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遇见】宴乞(小说)
听着小猪凄惨的叫声,一个老婆婆看不下去,几步走到街上,拦着酒鬼,伸手就夺他手里的绳子。
“干什么?”
“偷的谁家的?有你这么对待小猪的?”
“我偷谁家的管你什么事?我的小猪,我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管你屁事!”
“你这个遭雷劈的东西,把小猪给我!”
“走开!这是我的小猪!”酒鬼说着,推着拦路的老婆婆,老婆婆被推了个趔趄,流着眼泪,看着酒鬼拖着惨叫的小猪离去。
四
又见歪嘴,是在镇上。2012年冬天,同事的女儿在镇上办结婚喜宴。喜宴,就只是宴席,就是借此机会,亲朋好友聚聚,并不举行婚庆。同事、同事的孩子都觉得,婚庆就是一种折磨,折磨结婚之人,折磨父母,折磨赴宴的亲朋好友。确实,没有婚庆,也就少了很多事情。
我的任务,是坐在餐厅门外,和同事的妹妹共同负责接收红包,回赠主人家准备的礼品袋。
同事,选了个好日子,好餐厅。一大早,太阳就像红灯笼,照得餐厅门面生辉。冬天,能沐浴这样的阳光,是一份难得的享受。离宴席开始的时间还早,客人们还没有大量来。我一边晒太阳,一边和熟悉的客人闲聊。
突然,从我头顶钻出一只手来,指头中夹着一个红包,那双指一张,红包落在了我下颌处的桌上。
“谁?给我开这种玩笑?”我一惊,转头看,来者矮小,很丑,却很面熟。我愣了一会,突然想起,这不是歪嘴吗?歪嘴发了?戴着崭新发亮的红色瓜皮帽,穿着绣着金黄圆形图案的红色丝绸衣服,黝黑笔挺的黑色裤子,黑得鲜嫩的皮鞋……歪嘴把红包给我后,立刻退到了仗远开外,站着,好像在等待什么。
按照主人的吩咐,是不能当客人的面开红包的。歪嘴也会上礼?他不是吃百家饭的吗?不管怎样,来者是客,见红包就得回礼。我立刻提了主人的礼品袋,双手捧着送给歪嘴。歪嘴摇摇头,摆摆手,表示不要这个。
我傻眼了。歪嘴究竟是怎样的客人,几年不见,是他变了,还是镇上的规矩变了?我找来同事,同事给他封了一个红包,我双手把红包递上,歪嘴伸出一只手拿过去,走了几步,背转身打开红包,然后给我招手,我又走了几步来到他身边,他把红包递给我,看着我,一边比划,一边小声说:
“给老板儿说,转个手,至少要一百二……”
歪嘴再次让我惊讶,比那晚让我给他安排睡觉的地方更惊讶。他也让我为难,我不知道怎么给同事说。歪嘴站着,我也站着,歪嘴见我不动,举起手,挥动着,往回赶我,意思是让我快找主人家。
我给同事说了,同事也呆傻了,显然,同事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同事找餐厅,餐厅老板微笑着小声说:
“给他吧,这是镇上的规矩。今天是好事,讨个吉祥。”
同事重新装了红包,我拿着红包走到歪嘴身边,双手递上,歪嘴接过红包,背对我打开,努力往里瞧,看到了红色的票票,转身走了。
什么?我更惊讶了。不吃饭?连一句祝颂的话都没有?专要红包?歪嘴走了,我和同事的妹妹打开了他的红包——一点二元,也是月月红,一点二元换一百二十元,小月月换大月月,这生意太赚了,什么是暴利,这才是暴利啊!我乐了,同事的妹妹也乐了,与我们一起晒太阳和闲聊的客人都乐了。
我想起了李根,李根今天会来吗?他也要红包吗?李根他们,除了在宴席见到,平时是没有人会想起他们,用他们作话题的。他们出现,主人的宴席热闹的进行;他们不来,主人的宴席也热闹地举行。李根怎么了,我已经好久没见李根,没听到李根的消息了。
我又想起了一位老人——老家称他“水和”,究竟怎样写这两个字,没有人研究过;他也是吃百家饭的,“水和”就成了所有李根们的代名词。不久前我在街上碰到他,他拄着竹拐,竹拐光滑发亮,有一些年头了。高大的身躯,已经不能迈步,他依靠着竹拐,一步一步滑动着脚。妻子问他:
“老辈子,还认识他吗?”
