼泪直流的披萨，跟矛一起分享。辣能在瞬间提神，让人变得愉快，激动，继而振奋起来，从这点来说，嗜辣的我们也许骨子里其实是两个积极上进的人。
　　 辣还能让人嘴唇变红，一想到我们通红着两张嘴，亢奋地围着大烤箱忙碌，发自内心的笑就悄悄爬到了嘴角。
　　 一个人笑什么呢？我的医生问我。
　　 他对我非常感兴趣，好奇我怎么会想出这个主意。我说，当你一无所有，危机重重，唯一拥有的就是自己的身体时，除了这个主意，还能想到什么呢？如果我们创业成功，巨大的愉悦会医好我半个肾的创口，说不定还会在那个创口上长出半个新的肾来呢。
　　 医生低下头去，良久，他说，我也出身于贫寒之家，我有个弟弟，当年有过跟你一样的处境，急需一笔钱，却借贷无门，最后，弟弟决定去抢一个人，那个人拼命反抗，弟弟害怕了，失手杀死了那个人。那年他才二十一岁。看到你，我不知道该不该谴责自己，我那时已经是个医学院的学生，我怎么就没想到向他推荐这个办法呢？至少他可以活着。
　　 我本来可以多要一点钱的，但我最终只要了一万八加盟费，我还没有无耻到想要贩卖自己的器官，我只是想用它来换取我们进入这个世界的通行证，仅此而已。母亲生下我们，只给了我们一张准生证，证明我们作为人的存在是合法的，就像一株黄豆结出了依法存在的黄豆粒，要想从合法的黄豆粒变成新的黄豆苗，必须要有一张通行证。有人很顺利就拿到了这张通行证，但我们没这么幸运，既然通行受阻，那就想办法去弄一张通行证吧，多说什么也无益，等待更不可取。
　　 从医院回来，已经傍晚六点多钟，我揣着钱袋直接去了那个女老板那里。
　　 筹到钱了？
　　 数数看。我把钱推过去。
　　 说来奇怪，这个手术好像打通了我身上某个隐形的通道，我突然可以自如地说话了，我可以有条不紊从容自信地表达自己了。
　　 她看了一眼那些钱：能不能告诉我，这钱是怎么来的？
　　 我没偷没抢没骗，我的钱来得光明正大。我让她给矛打电话，叫矛马上赶到这里来，我们一起签合同。
　　 不过，我不希望矛知道我给了你这么多钱，你能不能对矛撒个谎，就说你决定不收我们加盟费了？当然，这些钱你得给我开个收据。
　　 她一边开收据，一边打量我。你的秘密？
　　 是的，这辈子我都不想让他知道。
　　 你是指这些钱的来历？
　　 差不多。
　　 你让我想起我的过去。她撕下写好的收据，递给我。当初，我也是万般无奈才决定做这一行的，我的情况跟你们有些相似，赤手空拳，外加第一笔来历非凡的启动资金。这样的秘密不应该叫隐私，它应该叫刻骨铭心的经历。她伸出手来，我们握了一下。
　　 我没犯法，也没伤害到任何人。
　　 我相信，我当年也是这样。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看了一阵，她说：我突然有个感觉，你们跟我一样，会把东方披萨当着自己的生命一样，延续下去，发展下去。
　　 它就是我的生命，它是我生命中最强有力的一部分。我不知道我的眼眶湿了没有，反正我感到自己全身发热，喉头发哽，我猜，热血澎湃就是这种感觉。
　　 矛很快就赶到了，老板没有食言，她热情洋溢地向矛宣布了她的决定，明天开始，东方披萨就将有个分店，两个星期之内，她会把店面和设备都准备好，连工作服也赶制好，我们要做的，就是从现在起，夜以继日地学习如何做出好吃的东西来。
　　 矛果然有点反应不过来：不是说要加盟费的吗？
　　 当然要有加盟费，不过，已经有人帮你帮你们交了。
　　 不管矛怎么追问，老板无论如何都不肯再透露半个字。这样也好，如果她不承认收了加盟费，以矛的个性，是不会接受这份盛情的。
　　 回来的路上，矛一直在嘀咕：到底是谁替我们出了这个钱呢？爸爸？不可能，他现在有人管着。妈妈更不可能，她根本没钱，可除了他们，还有谁肯替我们出钱呢？
　　 也许是天上掉下来的。我敷衍道。
　　 废话，就算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该让我们看一眼再给她呀。
　　 为什么要掉在你面前呢？当然是直接掉在她面前啦，她心想，不是自己赚来的钱不能拿，这样吧，干脆直接抵充那两个家伙的加盟费好了。
