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门开了，姑姑把包往地上一丢，噔噔噔朝我走来，没等我看清她的表情，啪啪两个大耳光，左一个，右一个，炸响在我脸上。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你不想活，人家还想活呢，你差点弄出人命来了你知不知道？就你这种智商，根本就不配去找工作，你给我等着饿死吧。
　　 这一次，我无话可说，我的确错了，我想我肯定是被她气蒙了，清醒状态下，我是不会做出这种疯狂举动来的。
　　 矛捡起她的包，放在茶几上。她一扭身，进了卧室。
　　 今天不去面试了！她砰地关上了房门。
　　 我说，我们回去吧。
　　 矛扭过头去，不吱声。
　　 我又说：何必在这里求她呢，天无绝人之路。
　　 矛说：再等等吧，长辈发个脾气有什么，何况你的确错了，你知不知道，你差点砸在一个人的头上，花盆就在那个人脚前不到三尺远的地方碎了，那个人都吓得不会说话了。
　　 她错在先。
　　 你还嘴硬！总之，再等等。
　　 是啊，反正你有着落了，她答应了要帮你的，你值得等，我是一分钟都不想等了。
　　 别说气话了，你放心，面试的时候，我肯定会填两张表，写两个人的名字的。姑姑也是这么说的，她想让我试着代替你去面试。
　　 原来是这么回事，干吗不明说呢？害得我一大早差点当了杀人犯。
　　 我们听见姑姑在里面打电话，但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说到后来，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我终于听懂了，她在跟父亲吵架：
　　 你怎么没有责任？不是你的责任，难道是我的责任？父亲做了什么事，儿子就会长成什么样，除了你，别人没这个能力。我是不怎么样，但我的女儿至少敢说话，在谁的面前都敢说话。是的，我是不想管了，带这样的孩子出去应聘，我觉得一点面子都没有，丢死人了。
　　 矛脸色一变，我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我们走，现在就走。
　　 我们一起去收拾行李，其实行李还没完全打开。我说，我早就知道这里不适合我们。矛说：我已决定了，就呆在老家，哪里都不去。
　　 正当我们拉开门要走的时候，姑姑出来了，见我们要走，她叉着腰骂了起来：两个没礼貌的家伙，这是要去哪里？招呼都不打一个，背上行李就出门，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教出来的孩子？嗯？
　　 她冲上来，一把扯下我们的行李，踢得远远的。
　　 仗还没打就要撤退了吗？你们要承认自己是懦夫吗？明天就走，跟我去桑立迪。
　　 桑立迪我们当然知道，那是一家汽车制造公司。
　　 这一次，矛挺身而出：我们还是回去吧，我们不太适应这里的生活，我们今后也不打算在省城工作，我们还是更喜欢小城市。
　　 我以为姑姑又会咋呼起来的，没想到她只是不停地问：你确定吗？你们能确定吗？真的要回去？
　　 一次又一次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姑姑好像松了口气，说：回去也好，在父母身边，彼此有个照应。
　　 这事定下来后，屋里的气氛整个变了，姑姑带我们出去吃饭，这一次，我们去了一个酒楼，姑姑再没盯住我们的言行举止，现场教育我们该如何跟人打交道，就连眼神，也没有了之前的紧张，尖利。中途，她起身去卫生间，矛对我说：她现在请我吃什么都是白吃，她得罪我了，什么忙都还没帮上，却一直在骂我们，什么面子？真有面子，谁也丢不了她的。
　　 而且她也瞧不起爸爸，我听出来了，爸爸哪里比她差了？