妻子指着我。
“认识。”他说出了我父亲的名字,说我母亲结婚是坐的花轿,大红花轿。我相信,“水和”肯定是参加了我父母当年的婚礼的,那时他是不是“水和”我不知道,我知道他是“水和”,是叔辈三爸结婚。那天,他戴一顶灰布帽子,穿着灰色衣服,胸前拴着一条长围腰,整个人干净、整洁、精神——这是他几十年都保持着的形象。他走到三爸三娘面前,叽里咕噜地念起来,念了很多话,都是顺口溜,具体内容我不记得了,但都是祝福的话。说完祝福的话,他就坐在阶沿的角落处。新郎赶紧走到厨师房,盛了一碗清炖的萝卜,走到“水和”面前,毕恭毕敬地递到他手上,碗上平放着一双筷子。“水和”吃了清炖萝卜,站起身,又对新郎新娘说一番恭维祝福的话,就告辞走了。他并不等宴席开始,也从不入席吃饭。
“水和”在我家乡,是很受尊敬的,听说他有不少干儿子,干女儿。
“水和”是干脆耿直的,他的耿直干脆是不给主人家添任何麻烦,不给主人家添堵。今天的歪嘴,也干脆耿直,他的干脆耿直是要红包,干脆耿直得不坐一下,不说一句吉祥的动听话,拿到红包就走。想到这里,我突发奇想,假如今天同事不给他红包,会发生怎样的故事?两代“水和”,行事方式和目的竟然这样不同,是时代变了?风气变了?
客人们都入座了,吃饭饮酒,热闹起来。新郎新娘敬酒结束,我也没看到一个人——李根,是他不知道同事家有喜事,还是知道了不敢到镇上来?此刻,我倒有点想念李根了。
吃饭将近结束,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老师,听说你在镇上,过来聚聚吧。有几个同学在,他们都想见见你,二十多年没见了……”
“我在参加婚宴……”
“知道。婚宴不是要结束了吗?我们下午聚会,聊聊,晚上一起吃顿便饭。”
和同事告别,和新郎新娘告别,我找到了学生们聚集的地点。这是镇上一个大老板的庄园,绿色的藤萝爬满了院墙,开满了各色花。这倒是一奇迹,冬天还有这么茂盛的绿藤,还有这么艳丽的花,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钱也能让植物冬绿,让花冬开。
走进藤萝围成的大门,院子不大,有一个凉亭,能坐十多个人。
几个女子坐在那里,说笑打闹,没有一个人我认识。走错地方了?我退到门外,看着高高挺立的招牌,是这里。
我又走进门里,东张西望着,寻找我记忆中的面孔。一个声音传进了我耳朵:
“还在这里闹,老师来了很久了!”
声音有点熟,我循声望去,不是歪嘴吗?
打闹的女子们,突然静下来,偏头看我,都站了起来,我惊讶地看着她们,一个都不认识。
“李老师?不认识了?”其中一个打扮富贵的女子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轻声细语地说,“猜猜,我可是你最调皮的学生。”
我实在猜不出,苦笑着说:“别考我了,自报家门吧。”
她是琼,一说出名字,我才发现,她更成熟了,更有气质了,衣着变了,发型变了,但是,那眼睛和嘴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在琼的介绍下,这群中年学生又走进了我的视野中,我努力地把他们现在的样子和记忆中的样子对接起来。
“李老师,你认识他吗?他也是你的学生。”燕指着歪嘴说。
歪嘴也看着我笑。所有的人都不说话。
“歪嘴是我的学生?”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容貌的学生,难道是毕业后遇到了不测,把身体毁坏了?那是谁呢?我从没有听说哪个学生遭受了这么大的灾难?
