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那医生怎么说？这是老二的声音。
　　 开刀肯定是不行了。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老二的话没有说下去，但里边的意思老耿懂了。
　　 老耿笑了，带着惨淡，还带着苦涩。可随即，他把那一份酸楚的苦意硬生生咽下了。其实，这样的反应来之前他不是没有想过，而且不止一次地想过。但每次想，他都摇头否定了，毕竟，那是他亲生的两个儿子啊！是他和老婆子含辛茹苦带大了，又为他们造房娶妻的儿子啊！
　　 仿佛是为了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梦幻，随后的老耿又说，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CT也做过，再去医院也是白白扔钱的事情。现在每天都痛，而且痛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估计也就三两个月罢了。
　　 爹，你能不能容我们再想想，再商量商量。不是我们不想收留你，只是，只是这事有点突然。这次换做耿秋说了。说的时候，他的眼睛请示般的看了彩兰几下。
　　 唉，说到最后，其实做爹的我也明白。我只是不想你们兄弟俩以后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哎，要说这个，爹呀，倒是不劳费心的，谁要说啥让他去说去，听不见屁都不是。大儿媳说完这话，回头朝着耿秋嘴巴努了一下，又把个鸡毛头往外摆了摆就先走出了门。
　　 耿秋和耿冬出门的时候还是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兄弟俩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了。
　　
　　 四
　　 又是一个早晨，等了整整一天的老耿终于决定走了。
　　 路，还是那条路，太阳还是那么热辣，河湾角的河滩上却是那么的苍凉空旷。来的时候，他曾经把这河湾角当成了归路，他原指望，在这里，他还会有一段短路可行；在这里他还有一段短短的时光可以让他享受一下孩子们对他悉心的照顾。哦！这人生啊，说遗憾，也确实有点遗憾，才多大的年龄，七十三岁，原还是个不老的年龄。可话得说回来，要说这人生好，他还就是好，这人生自古谁无死呀，只要死得无牵无挂，死得心满意足，那就是个好死呢。老耿在心里曾经不止一次地描绘过这样的前景：他在床上躺着，两个儿子守着，一个握着他的手，一个托着他的头。他的胃痛着，心却安然着，舒坦着。这时候大儿媳端来了银耳羹，让他好歹吃一口，小儿媳为他细心地擦着嘴。两个孙子也来了，大孙子是从大学里请了假回来看他的，上了高中的小孙子也是。他的心里甜着又苦着，甜的是，这两个嘎小子，他们的心里装着爷爷呢。苦的是，唉，都是我不争气，得了这个病害得孩子们都跟着乱。
　　 他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落得如此结局！他的两个儿子最终都回绝了他的投靠！大儿子的理由是媳妇不同意，理由直得都没有打一点点的弯。还说，要是他执意把自己生病的爹领进家门，她就立马跟他掰了。小儿子的理由不算太出格，听上去还冠冕堂皇。说他三班倒，媳妇一个礼拜才回来一天，怕他一个人躺在他家里出了啥事都不知道。反倒误了事。
　　 想到两个儿子的意见，他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他梦呓般地一次次对自己说，还说养儿能防老，谁说养儿能防老！养儿哪里能防老！老了病了就想靠儿子呀？做梦！也罢也罢。回去吧。既然这里不是你的归路，你又何必一定要把它当成归路！
　　 回去的路与来时的路是一样漫长的。哦！不！是比来时的路长了许多，因为那是一条通往县城收购部的路，是一条没有了根的路。可即使如此，对于此时的老耿来说回去还是必须的，因为，潜意识里，他还想为两个儿子留一点脸面；另外，他也确实已经无路可走，因为，那个名叫河湾角的地方已经被他的两个儿子生生掐死，那里已经算不得他的归路了。
　　 路边的野花还是开得那么放肆，一盏一盏，带着年轻的靓丽，那些绿叶也是，葳蕤得生猛。这一刻，老耿的心头忽然对它们生出了一种可怜，他想说，你们这些花呀叶呀，你们怎么只知道放任青春享受美好?你们可知道绿叶也会枯，花开也会败，这人呀和你们这些花啊草的其实是一样的道理，都会老，都会死！
　　
　　 五
　　 这天，是老耿回到废品收购部的第八天。
