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远逝的琴声(小说)
在父亲身边的女人们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她,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些食物的原因。每次她来,都要给我捎上一包好吃的东西,放在小茶几上,然后走进父亲的房间。一会儿,琴声响起来。我听得出来,有时是她在拉,有时是父亲在拉。有时,琴声中断,房间里无声无息,静得让人害怕。我想去他们的房间,但父亲有交代,当他上课的时候,我不能去打扰他们。我只好坐在那里吃她带来的东西,咀嚼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响起,至今仍然清晰可闻。
她上完课,会出来抱着我,把我放在她的膝盖上。她身上有股好闻的香味,像绿茶,又像甘蔗。父亲也出来,在我们旁边走来走去。很奇怪,三个人谁也不说话,她把脑袋抵在我后背上,父亲捧着茶杯,我则继续吃着她带来的东西。然后她放下我,轻声说,我走了!不知道是对父亲说的,还是对我说的。我们目送她穿过客厅,门拉开了,又贴着她的脚跟轻轻关上。
有一天,她晚上才来,照例给我带来了好吃的,照例关上门去上课。我在沙发上打起了瞌睡,父亲过来了,他弄醒了我,帮我脱衣服,打发我睡觉。我迷迷糊糊地问:她呢?
她走了,回家了。
我最后回味了一遍她带来的上海奶糖,就没头没脑地睡了过去。
后来,我被尿憋醒了,起来上厕所。撒完尿,我看见了门背后那双带绊的黑色高跟鞋,我记得这是她的鞋,父亲不是说她回家了吗?为什么她的鞋还在这里呢?我陡地清醒了,父亲骗了我,她肯定没走,她肯定还在我们家,她肯定就在那间有大床的房间里,因为只有那扇门是关着的。我听见我的心脏在寂静的黑暗中咚咚地跳荡起来,脑袋里面也嗡嗡一片,我甚至重又产生了尿意。我捂着鸡鸡再次回到厕所,当然,我尿不出来。我想我必须做一件事情,我要让他们知道,我识破了他们的谎言,我不是那么好骗的。
这时,我已上小学一年级了。我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写道:你撒谎,我恨你!我恨你们两个!我把纸条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然后,我觉得就这样上床睡觉未免太普通了,万一他们睡着了,并没有发现我写的纸条,岂不是要等到明天早上才会发现吗?不,我一定得让他们今天就发现。
我想冲出去,躲起来,让他们四处去找我。我拉开门,又使尽全力砰地一声将门带上,我敢肯定,这下他们肯定被震醒了。
那天晚上下着小雨,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爬到了楼顶上。我想我最好又冷又饿,最好昏死在楼顶上。没多久,我听见父亲的声音传了出来,我看到她也出来了,她穿着那双带绊的黑色高跟鞋,急急地向外面走去。父亲拿着手电筒,一边跑一边喊我的名字,手电筒的光急速地晃动,我看得见父亲,父亲却看不见我,我觉得好玩,禁不住咧开嘴笑起来。
我原以为父亲会狠狠地打我一顿的,但他没有。当他找到我的时候,一把搂住我,将我从顶楼一直抱到三楼的家。其间,他一个字也没说。
第二天,我就忘了这件事,并且以后再也没有想起来过。直到那天,当我看到那个叫秦万玲或覃望玲的女人时,我猛地想起了那个下着小雨的夜晚,还有那双带绊的黑色高跟鞋。很奇怪,她也穿着一双带绊的高跟鞋。
现在,我突然明白我为什么会想起那个夜晚了,这两个女人有着惊人的相似,她们都有洁白的皮肤,丰腴的身体,微卷的头发,以及变幻不定的香水味。我知道在我这个年龄,不应该去碰一个已婚女人,我应该先去结个婚,而不是把顺序倒过来。谁都知道,这是很耽搁时间的,对我来说。
这一耽搁就是一年多。我想不通我们凭什么可以拖这么久,这不像我的习惯。在那间人为的黑屋子里,在大气都不敢出的寂静中。为了达到绝对的寂静,我甚至在椅子脚、床脚以及所有与地面接触的地方,都包上了厚厚的橡皮,就算我们不小心碰到什么,也不会发出响声。
她总说我是个胆小鬼,说她都不怕,我却怕得屁滚尿流,简直不像个男人。
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胆小鬼,我并不介意被人发现有女朋友,我没有老婆,如果连女朋友都没有,我还算个人吗?但我一时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也许我就是喜欢黑暗中的寂静,以及寂静中咚咚的心跳声,像血管里的奔突,像天边的闷雷,还像小时候的那天晚上,面对那双带绊高跟鞋的惊诧与不知所措。
有一天,我对她说,我们到你家里去吧。她说不行,我家里有孩子。
我问她孩子多大?男孩还是女孩?