　　 连我自己都感到诧异，我竟站出来替爸爸说起话来了。
　　 听说她一直都是这样，自以为是，瞧不起人。
　　 姑姑回来了。她突然挨个儿拍了拍我们的肩，郑重其事地说：我想清楚了，吃过饭后，我们还是去一趟桑立迪，仗还没打就先撤了，我不甘心，说不定桑立迪很适合你们呢。
　　 矛说：还是算了吧，在大城市生存太不容易了。
　　 姑姑把脸一板：在哪里都不容易，我就是例子，看看你们在小城市生活的父母，你们觉得他们比我生存得更好更容易吗？
　　 事情不好这样比的，但姑姑不给我们分辩的机会，一出门就把我们推进了出租车。
　　 桑立迪远在市郊，我们坐出租到地铁站，出了地铁，又打了个车，这才来到一片新建的厂区。姑姑理理头发说：如果你们喜欢老家，不妨把这个地方想象成老家，事实上，它跟老家也没多大区别，三年前，这里还是大片大片的农田，一派丰收景象。
　　 在我们看来，桑立迪跟老家和农田完全不沾边，它有种店大欺客的架势。我们一进大厅就被前台小姐拦住，矛说我们是来面试的，小姐说，我们近期没有出招工启事。姑姑站出来说了个名字，告诉她我们是事先约好的。小姐说她需要先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不一会儿，小姐过来告诉我们，姑姑要找的那个人，今天早上刚乘飞机去了加拿大，要十五天后才会回来。
　　 姑姑愣了一下，带着我们来到门外，她拨了个电话，见她没有回避，我们只好听了：喂，听说张衡今天早上飞加拿大了？什么？他就在市区？你们昨天晚上还一起吃了饭？你确定？好的，谢谢你。
　　 关掉电话，姑姑定定地看着某个地方，好一会儿才说：走！
　　 我们一直假装没听懂这个电话，姑姑也没有给我们任何解释。回家路上，她带我们去了一家商厦，在这里，她给我们买了些衣服鞋袜之类的，她用一种疲倦至极的声音说：我能帮你们的，恐怕也只有这个了。
　　 从这以后，姑姑的情绪一直不高，一路默默地带着我们走，有一次，明明是红灯，她却埋头往前冲，交通协管员吹着哨子去拉她，她才如梦初醒般退回来。我猜，从桑立迪出来后的那个电话重重地打击了她。
　　 回家之前，姑姑拿着纸笔在桌边坐下来，说是要给爸爸写封信，请我们带回去。不一会儿，就刷刷刷写满了一张纸，拿起来读过一遍后，又把它撕了，扔进了垃圾桶。
　　 我还是给他打电话吧，我发现我现在已经不会写信了，以前，我的信写得可好了。
　　 我看到一些阴影不断地从她脸颊上冒出来，又被她毫不犹豫地赶走，也许她在信里写了些难以描述之事，但她最终把它们一撕了之。
　　 回家的路上，矛问我：你知道她想在信上跟爸爸说什么吗？
　　 汇报我们找工作的事呗，诸如她已经尽了力之类。
　　 矛摇头：我看到了结婚两个字，也许她要再婚了。
　　 我哼了一声：别的不说，那个男人至少有一副坚韧的神经，否则，她这样的人，谁受得了？
　　 矛撞了下我的肩：你发现没有，婚姻永远是最后的杀手锏，实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人至少可以向婚姻求救，爸爸是这样，姑姑是这样，妈妈也正在这样。
　　 奇怪，干吗说到婚姻？
　　 这不是我们喜欢讨论的话题，尽管叶葳葳开始出现在矛的身边，我还是觉得现在讨论这个话题为时过早，而且很不应该。
　　 见我们灰头土脸一无所获地回来，母亲几乎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我还以为她真的出息了呢，还是原来那个德性嘛，光有一张嘴，办起事来一点都不牢靠。
　　 父亲跟母亲的说法不一样，但内心的遗憾是相同的，他说，你们的姑姑，当年就跟盾一样，老实，不爱说话，但她读书比你们好得多，别看她那样，她可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可惜她不会混，在社会上的表现远远不如在学校里的表现，她的同学当中，有些人只是中专毕业，后来都混得比她好。所以我说盾啊，你一定要改，这个世界上，能说会道的人才不吃亏。
