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耿是选择夏至后第二天的早晨去河湾角的。为了这次去河湾角，他起了个大早却没有带任何的行李。其实，从县城到河湾角原本路不是很远，公交车也就一个半小时左右的时间。换做以往，这公交车他都懒得乘。一辆电瓶车，不急不挤的，一路走走看看比起公交车来也慢不了多少。可今天的他已经不同于以往。
　　 河湾角是他的老家，那里是他的根，那里有他的老屋，有他老伴的墓地。也是他两个儿子的家。
　　 回去的时候，太阳正在露头，鲜红鲜红的，带着希望和梦幻。河湾角的野花正静静地、自由自在地开放着，那些粉红的、紫色的、大红的，还有蓝色黄色的花被绿叶簇拥着，看上去每一朵都是生机勃勃赏心悦目的，又是面带着和善的笑容。
　　 下了车，老耿走得很慢，走几步就停一下，再看一看，他的思想乃至身体似乎都被禁锢在了看不见摸不着的纠结和尴尬的氛围里出不来了。
　　 老耿原本是个要强的人，可现在的他遇到难事了。他原是为了回来找儿子们商量事情的，也因为不确定，他才有了这一次的空手而归。可直到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对孩子们开口，说出他目前所面临的一切和他的打算。
　　 在一条岔路口，他停的时间有点长，他干脆坐在了田埂与路的交界处，他的双手拢着膝盖，身子坐成个弓着的虾米状，他的一双眼睛平平地望向田野，眼底深处无波无澜。这时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随风晃到了他的手边，他没有看，顺手就把它推开了。
　　 这样坐了大概半个小时，他的眼底渐渐有雾样的水汽若隐若现，看他的样子好像在犹豫什么又好像只是歇歇。最后，他似乎歇歇够了也打定了主意。只见他双手撑在了地上，随后身子站了起来，又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便迈上了那条通往老屋的坑坑洼洼的小路。
　　 老耿走得还是慢。三步一停，五步一歇，全不是赶路的样子。远远地，他看见老屋了，那座孤岛样的老屋。阳光下的老屋就像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子一样，穿着灰不拉几的衣服，佝偻着腰身，站在西风下，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看到此，老耿的嘴角牵拉了几下，然后自言自语道，老了，这房子也老得不像样了。
　　 踽踽而行的老耿终于走到了老屋前。他深深地吸了两口混着野草气息的空气，又手扶墙壁闭着眼睛停顿了几分钟，接着便掏出身上的钥匙打开了久闭的老屋门。
　　 最近一次回家还是在清明前两天，那时的他还感觉不到有啥不对劲的。那天，他买了祭祀的物品回来上坟，是骑着电瓶车回来的。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老张头，老张头咧着个缺了门牙的嘴还一个劲地咧咧，我说你个老耿，这么大年纪了还骑着个电瓶车走这么多的路？他回答，咋？不行啊？我告诉你老张，你别看我头发白了点，要论力气，论脑筋可不输年轻人。
　　 嗯呐，你个老耿，是活得不赖。我要像你就好咯。老张说这话的时候，那表情和口吻是明显带了羡慕的。
　　 他当然知道老张羡慕他啥，还不是羡慕他健壮的身体和自食其力的本事？比起他老耿，老张头活得窝囊而憋气，自从老婆死了后就在三个儿子家吃轮饭，一个礼拜一轮。只错时辰不错日期。到了时间，大清早的，老张头就得自己拿着自己的东西走人。为了这时间，老张头曾经提出过，这样一直折腾，累。能不能把时间拉长点，哪怕二十天，一个月一轮。谁知道，他的要求被儿子儿媳妇们一票否决了，大儿子的话说得好听点，说是一个礼拜一轮热闹。二儿子和小儿子回了句，这样习惯了没啥不好的。老二媳妇是说话没遮没拦惯了的，她直言，嫌累就自个儿去过。老三媳妇嘀咕，谁知道老东西啥时候腿一蹬就归天了？要是二十天一个月一轮，要是恰好轮了下面的两家，剩下的一家倒是占了便宜了。
　　 那次老耿回来扫墓，两个儿子也来了，是他事先打电话通知他们的。父子三人去了坟地，他如同梳头样细细拔去了老太婆坟头的草，又用带去的毛巾把墓碑擦了，随后便在坟前摆上了贡品。
　　 那天两个儿子磕了头倒也问起了他，一个问，扫完墓去不去他们家吃个午饭再走。另一个问，这次回去啥时候再回来？住一夜吧？他当时答，只要你们都好好就中。啥时候再回，回不回的得看情况。有事我会打电话。因为惦记着那个小废品店的事情，那天他摇摇头回绝了大儿子的留饭和小儿子住一天的要求。