　　 矛走着走着，突然停下，盯着我说：你在搞什么鬼？你出去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摊摊两手：你认为我能干什么？
　　 矛一脸狐疑，却也没有办法。
　　 三个星期后，我们的东方披萨店顺利开张了，我们还研发了一个新产品，是两张连在一起可以像钱包那样折叠起来的饼，老板给它取名叫兄弟饼，专门用来满足食量大的顾客。
　　 我醒了，四周一片寂静，我费了很大的劲，才看清自己正躺在一张小床上，脑袋上方，高高地挂着几袋药水，我正在输液。
　　 这个房间很陌生，之前我应该从没来过，我努力回忆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结果每次努力都只到去吃臭鳜鱼的路上为止，我还记得那只信封，以及那信封里一大沓粉红色的钞票。我伴着那些回忆起来的钞票重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已没在输液了，头顶上方没有药水袋，手上也没有输液管，就像每天早上睡足了欣然醒来一样。我的衣服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这一点让人欣慰。
　　 又躺了一会儿，我想起我的使命来了，难道手术已经做完了？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向小腹摸去，我碰到了一个小药包，心里叭的一声脆响，真的做完了？真的不在了？
　　 惊魂未定，我想起了我的银行卡，既然手术做完了，我应该可以在卡上看到那笔钱了吧？我从床上爬起来，伤口那里没我想象的疼，我穿好衣服，决定先找个ATM机看看余额。出了门才知道，这里是个小旅馆，根本没有ATM机。只好往外走，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我只知道，这里大概是郊区。
　　 在长满荒草的小径上低头想了一会儿，觉得没有ATM机也不要紧，我可以给矛打个电话，看他有没有收到银行的余额变动通知。赶紧回到旅馆，找了个电话。矛在那头一迭声地问：你在哪里在哪里？找工作的事有眉目了吗？实在不行就回来，你都出门三四天了，一点音信也没有，你想把人急死啊？我打断他，问他有没有收到过银行的短信。他觉得奇怪：怎么可能呢？人已经回来了，不可能还有人往卡上给我们存生活费呀。
　　 这下我完全蒙了，顾不得矛在那边嚷嚷，赶紧挂断，给那个我要你肾要你肾打过去。
　　 只有一连串提示音：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尽管已经可以想象结果，我还是努力撑着往城区的方向赶，终于找到了一家银行，迫不及待将卡放进去，余额显示为八百三十一元，那是出发前的那个晚上，对方给我付的定金，买了一张火车票后剩下来的钱。
　　 只能去报警了。
　　 接待我的警察一边听我讲述一边摇头：这么明显的骗局，你怎么会看不出来？
　　 最后，警察让我在报案记录上留下家庭地址，联系电话。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问他能不能不留我的地址和电话。
　　 那不行，不然的话，案子有了进展我们怎么联系你呢？
　　 我想了想，在表格上杜撰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地址和电话，我不能让家里知道这事，我不想让他们生气，也不想让他们伤心。
　　 从长途汽车上下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东方披萨，那明亮而温暖的橘白两色，让我的眼睛模糊起来，我真希望我在小旅馆的床上做的梦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