她说快上一年级了,男孩。
我开始软缠硬磨,一定要她带我去。她是个温柔的女人,在这件事情上,却比钢铁还坚定。她说什么都可以,就这件事不行,我不能对不起孩子。
她一说完我就冲她发火了。
有什么了不起?就你的孩子是孩子,人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他知道了又怎样?会死人吗?
她望着我,一脸的莫名其妙。我心一硬,咬着牙要她滚。
她冲我嚷:变态!难怪你结不了婚,你一辈子都结不了婚,哪个女人都受不了你这个鬼脾气。
正当她拿起皮包要往外冲时,我又一把抱住了她。我深深地嗅着她变幻莫测的香水味,把脸埋在她蓬松的发卷里,我甚至要求她下次来的时候继续给我带点吃的来,什么都行,最好不要事先告诉我,最好不要跟前次带来的东西重复。
她回过身来,摸着我的脸说,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你真像个孩子,你活了半辈子,还是个孩子脾气。
我的小提琴居然也有了表演的机会。是工会组织的,参加市里的一个庆祝晚会,这个城市刚刚被授予国家级文明城市称号。
这是我第一次登台表演。我得承认,我有点兴奋。几天前,我就开始准备演出服,黑色燕尾服,白衬衣,硬领,领结,腰带。我想把自己弄得像个绅士。小提琴本来就是很绅士的乐器。我还想到,也许下面的观众中会出现一两个崇拜者,爱情离不开崇拜。
我还请了光子帮我拍照。光子摆弄着相机说,单位里还有最后一批福利房,你想不想要?
轮得到我们吗?
按方案打分呗,我估计我的得分不会低,我的青春都献在这里了,我都在这里熬成老姑娘了。
献了青春也不行,熬成老太婆也不行!没有结婚证,你还想分房?别做梦了。
几天后,一切准备停当。节目单也排出来了,我的节目排在中间。尽管曲目已经熟悉得有如呼吸,我还是在争分夺秒地练习,我不想有任何失误。
彩排前一天,工会主席,一个风风火火的女人找到我,未曾开口,脸上就笑得像朵旋转的菊花。
有个事跟你商量。大家一致觉得小提琴独奏更适合在室内,考虑到晚会是在露天举行,为了照顾整台晚会的效果,临时决定把你的节目换成歌舞。下次我们会在剧场办晚会,到时再安排你的小提琴独奏,你看好不好?
我一愣,工会主席笑得更加灿烂了。她可是出了名的笑面虎,越冲你笑,你越是得提防着点。我只好忙不迭地说好,好。心里却嗡地一声,有个东西飘飘摇摇往下坠,像突然断掉的一根琴弦。
这天晚上我没有练琴。
一连几天,我都没有练琴。我知道这没什么,我一点都不在乎这次表演。我从来就没有期望过表演。我不是一个爱表现的人。
可我就是没有心思打开琴盒。
我打听清楚了,新换的节目是女生独唱,他们从演艺吧里借了一个女演员过来,冒充我们的职工。我看过她的节目,她喜欢在近乎三点式的演出服外套件皮大衣,唱到中途,她会甩掉皮大衣,在台上边跳边唱。我不喜欢她,她是个粗鲁的女人,在演艺吧,台下的男人怎样骂她,她就怎样回骂别人。没有什么是她说不出口的。
为了表示对我的支持,光子也没有去晚会现场。她安慰我:谁还耐烦听你那酸溜溜的小提琴呀,人家现在都只喜欢挥挥荧光棒,看看肚皮舞。你拎把小提琴也就罢了,还要穿什么燕尾服!你再看看人家现在都是怎么玩小提琴的,袒胸露肚,边拉边跑,满场乱飞,不比你企鹅似的站在那里刺激得多?
你父亲也是的,让你学什么小提琴,要是我呀,就让你学唱歌,反正现在的歌,混声一响,是人都能唱。
我父亲才没让我学,是我自己要学的。
那就只能怪你自己,学点什么不好,哪怕去学个拉丁舞也好啊,扭扭胯,摆摆臀,再加上你这模样,说不定都去拉丁美洲参加过比赛了。
就算拿不到大奖,至少也能混个老婆。两个人天天像搓绳子一样搓在一起,还愁搓不到一块去?
