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春妮姑娘(小说) ——西乡旧事二
春妮她爸被枪毙后,张德吓破了胆逃到了衡州城,丢下夏家衡妹子还有几个积极分子在乡里游串,北伐军旅长刘日福,参谋长刘克初滥用职权不但没有受罚,还受到总司令张中正的表扬,对付共产党的痞子运动不能心慈手软。
外婆倒地后,春妮与小叔子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师太一只手掺扶外婆的后肩背,另外一只手大拇指按住外婆的人中,一会儿,外婆醒了,“哇!”一声哭起来,“我可怜的妹子呵……”
外婆哭,春妮也哭,春妮哭,不是哭爹,也不是哭娘,而是在哭自己,哭力哥哥力牯子,自己要回去了想见一面都见不到,心里有一种不祥,似乎是永别的感觉……
六
七年之后……
张大屋,西乡五大屋之一。完整的四进四合院,高大的王府式大门九排五列金黄门钉,绿亮的琉璃瓦屋脊上威武的吻兽怒目相望,四进两横宽敞明亮的房间里,金丝楠木家具油光发亮……相传是永历年间修造,光买材料就花费了上万两银子,到张地主这一代已经有近两百年。俗话说得好,富不过三代,也许真是张家气数要尽,从张地主太公,遭排楼的土匪刘麻子绑票开始到了张地主这一代,前后被绑了十多次,除了交赎金,护院的开支也多了几倍,几乎败完了老祖宗的田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尽管如此,依然还有百几十亩水田和几百亩山,养着几十口长工和佣人。
王大力八岁就开始在张家放牛做杂活做了十年,到今年正好是张地主娶小妾,家里张灯结彩办喜事,长工佣人都被委派接亲打杂走脚跑腿,十八岁的小伙子,谁说红薯不是粮,王大力天天红薯当饭,照样长得牛牯样强壮。王大力被安排抬花轿,两个轿夫加媒婆,新娘子接回来时正好赶上呷点心。
在西乡,二婚是晚上进屋办酒席,头婚是白天中午办。呷点心,指呷晚饭,那个时候生产力低,人们较穷,清晨出去忙碌,九十点钟才吃早饭,中午饭叫稍午饭,一般是下午两点至四点,多数人家都不吃晚饭,省粮,偶尔尝一点点,就与吃小吃,吃点心一样,久而久之所以吃晚饭都叫吃点心。
小妾本来就是买来的,娘家开恩还是陪嫁了一床被窝,哭哭啼啼上了桥,她娘也挤了几滴眼泪,本来是要给红包,卖女的人家也就省了许多讲究,气得媒婆满脸不高兴,一路上嘀咕嘀咕不停……
轿子里的新娘子哭得更凶,哭得王大力心里发慌,发毛,发愁,刚才新娘子上轿时,头顶红绣巾看不见路,媒婆手是掺扶新娘子,而两只眼睛总是四周打转转,等红包,新娘子踩在王大力脚上,踩那么一点脚尖尖,老一辈人可能知道,那时候,一般都是草鞋,相当于现在的夹板凉鞋,五个脚趾头都露出来的,王大力痛得忍不住了,抽抽脚,似乎新娘子才明白,掀起盖头红布,瞄瞄,四目相对,眼角晶莹的泪珠,好像在哪里认识……
时隔七八年,当年的黄毛丫头,已经认不出了,脸瘦了黑了,淌满泪水,眼睛变大了,那双牛眼珠子更加晶莹更加含情更加可爱更加勾魂了。记得那次在草垛子后眯着眼睛假说进灰了帮吹吹,我当真以为是,没想到鬼丫头在我脸上啄一口,根伢子早不来晚不来啄一口时他来了,老子光明磊落清清白白一世英名,被他捏住七寸,唉,在他面前再也不敢高声不敢吹牛……
师父闪了腰,从马坳把师父好不容易背回来,急匆匆又去静心庵请师太,根伢子只晓得贪耍,一个人放牛也耍到深夜才回,莫不是学我王大力在天子岭池塘边等仙女下来洗澡好偷衣服吧。师娘哄我说春妮鬼丫头在找我,害得我在苟米塘后面的草垛里学猫叫,叫了几夜人没有反应,狗倒是叫个不停,整个垅里狗吠声此起彼伏,加之官道上火把晃动,戴蒋龙氏三姓家丁莫名其妙,揣摩着以为哪家受了夏家牵连官府捉人呢。那以后再也没有见到春妮鬼婆。
王大力一路颠簸,一路胡思乱想到了张地主家,新娘子被安置到后厢房,轿夫媒婆到厨房领了一份点心和红包走人。
七
睡不着,往日的故事又在脑子里回放。出来转悠,不觉中转到张大屋护院大塘。塘对面高高的围场就是张家大屋东侧耳门,耳门两侧悬挂的灯笼有些昏喑,依稀可以灯笼上贴着手剪的喜字。东耳门是后院倒垃圾的小门,只能在里面开门,平时都是在里面上锁,除了张地主婆就只有管家有钥匙。
张家大屋东西两侧是池塘,水深塘阔,后靠山岭悬崖,稍微有点可走人的都用丈把高围墙拦断,南面正前方是坪地,但是前坪与大门前栏被两丈宽的河拦开,所谓的河就是东西池塘的水面连通,河正中是石拱桥,两个打更牵着狗的轮流值班,不敢偷懒。整个布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平常的贼是难进得了院子。
要进院子,别人难,但是王大力不难。自少跟随父母亲在张家大屋长大,除了后院去得少,其它地方眯着眼睛都会走。
王大力呀王大力,你的胆子不小啊,你不知道护院池塘有多宽有多深里面暗桩有多尖?哪次士匪来冒淹死几个人?就算从悬崖上放索而下,怎么翻过那丈二高的围墙?别忘了专呷肉不素的外国狗,天天练拳脚举石锁的护院?