　　 从那以后，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期间，他打过两个电话，也不是为了啥要紧的事，就问问孩子们家里好不好。
　　 这次，要不是因为出了这个大事，要不是现在的他……老耿压根就没有打算回来。回来干啥呢？儿子们各自为政，整天都在为自己的小家忙啊乐的。他几十年来一直相依相伴的老太婆早在六年前就生病死了。老太婆一死，单门独户，孤独寂寞的。连带着老屋的精气神都没有了，老屋的热闹也没有了，岂止没有热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指望去儿子家吗？那哪儿行？那时节才六十七岁的他简直为自己刹那间想到的这个想法难为情了。于是，就在六年前，他带了不多的一点积蓄，辞别了两个儿子，锁了老屋门打起背包去了百多里外的县城，开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
　　
　　 二
　　 生活的路是艰难的，但是，经历过太多艰难的老耿却也甘之如饴。作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来到这举目无亲的县城，一切都得从零开始，打工吧，因为年龄的缘故，已经很少有人敢用。乞讨吗？他自己都鄙视这个想法，他对自己说，有手有脚的人，为什么要伸手向人要了吃。最窘逼的一段日子里，他就靠捡拾破烂来度日，但即使这样，他也没有想过回头。
　　 后来的老耿终于在一个工地上找到了一份短期的、以天为计算单位的活，这样，加之捡拾瓶瓶罐罐的，倒也能够把生活维持下去。
　　 老耿与阿牛的相识是因为卖破烂的缘故。阿牛是开废品收购部的，老家在很远的山区，人不赖，虽然年轻却实在，尤其是心眼好。而且恰好与他所租赁的车库房相隔不远。因为阿牛的为人，平日里老耿只要有空也一直喜欢帮他一把，比如整理收来的废品、将它们分门别类、装车等等。有时阿牛下乡了，他甚至替阿牛守着店面。这样时间长了，阿牛便把老耿当做了自己的长辈，有时候遇着买了啥好吃好喝的、逢年过节了，也会喊上老耿。
　　 也是机缘巧合呀，就在四年前，阿牛因为老家的母亲突然得了重病急需他回去，便把这个小小的废品店低价盘给了老耿。说到盘这个店的钱，其实，老耿哪里有多少的钱，充其量也就两年前从家里带出来的一点积蓄，加上这几年省吃俭用硬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一点点。可后来阿牛说了，不管多少，大叔，您就先兜下来，就算帮帮我。
　　 ……
　　 从那以后，老耿退掉了原先租赁的车库房，直接住进了废品店，这样收废品、吃住便都集中在了一个屋子里。往大里说，他老耿算是一个废品店的老板了，往小里说，他可以不再栉风沐雨捡拾垃圾了，也不用再去那些工地求活干了。
　　 以后的这四年，老耿靠着一双勤劳的双手和一颗实实在在待人的真心，把废品店的生意做得很是不错。当然，话得说回来，这期间，他的两个儿子却从来没有过问过他的生活状况，更没有来看过他一眼。而每次他打电话过去，两个儿子也只是像打哑谜般的问一句，还好吧？
　　 嗯！嗯嗯！还好。没事。加上老耿也是个不喜多话的人，这事就有意无意地被忽略了。好在儿子们不过问，他还是会抽空回去看看的，趁着回老屋了，就去两个儿子家看看，有时带些两个孙子喜欢吃的，有时偷偷地给些钱孩子。这两年，因为生意不错，他回去得明显少了，有时干脆过年也在废品店过了，喊上同是失了老伴的老李，开了那只收购来的老式电视机，弄点小酒，就上几个菜喝着吃着倒也能忘记孤单寂寞。
　　 老耿原是指望有生之年就这样一直干下去的。可眼前的境况摆在他的面前，想起那句叶落归根的老话，他确实已经到了不得不为之的地步，也因此，这家是无论如何都得回了。
　　 久违的老屋带着一种寂寥的苦涩。在蛛网笼盖的屋内，一切还是原先的样子，一张立柜迎门而立，那是他和死去老伴唯一的大件，也是曾经陪着两个儿子长大的大件。除外，还有一张裂缝的桌子。走进东屋，一张老式的雕花旧床面无表情地冷立在靠墙的位置，那床板上的雕花已经斑驳陆离。床上挂着一顶灰不溜秋的旧蚊帐，铺着旧蓝花布面的粗布被褥，那被褥死死板板的一看就是用了好多年的旧被褥。紧靠木床正面的地上是一张由小块木板拼接而成的踏板，踏板的右边靠近床头的位置放着一只结着蛛网的痰盂，左边靠近床脚的地方则放着一只有盖的木桶。
　　 老耿慢慢地登上了踏板，在床边坐了下来，随后又躺下。躺下的他眼睛盯着床顶的一个点，那里，一线阳光正透过房顶的缝隙静静地照着一只蜘蛛。
　　 老耿就那样盯着，看着，很久，很久。
