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是我们的警卫员。因为他也是一个孤独和寒冷的人。他一天到晚无论刮风下雨春夏秋冬严寒酷暑，他都被拴在那一块角地上，而且从来都没有什么抱怨。我当然知道他不会说话，可是即使他会说话我想他也不会，因为他是那么喜欢独处。那么地忍受得了寂寞。不管什么时候，不管遇见什么，只要他那么一叫，我们大家就知道准是有陌生人或者异常情况出现了。就算没有，总之是有事情发生了，于是我们就加强防备以防不测和万一。
　　 据单位里的老同志说这只狗已经和我们差不多生活八年了。我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因为我来的那天是晚上，而且心情也不是很好，所以没有注意他。可是后来有一天当我真的开始注意他的时候，我情愿相信他们说的话是真的，因为我发现他真的是很老。你看它的那种憔悴样，我们每天把最好吃最有营养的东西都留给他，可他就是回不到年青时代了。
　　 他老了，并且还会继续老下去。和我爸爸妈妈一样。
　　 我那天来的时候戴着一双灰色的魔术手套。因为那时已经是十一月，在新疆这个地方，十一月足以把你和空气冻在一起。你一定要相信。因为就在我调来这里工作的第三天，我就被狠狠地冻了几个小时。刚刚洗完澡从澡堂出来那时手上全是热气腾腾的液体，关门时手就被粘在了门把上，短短的几秒钟你的手就失去了自由。如果不及时弄开，这双手会变成什么样子你可想而知。其实在这之前我曾经也被这么折磨过，可是我似乎是个没有记性的人，所以一切又重演了一次。一切又重蹈覆辙。这个健忘的家伙。
　　 操他妈的，什么事情，什么破烂事情都让我给沾上了。以前是想戴手套没得戴，现在有得戴了手套却不保暖了。什么样的手套似乎都不保暖了，全天下的手套似乎都不是手套，无论是魔术手套还是真皮手套，都是一堆没有规则排列的烂毛线。
　　 这时我看到漫天的毛线将人捆得死死的，吊在空地里，却没人能够挣开。
　　 关于那双灰色手套的事我只记得无论怎么戴什么时候戴以什么样的姿势戴都不保暖，其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还有那时的狗叫。奇怪后来因为想到这些即使在零下三十度的环境里我不戴手套也不觉得冷。难道是因为那双手套很厚很好看的原因吗？我想应该不是，那是因为灰色吗？可能也不是。因为后来我发现，无论我走到哪里手上都戴着那双灰色的魔术手套。而且时常是在一个楼道里，那时候我正在和一个人说话。我们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两个小时吧！可是后来手套不见的时候她也不见了。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这一切和手套并没有多大关系。
　　
　　 4
　　 今天是二零零四年十一月十六日。昨天晚上天气预报说今天最高气温只有七度，最低气温零下五度。刚刚吃饭的时候几个同事异口同声地都说明天有小雨。于是我就相信明天会有小雨。于是我就把那双灰色的魔术手套从床头柜里拿了出来。也不知道这双手套在那里放了多长时间了。似乎是一直寄存在梦中。有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自己并没有什么手套了。只是有一天在翻找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时候突然间发现了，于是就知道自己还有一双手套。于是就再也没有忘记自己还有一双灰色的手套。
　　 我有一双灰色的魔术手套，我一直都有一双。
　　 这几天一直想把手套从柜子里拿出来，可是因为并不怎么冷结果就放弃了。后来有一天发现天气突然就冷得要命。于是就又起了拿出来的念头。刚好那一天我正好为一个同事取一件东西，就把手套顺便给取了出来。可是后来天又好了起来，所以手套就一直端端正正地放在办公桌上，成为摆设。
　　 奇怪有时即使不戴它，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我也会觉得温暖。同事说是因为暖气烧得好，我摸了摸暖气是很热，因为热我差点就被同事给骗了，我还是觉得是因为那双灰色的魔术手套。他一定是有魔法。
