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小又偏僻，每天仅有几趟过路客车。车不知何时能来？张丽站在镇口公路边上候车，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过去的事又重现在她眼前：
　　 月光银水般倾泄在大地上，静静的院落，静静的田园，还有她一颗静静的心。从山坡上往下看，坝子上那片油菜花，像谁为大地盖上了一床淡黄色的锦被。习习夜风，送来了浓郁的花香。她忘记了白日的疲劳，忘记了这是个静静的夜，一年多插队生活的万种苦闷彷徨，这会儿都消落在这美妙的夜景了。她信步沿着屋前小径，缓缓踱入这片油菜田。
　　 花上的露珠滴在她脸上，凉丝丝的，从未有过的惬意血液样淌遍全身。她不胜感慨，难怪所有的小说都把春夜描写得充满着情爱和神秘。
　　 她很快产生一种在江河游泳的感觉。读书时，夏天的课外活动，学校都组织游泳。男女生都尽量展示着人体美，无形中异性之间都得到一种心里平衡。今夜，她虽有游泳时的痛快，但总感觉还欠点什么。她想要有个小伙子这时来陪陪她，谈天谈地，谈生活谈理想，那该多好，或者……她猛地一阵心跳，下意识看了看周围，无人的夜是那样安静，她放下了心，动情地捧住一株菜花，贪婪地嗅着。
　　 突然，一只粗大的手掌重重地按在她肩上。她惊恐地回过头。
　　 闻名全国的学大寨积极分子，大队党支部书记牛高全神情紧张地注视着她。她发现，牛书记石头般的眼睛此时正冒着火，连胡茬茬似乎也溅着火星。
　　 夜，静得太可怕了。
　　 她想叫他一声，叫牛书记或牛哥，像白天那样自然。可是她叫不出，那双火球般的眼睛，吓得她背心阵阵发冷。
　　 她退了一步，他进了一步。她想跑，想喊，可是力气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唯有机械地倒退着
　　 要是平时听到这样的许诺，她会激动得高呼“毛主席万岁。”现在，她仿佛是听到魔鬼的声音，浑身不停地筛糠。
　　 “不然你就安心扎根农村一辈子。”
　　 她咬住嘴唇，狠劲地点了一个头。只要不再发生什么，任何苛刻的条件她都同意。
　　 “哈哈哈。”一阵大笑在空寂的夜回荡着：“张丽，今晚由不得你了。这块天地全部都是属于我的。”
　　 是的，是他的。全村青年妇女不少被他占有过，下乡时，她就听说过。她从来对他都是冷冷的，仅因为他的权力有时她才不得不听从他的一些吩咐。她根本不曾想过这时会碰上他，美妙的情绪完全被破坏了，只觉得头胀心闷，麻木地站着。
　　 一股热气扑在她脸上，一阵天旋地转，她昏阙了。一片油菜花殉葬般飘落在她脸上。星星没有了，漂亮的月色也没有了，只感到身子正被沉重的泰山挤压着
　　 待她苏醒过来，首先是听到了两声脆亮脆亮的耳光。
　　 她猛地撑起身，看清离她几尺远的地方，本大队下乡知青刘军正逼视着牛高全。
　　 牛高全冷冷笑了两声，猛地挥臂扫断一排油菜花，愤愤地转身走了。
　　 她立即走前几步，卟通一身跪下，向刘军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刘军赶紧伸出双手扶她起来，突然，刘军像被什么蜇了一口，迅速缩回扶她的手，转身走了。
　　 她下意识低头瞧了瞧，才发现衣服已被全部撕开，整个胸脯在月光下泛着乳白色光泽。
　　 她捂住脸，哭着跑回了自己的住房。
　　 第二天，她鼓足勇气，上公社向知青带队干部哭诉了一番。不久，她领到了招工表。
　　 在公社办理手续那天，她碰见了刘军。刘军背着铺盖卷，和修水库的五百多名民工站在公社坝子里，听水库指挥牛高全训话。
　　 她很想和刘军谈一谈，但民工队伍已在各领队的吆喝声中出发了。
　　 她到了工厂，出于为弱者主持公道，惩办邪恶的心里，想方设法进入了厂保卫科。
　　 她给刘军连续写了十几封信，但一一被退了回来。
　　 粉碎四人帮，充实公检法的队伍，她到了县公安局。不久，又到省公安校学习。
　　 毕业回来，一次到徐丰镇执行任务，被表姐周芬看见，死活拖她去吃顿午饭。
　　 吃饭时，周芬东问西问，得知她还没有谈恋爱，于是满腔热情地提说镇中学有个叫刘军的教师，和她很般配。
　　 听到刘军的名字，她好一阵激动，但不知是不是救她的刘军？因为原先插队的地方是离此二十多公里的青羊公社。为了证实是不是那个刘军，她决定见一面。
　　 刘军来了，正是救她的人。
　　 她激动得好久说不出一句话，默默注视着坐在对面的刘军。刘军比过去消瘦，脸色青白憔悴，也许是用脑过度，休息不好的缘故。她心里这样想。