力牯子在张大屋塘边纠结,游过水塘,翻过院墙,可以见到日思夜想的人,那甲鬼婆,那甲冤家。
纵然水冰凉,池塘深,院墙高,纵然恶狗扑,护院猛,但是这些都不是问题,也不算问题,问题是她在干嘛,张地主在干嘛,他们在干嘛,她见到我会认得我吗,还会理我吗,听到我学猫叫春还会出来吗……
八
春妮坐在床边,迷糊糊中似乎睡了一会。桌子上面大红蜡烛已经燃完,只有菜油灯微弱的光在跳动。春妮走来舒展了一下腿脚与胳膊,屁股坐麻了。用蜡烛燃完的竹杆杆把灯蕊挑了挑,灯光一下亮堂起来,人影子投在窗户上显得又高又大。刚才一路上总在想,抬桥的这个人谁,好像在哪里见过?
桌子上有几种点心,有一盘是沾满芝麻的饼巴,油亮亮,春妮挑了一块,尝了尝,甜,再呷口稍大点,香,而且不沾牙齿,张开大嘴,狼吞虎咽,竟一气吃了七八个。前院的吆喝声慢慢小了,似乎是有女人声在讲切扶老爷回房休息,另一个声音问回哪个房,那个女声当然是我这房,头三晚让她凉一凉,另一个声音唯性诺诺:“是,张三知道了。”
张地主虽然醉得站不稳,但还是记得要去东后厢房,还记得是自己的新婚之夜,还记得二十亩水田和两头黄牯牛换的美娇娇,扭头要往后院走,拽得张三差点站不稳了,刚才帮老爷和几位老爷的朋友倒酒,自己也偷偷喝了两杯。
第二次新婚当然是大喜事,待客人们走得差不多了,还有几个至亲至近的好友还想闹洞房,张地主一时兴起,动了那冒掺水的一坛西乡头酿,未曾一巡,醉倒一片。张家大屋此时一片宁静,前院的猜拳行令早己结束,一个个醉如烂泥,胸戴大红花头插野鸡毛的张地主也醉得叽叽歪歪走不动,佣人张三掺护着他回房睡觉。
好在张三只偷喝几口,酒醉心里明白,急忙讲大老婆的吩咐凉三天,张地主的醉意立马醒了一半。老婆发了,那就是圣旨。立马乖乖地回中院正房大老婆房间,睡觉。
张家大院一片宁静,狗不出声,护院呷了点酒也在打盹,只有灯笼微略的红光在门头飘动,十月的天气,深夜有点凉意。
力牯子憋着嗓子试叫了一声猫叫:“喵——”
倾着耳朵听,听对面院墙里有没有反应,估计是声音太小了,又加大了嗓子,拉长了声连叫三声喵喵喵,侧耳倾听,这时院子内有一声轻长喵的回音,王大力大喜,连忙回应了一声短的,院子里也附合了一声短的“喵……”
太好了,太好了,鬼丫头没有忘了我,还记得我,还记得咯甲暗号。王大力心跳得跟打鼓一样,嘣嘣嘣响不停。
赶紧把洗澡用的大木盆放到塘里,找了一根长竹篙子放在盆子边,两只手张开抓住木盆对称的两边,然后轻轻一纵身坐到木盆里,坐稳当,找到竹篙,好像摆渡人一下子就到了院墙边,藏好木盆,摸到东耳门边,能感觉到门内人急促的心跳,两只手似乎是在摸索着开门,摸了好久,摸到一把锁。急死人了,“力哥哥”,声音小得不能再小了。
一对久别的冤家隔着门,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说起,四只手在门板上换索,好像要抓住对方,双方的心都跳得跟擂鼓样,呼吸急促……
“力哥哥——”春妮声音小得不能再小,内心几乎绝望,近似于哀求,门反锁了,开不了。
“别急,傻丫头,哥哥有办法进来,他困了吗?”
“哪个?你讲哪个?”
“他!”
犹豫了一下,“哦,我不晓得,咯院子就我一个人。”
“一个人?”