　　 在我的现实生活中，有三件事情不能够重合。也就是说有三件事情不能够同时在我面前出现。如果出现就会发生一些事情。当然只是一些小事情。因为我确信世界大战是不会在这个时候爆发的。而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只有和世界大战一样的事情才会再一次让我为之动容。我对类似于鸡毛蒜皮的事情已经觉得无关痛痒。我只是还会不停地觉得冷，却再也见不到手上和脚上的萝卜条了，也看不到漫天飘飞的毛线头，任凭你怎么用力也拽不回来。我会为之浪费一些没必要去浪费的时间。可是我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绝对不会了。那是傻瓜才会干的事情。可我不是傻瓜。
　　 呵呵！那是傻瓜才会干的事情，可是我虽然傻一点，但还不至于就是傻瓜。
　　 可是这三件事情同时出现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因为一个必然必定会引起另一个必然。这是真理。我从来就不反对真理。
　　 这三件事情就是：狗、寒冷和手套。
　　 院子里的这条狗，我当然还不至于可恶到把他杀死以求和平。我喜欢他。莫名地喜欢。有时候我们会莫名地喜欢一些东西，却不知道为什么。
　　 我承认看见它的时候我很害怕。可是上有天下有地，所有的神仙鬼怪都可以为我作证。我虽然是一个很自私的人，可是我还不至于做出这么没有人性的事。他是那样的一条狗，他的眼睛就像会说话一样，那里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叫人无法拒绝。他的功绩甚至比我还要多。他们和他的感情甚至，我敢说，八成都比我要好。因为有些人有心事有烦恼时宁愿给他说，宁愿不要回答也不让我知道。
　　 我还要提的就是关于冬天和手套的事。从小我就是一个害怕寒冷的男孩。所以一到冬天，不，不仅是冬天，哪怕是夏天也好，只要我感觉到冷了我就会戴上手套。没有手套我就问爸和妈要。我就问他们要。我才不管他们有多么难呢！我都冷死了，哪有精力和时间去想这些事情。我只是一个劲不停地在他们跟前嚷嚷。我说妈，我说爸，我要一双手套。我就要一双手套嘛！他们当然不会管这些。这个脑子有点毛病的男孩，就连夏天居然也想戴手套。
　　 他夏天也想戴手套啊！
　　 后来我再也不问他们要手套了，因为我房间里有一大堆。
　　 大了一点以后父母就再也不会带我去看医生了。因为医生说我脑子没有毛病。他对我爸我妈说我的身体我的脑子好得不得了。呵呵！我的身体好得不得了。脑子也够用。听见了吗？医生都这么说了，那我还会有病吗？可是让我头疼的事是，我去看病的那个医院的门口也有一条狗。这只凶神恶煞的狗。它总是冲着我爸和我妈叫。它从来就不咬别人，他就是要咬我们家的人。我看出来了。我早就看出来了，这可恶的畜生。我真想扒了他的皮做成手套。后来它当然会死了。有一天爸妈陪我去看医生的时候医生就对爸妈说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家伙把他的宝贝给弄死了。我那时就偷偷笑了。我想活该。这早该死的家伙。每一次看到他我都打哆嗦想戴手套，以后再也不会了。
　　 我当然不会做杀狗凶手了。我也不知道是谁干了这个我一直以来想干却又不敢干的事情。我想真帅，他真的好帅，和我有相同的想法不说了，居然敢干我都不敢干的事情。我想如果哪一天见面了一定要和他喝上两杯，即使不喝也应该问问他为什么要杀那条狗。因为那条狗实在是太难看了，它根本还不值得我那么做。它虽然曾经小咬过我一口。可那是一个冬天的事。很久之前的一个冬天。那个冬天白菜特别值钱。我的伤口又在手上。所以爸妈就给我买了自我能记事以来我戴的第一双手套。巧的是那双手套也是灰色的，所以我一戴就是五年。一戴就巴不得把它戴得烂得不像样子。所以后来我并不恨那条狗，我还感激它。它让我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一双手套。
　　 当然它离我们院子的这条狗差得就太远了。可是狗它毕竟都是狗，差得再远叫起来也都让我以为差不多。所以有时我就误以为院子里的这只狗就是十年前咬过我的那只。所以我就用异样的目光看他，所以有时候我还想和当年杀死那只狗的人一样将他杀死。我这愚蠢至极的想法。可是没有办法，他总是叫。他叫也没有关系。他为什么在冬天也叫，而且叫的声音比以前都大，次数也比以前都多。而且几乎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因为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因为时常只有自己。该说话的能说话的都已经结束。他们还有可能回来，可是他们在那一刻是不存在的。因为很多事情，很多以前的事情慢慢地就在你的脑子里出现。因为那还是冬天，因为房间里有暖气，所以我不可能戴手套，所以我就能很容易感觉到它的存在，于是我就会冷起来。冷起来也没有什么好害怕，问题是戴上手套以后我又会出汗。
　　 快看快看，天空又飘起手套来了。