　　 很多话湧在她的喉咙，但不知从哪里说起。好一阵才笨拙地问：“你啥时到这地方教书？”
　　 刘军漠然回答：“两三年了。”
　　 “我曾经给你写过信。”
　　 “到水库不久，就让牛高全关进了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像犯人一样被管制一年多。”
　　 “你受苦了。”张丽沉默片刻，想证实一下他的心迹，问：“你出来后，一定后悔那天晚上干的事吧？”
　　 “后悔？我能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吗？”
　　 张丽的眼泪憋不住了，大颗大颗滚出来。
　　 也许是为了打破这难为情的局面，刘军叹口气说：“粉碎四人帮后，我考上了地区师专，毕业后分配到了这里。命运安排我要在山区干一辈子。”
　　 张丽的心一阵酸痛，深情地说：“今后，我要弥补你失去的一切，相信我。”
　　 像救她那天夜里一样，刘军一阵颤抖，尔后一言不发起身走了。
　　 张丽愣了愣，追了上去……
　　 大半年过去了，张丽用自己的心灵，追到了迷人的爱情。她做过许许多多甜蜜的梦，为未来的生活编织过许许多多美妙的图景。谁料这次到徐丰破案，会出现刘军的名字？生活这样不可知吗？难道刘军仅有过去的外表，实质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在镇口公路边候车的张丽，此时脑海里不停地闪着这些问题。
　　 一股冷风吹过，她打了一个寒颤。
　　 “嘟嘟。”一声汽车喇叭打断了她的思索，去县城的公共汽车停在了她面前。
　　 在县城汽车站下了车，张丽感觉腹中饥饿，想一会儿和刘军见面必有一番舌战，为了保持旺盛的精力，她决定吃点东西。她搭眼见候车室门外有个卖面食的店堂，于是快步走了过去。
　　 买吃的人很多，大概都饿得等不及了，在柜台前互相推搡拥挤。
　　 张丽刚挨近人堆，突然发现一个穿白衬衣，二十左右的年轻人，神色紧张地将手伸进了侧边一个老农的衣袋，抖索着夹出了一卷票子。不待年轻人转身逃走，张丽在他肩上拍了一掌。年轻人一惊，手中的钱掉到了地上，立即被拥挤的人踩在脚下。
　　 “老大爷，你的钱，地上。”张丽急促地叫了声老农。
　　 年轻人趁机会推了张丽一把，飞快似地往城里跑去。
　　 张丽从年轻人的扒窃技术上，看出他不是贯扒，本想让他当着众人认个错，陪个礼，写张检讨就放他，不料他会不把她放在眼里，推一掌跑了。张丽气冲脑门，跟着追了上去，决定狠狠教训他一顿。
　　 年轻人慌不择路，钻进了一个僻静小巷，殊知前面一道紧闭的双肩龙门，把路封死了。年轻人见无路可逃，立即凶恶地转回身，攥紧拳头，摆出决一雌雄的架势。
　　 张丽轻蔑地冷笑一声，一步一步逼上前。
　　 突然，年轻人猛烈地用头碰着墙壁。张丽一把抓住他，令他动弹不得。年轻人绝望地歪着头，有气无力地说：“我饿呀，几顿没吃饭了才干的，大姐，我是初犯啊。”
　　 “哼，到派出所。”
　　 听说进派出所，年轻人猛地抬起头，满脸露出上断头台般的恐怖：“不不，到派出所就完了。大姐，我还年轻，饶了吧。”
　　 “不行！”
　　 年轻人闭上双眼，喃喃念着：“完了，一切都完了。”
　　 张丽将年轻人扭送到派出所，时间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她将情况向派出所值班人员作了扼要介绍，立即往刘军家中奔去。
　　
　　 五
　　 靠墙的写字台上，排着一流高师函授教材，这些事张丽托人送他的。教材面前，摆着一付精美的四寸相框，镶嵌着张丽的半身像。国徽和领章映衬着她春意荡漾的笑脸，亮晶晶的大眼含着无限的温情。
　　 刘军仰躺在叠起的被盖上，透过浓浓的烟雾，看着相框出神。
　　 慢慢地，他的眼前幻出了他和张丽曾经去过的，鲜花簇簇的公园，长长的公路。哗啦啦的河水……突然，一个警察向他走来，他惊恐地跳了起来，急忙揉了揉眼睛，原来是桌上的张丽在向着他微笑。
　　 他惊魂未定地抓起写字台上的香烟盒，发现已经完了，懊恼地狠劲丢到一边。他往床头茶几上的烟灰缸瞟了一眼，希望发现缸里有长点的烟锅巴，可是，他失望了。一点快烬的烟蒂嘲弄般冒着细细的一缕青烟，他忍不住伸过鼻子，贪婪地吸了一下，呛得他咳嗽不已。
　　 周芬被杀闹得满镇风雨，他不知道他和她的关系究竟算完还是不算完？因为一切对他来说都还是一个未知数，他无力判断世界的现在和未来，唯有听天由命，但时间对他来说就像慢慢收紧的绞索。他的神经绷得太紧了。她毁了他，她现在成了亡魂，是否意味着他能重新获新生呢？他拿不准，他需要清静，需要好好思索一番。