　　 中午了，该吃饭了。可是老耿一点都没有吃的欲望。躺了好久的老耿慢慢坐了起来，他好像把什么棘手的事情终于想透彻般的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随即，他拿起了那只随身带的手机。
　　
　　 三
　　 老大耿秋和老二耿冬兄弟俩接到老耿的电话是在下午了。这时候，兄弟俩的中饭都早已经吃完几个小时了。这时候的耿秋和老婆正在邻居大黑家上班。大黑家是开棋牌室的，偌大的客堂间里放着几张桌子，烟雾缭绕中，人声此起彼伏。一群的人正在方桌上凝神拼牌。夫妇俩在那里一个垒方城，一个推牌九，这时候战斗正方兴未艾。看样子，夫妇俩今天一上场运气都不错，老婆彩兰的笑声带着跳跃的欢快，而耿秋洪亮的嗓门也满是明快的颜色。而在乡镇办的回力厂上班的耿冬这时候正准备下班回家。比起自由职业的老大家的夫妻双双上棋牌室，耿冬和老婆稍有不同，耿冬得上班，老婆去了十里路以外的小镇，租房子陪儿子读书兼带做一些手工。
　　 老爷子的电话来得真不是时候！这是兄弟俩接到电话后的第一个反应。不过想归想，嘴巴里还是留有余地了。耿秋问，老爷子，你不是一直在县城呆着的吗？咋不声不响回来了？耿冬说，爹呀，打电话来有事呀？我现在还在上班呢，一时走不开。
　　 老耿说，既然现在你们兄弟俩都不空，那就晚上来一次。就来老屋，我有话说。
　　 啥话还不能电话里说，老爷子，你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耿秋说这话的间隙还在喊碰，接着一声大喊，胡了！就听噼里啪啦推倒麻将的声音。一时搞得老耿对着电话的那只耳朵一阵阵的嗡嗡响。稍后，耿秋大概是刚刚赢了钱的缘故，口气便也有了几分软度，随后他说，那我晚上喊了老二一起来。
　　 转眼，半天的时间忽悠悠地晃过去了，耿秋夫妇俩喜颠颠回了家，这一个下午两个人都赢了个大满贯。耿冬也吃完了晚饭。
　　 三个人终于一路说说笑笑地往老屋走来了。
　　 这时候的老耿已经坐在了堂屋那张裂缝的桌子边上，他的手有点颤抖，从早上到现在，他只吃了一小片的面包，是撕开了一点一点就着带来的那杯温开水吃的。面包片还是前天晚上买的。他不是没吃的，确实是不想吃，他的胃里放不下东西。也是因为这胃里放不下的缘故，自从回来直到现在，他压根就没有走进过大房边上那个灶披间。
　　 孩子们该来了吧？他打开了电灯的开关。他一次次地往门外的小路上手搭凉棚张望着，在第五次张望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小路的尽头来了三个人。他的心里随即像石头落地般的放松了，可随即，那心又像气球样的浮了起来。
　　 老耿的心里终究还是不敢确定。眼下，他的未来，确切地说，他接下来的何去何从不能自己决定，只能交给这两个儿子以及他们的媳妇来决定。
　　 这是一个无奈的境况，可老耿已经无法为自己争取什么，因为他……
　　 孩子们一个个走进来了，在到处都是蛛网的屋内，三个人都没有坐。彩兰明显站到了靠近门边的位置。未几，大儿子开门见山问，爹呀，你喊我们来做啥事？
　　 小儿子附和，有啥事就说吧，趁着大家都在。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从今以后我想跟着你们一起过了。我没啥要求，像老张头那样轮着也好，靠着一个也好。老耿的话说得有点难为情，声音也是低低的，感觉每个字吐出来都是涩涩的。说完这句，如同英雄末路般，他的脸憋出了一抹抹紫酱。
　　 爹，你在县里不是一直呆得好好的吗？你过你的日子，我们过我们的日子。你怎么突然想到要回来了？年纪又不老，还说啥靠不靠的。你一个人在县城里过着多自在，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哪像我们，吃个饭还得等一家子都到齐了。夏天蚊子多得像赶集，冬天冷得骨头疼。你说，这河湾角有啥好的？这乡下的儿子家有啥好的？这话是大儿媳彩兰说的。
　　 我也不想麻烦你们，最好是一直能够自力更生。可人哪拗不过天。现在的我真的不行了。我病了，是胃癌。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老耿哆哆嗦嗦拿出了医院的报告。三双眼睛在报告上草草浏览了一遍，仿佛看一张毫不相干的广告纸。接着有吞吞吐吐的声音逸出，是耿秋。他问，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怎么从来没说起过。
　　 能够自己解决的事情，我总想着自己解决了的好。我以为就胃痛，那天便让老李陪着去医院查了。查出来也有好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