　　 我想告诉他，有些东西是没法改的，但我张不开口，我在他面前永远没有说话的欲望，也许这才是我真正要改的地方。
　　 回家的第二天，一大早，叶葳葳就出现在小区门口。矛赶紧洗脸，准备出去迎她。他看上去一点都不意外，他们肯定是早就约好了的，如此推来，我们在省城的这几天，他一直在背着我跟她联系。看来我得有个自己的手机了，因为他有秘密了。
　　 难道这回又是叫你去帮她扛包裹？我推了矛一把，不客气地问。
　　 回来再跟你说。矛擦着我的身体心慌气短地出去了。
　　 直到晚上，矛才回来，进门时，他扫了我一眼，眼神又快又轻，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他换好鞋，径直去了母亲的房间。这是很少有的事。
　　 很快，母亲就在她的房间里大声哇啦哇啦起来，我这才知道，矛居然在一家中央企业找到了工作，他一个人找到了工作，他居然没带上我，难怪他进门时要那样看我一眼！
　　 母亲出来向我报喜，可能我脸色不对，母亲迅速改变了语气，假装轻描淡写地说：让他先把工作定下来也好，机会难得，抓住一个是一个，接下来我们集中精力解决你的事情，你放心，我这么聪明英俊的儿子，还会找不到工作？我们只是比较挑剔而已。我几乎要站立不稳了，却不得不强作镇静，机械地问她：他何时去找的工作？我们一直在一起，我竟不知道。
　　 是啊，我也不知道，没想到我儿子还有这本事，不费一兵一卒，女朋友有了，工作也有了。母亲高兴得手舞足蹈。
　　 难道说，是叶葳葳帮他解决了工作问题？叶葳葳已经正式荣升为他的女朋友了？
　　 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我直直地瞪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想起他说过的话，婚姻是最后的杀手锏，他现在就要用这个东西了吗？既然是最后的杀手锏，那他现在是不是用得太早了，难道我们还没开始，就已注定走投无路？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他试着向我解释：这不是我计划中的事，我从没计划过什么，一切都不由自主，不由分说，总之，这不是我的主观意愿，而且，我好像并不特别享受这件事。我这么说，不知道你理不理解。
　　 你是说，天上给你掉了个馅饼，而你并不喜欢它的味道了。
　　 他低着头，沉吟了好久才说：有些事情对我们来说很难，对她爸爸那种人来说，却只需要一个电话。
　　 那就牢牢抓住她爸爸吧，祝贺你！
　　 我不是说了吗？我并不享受这件事。
　　 在我面前，不要这么辛苦地压抑自己，有多高兴都可以表现出来。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瞒着我，难道是怕我妒嫉你？
　　 真的没有瞒你，是她自作主张把我的情况跟她爸爸说了，她爸爸又自作主张去找了个人，人家就通知我了。
　　 就这么简单？
　　 真的，我什么也没做，我也是突如其来接到消息的。
　　 对自己够狠的，平时在我面前怎么说人家来着，矮冬瓜，小石磙，劣势群体，少数民族，一转身就弄成这样了，婚期定了吗？可要选个良辰吉日呀，新房定在哪里呀？不会是在我们家吧？
　　 他瞪着我，正要开口，电话响了，他愤愤地掏出电话，一看号码，马上换了副表情，拿着电话进了房间。
　　 凭直觉，我知道这不是叶葳葳的电话，我听见过他接叶葳葳的电话，无非是同学间的那种，轻松，随意，偶尔笑几声，这个人就不一样了，有点像是老师打来的，不，是比老师更厉害的人物，也许是校长，当然不会，校长凭什么打电话给他呀。