　　 将李俊送进医院后，他赶紧回城了。他知道，城里暂时还是安静的，是适合他静思的。他后悔不该和周芬来往，可是，那时的他是多么的寂寞孤独，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可以散心的场所，情感长期处于压抑不能发泄，这一切导致他经不起周芬的诱惑，终于走进了一条令人胆战心惊的险道。与张丽建立了恋爱关系，本来是该幸福的，可谁知道这都是周芬为了长久占有他而设下的套子。张丽对他越好，他越感到自己是罪人，也就越痛恨周芬。他骂她是毒蛇，是魔鬼。他内心百般痛苦，却没有勇气向张丽说出这一切。他担心张丽会因此而离开他，使他刚获得的幸福失去，加倍地陷入苦闷中，于是不得不采用了非常手段。
　　 昨天下午李俊找他代写情书，他一下意识到李俊正好作自己的替身，让他和周芬鬼混，自己也就摆脱了周芬的纠缠。注意打定，他很快为李俊写了情书，心情轻松地回返学校，谁知碰上了周芬，恬不知耻地以告诉张丽发生于他们间的丑事相挾。
　　 当时他真想一拳揍死周芬。他被她逼到了生活的绝境，气恨满胸地回到学校，连回城也忘了，度过了一个及不安宁的夜晚。
　　 上午回到城里，他焦躁不安，思前想后，猛劲地抽烟刺激神经。
　　 此刻他神情恍惚，神经质地走到写字台前，把张丽的相框叭地翻扣在桌上，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当他回过身时，一眼见张丽真正地站在寝室门口，顿时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地问：“你，你怎么来了？”
　　 “不能来吗？”张丽不动声色地反问了一句。
　　 刘军从对方眉宇间透出的一般隐隐怒气，意识到此番来意不善。张丽究竟知多少？他的脑子快速运转，希望从她的神态上捕捉点信息，但失败了，对方毕竟经过特殊训练，很会控制自己。
　　 看不出张丽有敌视态度，刘军稍感安慰。立刻急中生智，嘿嘿一笑，跑去打开箱子，取出件真丝连衣裙，故作热情潇洒，趋前搭在张丽身上。
　　 “我托人到上海买的。今上午回城，正想一会儿给你送去，哪想你就来了。”
　　 “讨厌！”张丽推开刘军，到靠墙的沙发坐下，盯了刘军片刻，才不紧不慢说：“中学语文教师，原来还是个写情书的老手！”
　　 “你，你说啥子？”刘军表面镇静，其心已紧张得提到了喉咙眼上。
　　 刘军的慌乱，张丽早已捕捉眼中，暗自断定情书属刘军所写无疑，希望他能说出为什么要替人写那种不堪入目的情书，以便顺藤摸瓜，查到李俊的蛛丝马迹，寻出点破案线索，不想刘军装聋作哑，不把她看在眼里，她着实感到寒心，过去的恩恩爱爱全被摧毁了。她垮下脸，用刻薄的字眼说：“你很有写作天才，只可惜太低级了。如此为人师表，只有误人子弟。”
　　 “张丽，你，你变了……”
　　 “哈哈哈。”张丽大笑。面对刘军极不高明的装样，她真想继续嘲弄他一番，碍于时间紧迫，她沉了脸，直截了当地问：“你认识李俊吗？”
　　 “李俊？”刘军下意识反问一句。
　　 “对，你不是还替他写了封情书吗？”张丽锋芒逼进，不给刘军丝毫回旋余地。
　　 刘军深晓事理，明白掩盖此事是最大的愚蠢，唯一是以刚克柔，或许能滑过此关。他转身去茶几攥起水果刀，敞开胸膛，刀尖对着胸口说：“我替李俊写了封不好的情书，但我的灵魂可以见人，不信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究竟是红还是黑？”
　　 万想不到一个文弱书生此时会如此刚硬，张丽想他定有衷曲，不妨听一听再作计议。刘军窥透张丽心思，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咬牙发了点很，刀尖嵌进了胸脯上的肉，一缕血水汩汩淌出来。
　　 “刘军，犯不着狠，有话讲个明白。”张丽有些不忍心，话软了一大半。
　　 刘军不肯放过转机，丢了刀，扑到张丽面前，抱住她的双腿说：“原谅我，原谅我。李俊善解人意，知道我在那个小镇很苦闷，他想尽办法使我开心，常陪我度过那些无聊的时间，我很感激他，所以当他一再求我，我也就写了。今后我再不干了。”
　　 张丽虽是执法者，但她首先是人，也有一颗同情心。想到过去的事，她叹了口气说：“周芬表姐昨晚被害了，在屋内发现了李俊给她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