“有人讲要先凉三天。”
“哦,那是鬼大婆子要灭你威风给你下马威呢。”王大力大喜,“正好呢。”
“妮子,你仔细听,听清楚了告诉我一声。”
“你讲,我在听。”
“你到院中间水池边边,朝我现在的这个方向,有假山突出的部分正好压在水池边边的台阶上,中间有一块活动的石块,巴掌大三指厚,你拿出来放到一边,别掉水池里了。听清楚了吗?”
“巴掌大三指厚石头?拿石头干嘛咯?你要打架?”
“不是啰,你拿掉了我就可以进得院子。”
听说到能进院子,鬼丫头高兴得抽了一口气,立马离开了门边。
原来院子里的水池与院墙外的塘是由暗沟连通的,低于水平面,一般看不出来,可以进入一个人,通到院子里水池边有栅栏,取了那块石头栓,栅栏可以挪开,人就进得来了,这个秘密极少人知道,前年干旱,护院池塘水浅了一半,那个连通水沟露出了上部一小截。
王大力很好奇,在家里嘀咕,他老爹压低声音,悄悄地告诉他的,后来趁机会到后院真的也看到了那块活动石块。没有想到还起作用了。
九
出了一身汗,感觉轻松了许多,太阳已经西斜,这一天的光阴又从这门缝里走过,想到春妮,精神又好了,索性再困一下,脑子里在想这个世道,做人做事根本就是有钱人定规矩,你有钱就是规矩,办起事就是方圆,他张地主年过六十,娶一十八九岁妹子,不是老牛呷嫩草是嘛咯?可是他有钱,明目张胆买,还摆席宴客,这就是钱在讲道理。力牯子咯时候也好想有钱,有钱可以把春妮明目张胆搂在怀里压在身下,两晚上了,今晚上过后,春妮可就不属于我的了,想想她被那猥琐的张地主压在身下的情形,心里就来气,一拳打在床板上,破烂的席子下垫着的稻草,显得那么无力,无可奈何,于是又想起闹农会打土豪分田地的好处,又想到哥哥来……太阳还不落山,天黑得慢,时间变得格外长。
乡下的夜黑得晚,许多人忙完了主家的事情还要趁着一丝余光忙自己的事,大到耕田插秧,小到浇水施肥,所以天虽黑,夜却没有来,真正的夜得忙完手头的事情酉时过后戍亥之间了。远方山廓的袅袅炊烟,又似乎是冉冉升起的乌云,月亮躲进了云间,嚎喳的鸟儿进了窝,云边偶尔飞过一只失群的雁,哇哇的啼叫声划破了夜的宁静,心里一丝凉意,怪不得根伢子常常说,景为情之景,情为景之情。
翻来覆去睡不好,娘似乎发觉力牯子哪里不对头,觉得咯大个崽了,做娘的也是不好开口,推推呼噜呼噜打的雷响的牙,他腄得正香,转了个侧,清静了一下子,嘴巴里含含糊糊不知道说什么又睡着了,悠扬的呼噜呼噜声接着响起来。实在是太劳累了,加之老头子这催眠曲一样的鼾声,她也入了梦乡。
找不到脚盆,屋前屋外都找过,水井边也没有,借着黑夜里一点点星光,力牯子摸索了好一阵子,他妈逼也就是怪,不用它时走路挡道,要用它却又找不到,找不到木盆,出师不利,早晨明明答应了她,嘛办?
好像鸡叫了一遍。
纵然水深暗桩多,也要游过去。
噪喳了一天,院子静下来,月亮上了枣子树梢,力哥哥还没有来,春妮没有睡意,轻轻侧过身来,灯光似灭未灭,想起来拨一拨,身上光溜溜……
门,吱嘎响了一声开了,探进一个光秃秃的头,一双贼溜溜的眼睛滴滴转,酒味,浓浓的糯米酒味,又好似打翻了隔夜的潲水桶……
“力哥哥——”朦朦胧胧中黑春妮听到声音以为力哥哥来了,松开裹着薄被单坐起来,“哇,你,你,你老爷来干什么?救命啊,老爷,莫,莫,我不要,我,不,要……”
溜进来的是张老爷张地主,顺便用脚一勾把门关上了,一边脱衣服,不忘拿出一块白毛巾扔到床上……
“我的小乖乖,晓得相公我要来呀,门都不关——”
担心的事终于还是来了,春妮本能地勒紧裹着的被单,往床角里退缩,尤来一个最后的挣扎,但是借着酒劲的张老爷,没有了老爷的斯文与谦恭,赤条条爬上床。“咔嚓”一声被单撕掉了,露出的白肉,似耦似香蕉又似出水的芙蓉。虽然说是六十有多,但是心里却犹如火山爆发,猛虎扑羊:“我的乖乖,我的牛,我二十亩水田,我的娘……”
一双粉拳擂在老鬼的身上不但不痛,更加让激发了他久违的雄心,是啊,在熊氏身上哪敢咯放肆,爽!爽!
被单碎了,春妮的心碎了,恨这吃人的张地主,恨不带自己走的力哥哥,恨娘与后爹贪财,更恨这个世道……咬牙切齿,咬破了嘴巴皮,血顺着嘴角流,身上、被子上、毛巾上,全部都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