　　 过了很久，矛才脸色发白地开门出来。
　　 你知道刚才是谁的电话吗？
　　 我哪知道，你现在的生活已经不是我能想象的了。
　　 他拿着电话，在我面前驴拉磨似的走来走去，我踢了他一脚，他停了下来，对我说：就是那个打电话帮我搞定工作的人，作为帮我找工作的回报，他要我答应他一件事，不再跟叶葳葳来往，否则，他说他既然可以让我进那家中央企业，也可以让我从那里出来。
　　 你怎么回答的？我紧张得浑身无力。
　　 我说，跟叶葳葳的事，我一百个答应你，但同时也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帮我撤销中央企业的招录通知。
　　 干吗呀？机会难得。
　　 太他妈自以为是了！他把手机咚地扔在桌子上：不刺激他一下，他不知道老子也是男子汉！
　　 得知矛拒绝了叶葳葳爸爸的帮忙，母亲快要气疯了，整整一天都在大喊大叫着往太阳穴上涂风油精。她一生气就会头疼。
　　 她还破天荒叫来了父亲，叫他拿出点杀气来，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听话的家伙，谁知父亲听了，竟激动得眼泛泪光：不愧是我的儿子，好儿子！这世上我最瞧不起的人只有两种，一是叛徒，二是靠女人的男人。母亲一听，挥舞着拳头，不要命地嚷道：都是些没用的东西，滚！快滚！都给我滚！
　　 父亲滚没滚我们不知道，反正我们滚出来了，我们肩并着肩，一起飞快地往江边走。
　　 路过东方披萨的时候，我们又进去买了两个，碰巧那个长得像林黛玉的老板也在店里，她认出了我们，笑着说：嘿，这不是我的两个合伙人吗？什么时候加盟东方披萨啊？
　　 矛随口说：快了！
　　 走了一会儿，矛接着说：没准这还真是条路子，可惜我没有两万块钱。中央企业又怎么样？不也是找个地方机器人似的干活吗？一个月给你一千多块钱，一个冰激凌就要五块钱，听说还有更贵的，一个要三十八块钱，你算算，辛辛苦苦干一个月，能买几个冰激凌？真不如去卖饼。
　　 其实我早就分析过无数回了，在工厂，我们遭人侧目，但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去卖饼的话，人家却会觉得好玩，印象深刻，这正是招徕生意的诀窍所在。可惜母亲不理解，她固执地认为，人一定得有组织有单位，挣钱多少倒在其次，她要我们老老实实去找工作，别想跟成杰似的闲着，漂着。
　　 成杰是我们的表哥，当年的尖子生，从中学到大学，骄傲得一塌糊涂，从小就是我们的榜样。大学毕业后，不知为什么，竟一直没找到工作，现在天天在家上网，对外说是在搞研究发明。他把自己的生活开支压缩到了最低限度，一天当中只在中午吃一顿饭，渐渐跟半瘫痪的爷爷成了好朋友，爷爷说话含混不清，已经多年没人跟他交流了，自从成杰毕业回家后，爷爷开心死了，逢人就指着成杰哥竖大拇指，毫无根据地说：他会有大出息的。说得多了，表哥好像也信以为真，认定有朝一日，他的专利发明一定会见诸天下，到那时，他不上班一样有源源不尽的金钱自动滚进来。成杰哥的专利一搞就是四五年，直到现在，也没听说有半分钱滚进来。就在前不久，母亲带着我和矛去成杰哥家里做客，我们亲眼看见了成杰哥跟他爷爷那种病态的关系，爷爷一味地夸赞成杰，成杰呢，总觉得自己身负着照顾爷爷的重要使命，什么都不干，哪里都不去，成天除了面对自己的电脑，就是面对爷爷，还振振有词：爷爷的日子不多了，我得尽量多陪陪他，等他哪天走了，我再去做自己的事不迟。他甚至不让我们靠近他的爷爷，当矛给爷爷递水杯过去的时候，成杰哥居然瞪了他一眼：你想干什么？你们无事可干吗？我总觉得他是生怕我们抢走了他唯一可干的活计，他就凭那个在家里一天混一顿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