你知道我父亲年轻时候的盛况吗?他一拉小提琴,窗子底下就站满了女人,背书包的,提菜篮子的,拎痰盂的,推自行车的,还有人情不自禁地跳舞。
那是什么年代呀,那时候恐怕鸡蛋才五分钱一个吧。
还有我爷爷,他在当地可是德高望重,不仅凭一把唢呐养活了一大家人,还把我父亲送进了音乐学院。怎么到了我这里,自娱自乐拉拉小提琴,还拿不出手见不得人似的。
早就叫你不要拉那个小提琴了嘛,还不如跟我一样,去陪人家打麻将,好歹也能结识几个麻友。我这次想参加分房,就是一个麻友给出的主意。
你真的要参加分房?你又没有结婚证,别痴心妄想了。
我不能找人去办个结婚证吗?分了房再离。真的,我一个麻友说他可以帮我。
我瞪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们讲好了,只不过拿个结婚证而已,并不是真的结婚。等房子一分下来,我们就去离婚。都是好朋友,可以两肋插刀的好朋友。
就是说,你分到了房子,却变成了离婚的女人?
离婚的女人怎么啦?离婚的女人也比没有房子的老姑娘好。
晚上,我一个人在街边散步。我发现街上的气氛有点不对头,总是有人匆匆从我身边走过,再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我找了扇玻璃门,悄悄打量自己,衣服没有穿反,脸上也没有异样,他们到底在看我什么呢?仔细琢磨一下他们的表情,好像后面有什么怪物即将到来,他们都在急于奔向某个安全的地方。我问路边一个卖针线活的老太太,为什么路上这些人都急猴猴的,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老太太取下老花镜,看了我一阵,咧开没牙的嘴笑了:人家不说你慢悠悠的好生奇怪也就罢了,你倒说人家急猴猴的!你看看这街上,除了我不慌不忙,还有哪个像你这样慢悠悠的?
顺着老太太戴着顶针的手指看过去,前面是个十字路口,刚好绿灯亮了,人群像装在两条宽宽过道里的搬家蚂蚁,匆匆忙忙,默然无声。
就连背书包的小孩,都是一溜小跑。
往回走的路上,我一会儿自责,一会儿自得。我不是蹒跚学步的小孩,也不是颤颤巍巍的老人,为什么我会有那么慢的脚步呢?又一想<b>,我有条件过我的悠闲生活呀,我不用回去给全家人烧饭,不用回去检查孩子的作业,也不想找什么第二职业,下班后,除非我想拉拉小提琴,唯一的任务就是放松自己,好好休息,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对呢?
正这样想着,竟碰上了林会计。隔着老远,他就冲我笑了起来。除了我,他是我看见的第一个慢悠悠走路的人。我告诉了他我的发现,他
又笑了:
送你一副对联,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忙断肠,横批是,自得其乐。
我想,这算什么狗屁对联呀。
老林不等我回答,顶着一头白发,往另一马路走去。那是一条宠物街,他不爱宠物,但他喜欢那里的奇石和花木。他也不买,只蹲在那里看,一看就是一个多钟头,回来就开始画。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我想去一趟超市,我想看看能容忍这样一个老公的女人,以及她在生活中的常态。正在四处打量,冷不防被一个人撞了个趔趄,定神一看,正是老林的老婆,她拖着一只大纸箱,里面满满的全是洗化用品,看她满头大汗的样子,我猜想这一箱肯定不轻。我要帮她一把,她挡开了我。
不用不用,怎么能要你帮忙呢?你跟我们家老林是一样的人。你去问问他,从结婚到现在,我连碗都没让他洗过一只。我有体会,我要是哪天上了货,回到家连毛衣针都拿不起,更别说你们这些拉琴写字的手。
看她的样子,不像是在说假话。我开始怀疑以前的想法,老林并不是没有爱情,恰恰相反,也许他一直都生活在强烈而持久的爱意中。我想起他们给我介绍过的那个女工,没准他们正是太满意自己的生活,才想到让我也去过过他们那样的生活。也许我错了。但已无可悔改,光子帮我打听过,那女孩已经休婚假去了。
爷爷死了。
我匆匆赶回家里。父亲早已收拾好,母亲却还坐在沙发上犹豫。
不回去不像话吧,这是最后一次了,演戏也该演到底。
母亲没有答话,却慢吞吞起身背起了随身小包,换上了便于步行的鞋子。尽管他们已经分居,但那是自己家里的事情,在外人看来,尤其在老家人看来,他们仍然是一对十分体面的夫妻。
三个人绷着脸出了门。走了一截,父亲说,在车站等我。转身就往回家的方向跑。不一会,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他居然带上了小提琴。母亲看了一眼,没吱声。父亲扳着手指盘算到家后要做的事情:请厨师,搭灵堂,看墓地。
爷爷死得很平静,半夜里死于心肌梗塞。老家人说,这种人有福,一觉就睡过去了,一点痛苦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