　　 这时候，废品店外面堆放的废品早已经陆续清理干净。屋内成堆的旧报纸、硬板纸，还有一些经不得淋雨的旧货也都已经清理，现在还剩下的就是一些铜丝和几个心目中的大件了。这个废品店是开不下去了，他老耿无力再开下去了。
　　 为了这废品店，老耿在拿到胃镜报告单后就曾经想过找一个合适的人，将其盘出，就像阿牛交给他那样。这世上做任何事情都是附带感情的，现在的老耿也是。从心底说，他不想这样一个相继经过了阿牛和他苦心孤诣建立起来的废品店消失，更不想把它交给一个心术不正的人继续经营。
　　 他还曾经想过要不就把这废品店直接交由儿子们来打理。为此他甚至在心里反复比较过两个儿子的秉性和为人。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连自己这个亲生父亲都会被两个儿子拒之门外。如此说来，还谈什么其他？
　　 躺在床上的老耿已经病入膏肓。一阵比一阵厉害的疼痛，白天晚上无休止的疼痛，让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变成了一片薄薄的纸片，一片就要随风飘去的纸片。
　　 昨天，前天，大前天。一连三天，出租废品店的房东已经好几次来看过他。房东的话说得委婉，大体意思，虽然租期还有一年，但我知道你生病了，要是你想转租的话可以全盘交给我。或者退租也行。总之，这事得有个结果了。老耿，治病要紧。病拖不得。最后一次出门的时候，房东还说，让他尽快给个回话。那天，老耿说了，老板你放心，你的意思我懂的。我，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昨天房东走后，他也确确实实认真想过自己接下来的归路，看来，死在收购部这条路也是肯定不行了。那么，他接下来的归路到底在哪里呢？思来想去，他最后决定把自己的归路定在医院。
　　 去医院不是难事。他对自己说，难的是，目前的他还有一件比这重要得多的事情急需要做好，这事不做好，他会死不瞑目。
　　 老耿知道，凭他自己现在的情景想要独立完成这个事情是万万不可能了，那么，该找谁来协助他完成这件事情呢？他的脑海里一个个地寻找着合适的人选，老李吗？嗯！人是实在人，可就怕他年纪老了丢三落四的脑筋把事情办砸了。唉！要是阿牛在就好了。
　　 想到阿牛，老耿的眼角流出了眼泪。
　　
　　 六
　　 话说就在老耿一个人躺在床上暗自垂泪的时候，这天的下午，废品店的门外来了一位三十多岁的中等个儿的年轻人。打眼一看，那年轻人就是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的样子，只见他背着个大包裹，来到门外，他扭身把大包裹往地上一放就用衣袖擦起了额头、脸上那些玉米粒儿大小的汗珠来。一边擦，他的眼睛便开始四下里看，这一看，他脸上的表情变得疑惑起来。随后，他对着大门高声大气地喊起来：耿叔，耿叔，您在吗？
　　 小伙子见一连喊了好几声没有回应，便又走近了几步，并且把头探进了屋内。这一下，他看清了，屋内的床上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
　　 难道换了人？小伙子的嘴里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句话。随后，他像是要证明刚才的判断似的，又喊了一声，耿叔？是耿叔吗？
　　 床上的人有了反应。小伙子看到了老人慢慢举起的一只手臂。
　　 小伙子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屋内，嘴里不住地喊着，耿叔，耿叔，是我，我，阿牛。
　　 真的是你吗？阿牛。你怎么来了？来了好！好！像是为了回应这从天而降的喜悦，老耿的声音有了一丝丝的活力，他流着泪笑了。
　　 大叔您这是怎么啦？病了怎么不去医院？我们去医院！哦！马上。叔叔，您躺着别动。我去叫车。马上。
　　 小伙子说完，扭头风一样冲到门外，来不及擦一下脸上情不自禁流下来的眼泪。
　　 转眼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就像树上的落叶一样，在这个秋天，耿叔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值得为耿叔庆幸的是，他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是圆满的，尽管这圆满与血脉亲情无关。
　　 阿牛在老耿生命的尽头为他做了一切事情，包括日夜守护在他病床边，为他做未尽的事，为他按摩，为他端水倒尿，直至最后送他去天国。