　　
　　 5
　　 母亲知道不能让他的孩子受冷。她很骄傲她有这么一个儿子。可是她的儿子就是再怎么好，再怎么值得她骄傲，她这可怜的儿子的身体也是用肉长成的，所以他也会冷会难过。所以当他们把他带到医院的时候他就不说话。他只管哭。当医生问他为什么要哭的时候他就对医生说，我要一双手套。我只想要一双手套。
　　 那个冬天过去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的手就开始流血。一是因为太干，一是因为没有手套。我使劲给他们要我的手套。可是没有人给我买。我母亲后来实在不忍心再看着我难过就对我说，鲲鹏，妈的好鹏鹏，妈给你纳一双手套吧！妈给你纳一双世界上最好看最暖和的手套。那样你就一定不会冷了。我看着妈。妈用了一辈子的心去为别人着想，可是妈的手套谁又给她买呢？冬天的时候她会冷吗？其实我本来想对妈说我不我不我就要买的我就要买的，为什么别人都有真皮手套戴而我却没有？为什么妈？
　　 但是一看到我妈为难的样子，我就只能做梦了。
　　 我已经长大了。我的确是长大了。我尽管并不喜欢母亲给我一针一线花了不少气力纳的那双手套，可是我却喜欢把它戴在手上。那是我所拥有的唯一一双真正的手套。也是现在我唯一可以在别人面前炫耀的东西。我看着妈，笑了，妈也笑了。我把妈的手拉了过来放在自己的怀里。我看妈的手，我仔仔细细地看刻在妈手掌中那些深深的脉纹。我看见了那双老的干的枯的不像样子的手。那多像是一颗渐渐凋零的心。于是我的眼泪就很自然地流了下来。我说妈我爱你。妈就哭了。女人真是爱哭，高兴也哭，伤心也哭，感动也哭，害怕也哭。
　　 有一件事情我直到最后也没有告诉我妈，我把她辛辛苦苦给我纳的那双手套送人了，送给了一个女人，送给了一个我认为必须要送的人，但是那个女人后来也走了，她也消失了。很多人都是这样，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我也管不着这些，我连自己都管不了。而且我妈可能也已经忘记她给我纳的那双手套了，我想，这一切大概都是我的浮想联翩吧。
　　 但是妈纳手套的动作我却一直记得都很清楚。一根细细的线在昏黄的白炽灯光下来回穿梭，一个影子静静地在深夜中一个人行走，经历着人世的变迁和时代的更迭。我不可能忘记这样的一件事。我也不可能忘记在发生这样的事的时候我曾戴过的那双手套。
　　 在白雪皑皑的晚上，气温骤然下降。到了不知道零下几度的样子。总之是很冷很冷。家里也没有炉子。家里在冬天从来就没有烧过炉子。就为了一些温暖爸出去干活了，到晚上十点还没有回来。爸不得不干活。不得不在冬天。也不得不干得这样晚。因为我要上学。因为家里要油盐酱醋吃穿住用行都要钱。因为爸没有什么不干活就可以挣上钱的本事。
　　 那时候已经很晚。我的两只眼睛像是要闭上了。可是我没有让它闭上。鸡早就已经上架了，在太阳刚落山那会儿，那时爸刚刚出门，穿着一套脏兮兮的迷彩服。狗也不叫了，人也没有声音了。万籁俱寂。所以我不可能忘记，我会永远记得。一个渐渐衰老的女人为了一个不懂事的男孩把手戳破了，把眼睛熬肿了，流了很多血。
　　 于是有个男孩从房子里冲了出来，在冰天雪地里奔跑，他追着漫天的手套奔走呼喊，却什么也够不着。
　　 妈的这个动作就像我满大街跑着寻找后来的那双我要的灰色手套一样。我告诉亮亮说我一定要找一双一模一样的。亮亮不说话。亮亮要是说就只会说出三个字：神经病。亮亮说的话没有错。像我这么神经的人世界上已经没有几个了。什么样的手套不好。皮手套我现在想买多么昂贵多么好的还不是一个念头的事。可是我这神经病脑子就是不开窍。我偏偏要买那样一双。一双普通的再也无法普通的灰色魔术手套。亮亮从来不会阻止我干一些神经事儿。因为他知道，他的这个傻朋友要干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停止的。所以他就陪着他一起寻找。
　　 那时我在固原。亮亮他家住在那儿。我本来不想过去。我本来只想待在乌鲁木齐。在那儿待一辈子也好。虽然那个城市很脏很乱。可是后来我想了。乌鲁木齐已经没有能够让我留下来的东西。我只能离开。离开。不管去哪儿。可是固原那地方的确是个小地方。我要的那双手套在我住在固原将近第五天的日子还是没有找到。所以我想赶紧离开。我对亮亮说亮亮我们去西安我家吧，我们在你家已经待了六天了。六天。我是怎样熬过来的啊！亮亮看着我，就是不说话。他常常这样看着我，好像我就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可是我没有犯错呀。所以我知道亮亮不会拒绝我。因为他最后对我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