　　 而所有的这些，作为老耿亲生儿子的耿秋和耿冬都不知道，也无从知道。他们所知道的是，自从那一天，那一夜，拒绝了这个名为父亲的人之后，他们的麻烦没有了，他们的负担飞走了。他们可以毫无愧悔地过自己的逍遥日子了。
　　 事实真的如此吗？要不是后来发生的这件事，也许，这兄弟俩真的会这样想。
　　
　　 七
　　 这一天，是老耿去世后的第五天。就在这一天的下午，在通往河湾角的小路上来了一位手捧骨灰盒的年轻人。年轻人手臂上缠着黑布，脸部表情凝重而悲切。
　　 哦！是谁家死了人？看这小伙子悲伤的样子。这是河湾角乡邻们的猜测。
　　 乡邻们一路远远地跟着，看着小伙子走上了那条通往孤岛老屋的小路，看着他打开了老屋的门。他们终于明白过来了。是老耿死了？！可随即，他们又糊涂了。
　　 老耿家里放着两个儿子好好的在那里，怎么连老耿生病都没有听说？两个儿子也没看见离开过？如今这死了死了咋还弄个外人捧着骨灰盒回来了？
　　 于是，便有好事的人去通知了耿秋耿冬。
　　 耿秋和耿冬来了。这一次，比起以往的那一次，他们来得确实快，快的原因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冒昧地问一句，你们谁是耿叔的儿子耿秋、耿冬。
　　 我，耿秋。
　　 我，耿冬。
　　 兄弟俩一前一后报名之后突然掩着脸嚎哭起来。
　　 爹呀爹，你怎么突然就就就这样走了啊？耿秋的哭声一听就是水的味道——没味。
　　 爹爹，呜呜呜。我，我们对不起你呀。啊！啊！啊！耿冬的哭声咋听加了点盐，有点咸，但距离真感情还是差了一截。
　　 看着兄弟俩表演得差不多了，小伙子提出是不是先将老人的骨灰入土为安？这提议得到了一致的附和。于是，很快，在爆竹声里老耿入了土。
　　 在办完老耿的骨灰入土仪式之后，一行的人再一次回到了老屋。这时候的小伙子开口了，他说，根据耿叔临终前的遗言，还有一些事情得告诉你们。
　　 说完，小伙子从随身的包包里拿出了一份戳了手指印的纸说，原本我应该在到达老屋遇到你们的第一时间就跟你们说的，但后来想想似有不妥，于是便将过程挪了一下。喏，这是老耿叔的遗书，里边是耿叔亲笔写的信，是写给你们俩的，你们可以看看，各位乡邻也可以看看。
　　 小伙子话音未落，耿秋耿冬的手不约而同地伸了出来，与此同时，有几个识字的妇女也把头伸了过来。
　　 大家看到老耿的遗书不是太长，里边写道：
　　 耿秋，耿冬：我知道当你们看到这张纸片的时候，我已经作古，而且我的骨灰已经由阿牛送到了老屋。
　　 看在父子几十年的份上，在这最后写给你们的这封信上，我想说几件事情：1、请把我的骨灰埋在你们妈妈的身边，因为那里，是我最后的归处，也是我和她以后作伴的地方。2、想说说在我生命最后的时候，甚至连丧葬这样的大事都没有通知你们的原因，其实说起这个原因，你们俩比我清楚，不说也罢。只是，话说到这里，我还是有一句希望要送给你们——如今你们自己的儿子也都已经长大了，我相信过不了几年后也都要成婚了，而且几十年之后，你们也会老，也会生病、老死。我希望将来，到了你们老了、病了的那一天，你们的儿子会对你们好一点、仁孝一点。我不要你们再走我的老路。因为，我真的不忍心看到！毕竟，你们身上流着的是我和你们娘的血！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无论到什么时候，你们都是我生的儿子！3、还想说一个秘密给你们听听，其实，那次回来和你们商量归路的时候，我原是有思想准备的，我原本并没有想要你们无偿付出的意思。我曾想，带着我这么多年积攒下的四十万块钱，给你们兄弟俩一人一半。你们呢，一方面可以在乡邻们面前做足面子，另一方面也好让我这个做爹的争一回面子，让大家伙都知道，我老耿这一辈子儿子孝顺，媳妇贤惠！活得值！死得也值！可到头来，我只是做了一个梦。既是梦，梦醒了总是会反省的。后来的我呀就寻思，既然儿子他们狼心狗肺，我还把钱给他们做啥，还不如把这钱捐了，干脆捐给大西北那些穷孩子们，让他们读书识字将来做个有良心对国家有用的人。说到这里兴许你们还不信，你们一定会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搞不好还会吵吵着是阿牛拿了我的钱。我这个老头子呀，其实你们这两个儿子都不太了解。我想得多。喏。这不，我把捐钱的发票也粘在背面了，还有地点。还有这本写着我名字的已经取完了钱的存折，阿牛也给你们了吧？
　　 ……
　　 信还在继续，但此时此刻的耿秋和耿冬已经没有了看下去的欲望，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大喊了一声——我亲亲的爹呀！你，你，你咋这样糊涂啊！
　　 糊涂吗？阿牛走了。乡邻们摇着头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