我尴尬地看着琼,希望她指点;又尴尬地看着歪嘴,怕他生气。
“李老师,连自己的学生都忘了?”燕见我呆愣,继续说道。
“燕,别逗了。几十年不见,一见面就捉弄老师。李老师,坐,别理燕。他是歪子,不是你的学生,但是镇上的名人。”
“歪子?”学生嘴里的称呼吸引了我,我们那里称呼他“歪嘴”,镇上把“嘴”变为“子”,看来,歪嘴在镇上是很受尊敬的,就如“水和”在我老家受尊重一样。
“琼,你们咋对我的行踪这样清楚?”我喝了口饮料,问道。
“镇子就这么大,你离我们就那么远,要打听老师还不容易?噜——”琼说完,嘴歪向歪嘴。
“他熟悉我?”
“歪子可是神通广大的人哟。要找一个人,找他,绝对没错。”燕接话说。
“你们今天啥事?还把老师请到了……”歪嘴站在亭子外问道。
“啥事?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燕故作惊讶地说。
“没听说。”
“她做大生,在这里摆酒席。为了等老师才改到晚上。”燕指着琼说。
歪嘴一听,立即伸手,从衣兜中掏出一把红包,全放在了琼坐的椅子上。每个红包都是长大号的,都是胀鼓鼓的。
“歪子,拿着。别听她的,阿姨今天没做生,阿姨做大生的时候,我亲自请你。”琼一边说,一边把红包递还歪嘴。
五
“歪子不讨厌,”芬说,“他只要红包,拿上就走,不吃饭。”
芬,我完全没对上号,她现在的身材,比学生时胖了,脸也比原来丰满了,在他们的言语中,我知道,芬的小日子不错,经营美容,她简单地整过容。
“歪子这尊容,如果坐席,有几人能容纳?特别是第一次见面。更别说找工作了。”芬感叹道。
“别说,我还羡慕歪子呢。你看他,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好像就长不大,长不老。老师,你看我们,都成老太婆了。”燕子的话中总是夹杂着快乐的“哈哈”。
“听说歪子家很有钱,咋还这样生活?”她们一口一个歪子,我不敢再说“歪嘴”。
“是呀,歪子不缺钱。歪子不幸,一场火成了这样。歪子也很幸运,有父母罩着他,有不少人罩着他……有时想想,我们谁又不是歪子呢?我们谁又不需要人罩着呢?”琼停下话头,抿了一口饮料,接着说:“老师,喝水。想想我们这几个姐妹,如果不是有人罩着,不是彼此罩着,能走到今天?能走出今天的样子?歪子记忆力很强,我们说了你的样子,他竟然能把二十多年前你教我们的样子,与你现在的样子对上号,帮我们找到你。特别感人的是,镇子里,谁托付的事,他都会留心去做。”
“他2008年到过我家,住过一夜……”
“是呀,你哥死了,你安埋的。当初我们一说你的样子,歪子就说好像见过你。今天,歪子碰到你,就给我们打电话……”芬说着,伸出白玉般的手,优雅地理了理额前的头发,继续说,“琼说得好,每个人都需要罩着,我们有老天爷罩着。只要是一条命,老天爷就会给他一条生路,比如歪子们……老天都罩着我们,我们为什么不彼此好好地罩着呢?”
我不能再喊“歪嘴”了,歪嘴在我心目中也是“歪子”了,“子”是先生。
我做梦都没想到,我能亲历歪子们的一次大聚会。那是2017年的四月,是暖和的季节,是少雨的季节,这天,天很晴朗。
小街上一个包公头的女儿结婚,要大宴宾朋,日子选在周六,借用学校的操场,也方便所有上班的朋友赴宴。包公头请了三批厨子,一批擅长凉菜和卤菜,一批善于炒菜和汤饮,一批最拿手海鲜。李根的夏爸爸,当然也在场。
包公头也仿照镇上老板们的做法,专门为歪子们准备了几桌。
小街的人,在十一点左右就去操场占位了,包工头的宾客多,害怕超席吃第二轮,吃别人剩下的。我跟随家人,坐在操场的入口处。
歪子们的座位还空着,我伸头四处张望,看到了李根,李根站在厨子的摊位边,发着呆。
“李根,歪嘴来了。”
一个正在往盘子中分菜的妇女喊道,我随着她的声音,看向操场大门,是的,歪子来了,还是瓜皮帽子,红色衣服,光亮的黑皮鞋。歪子低着头往操场走,一头撞在了李根的啤酒肚上。歪子仰头看着李根,李根看着歪子,嘿嘿地笑着。
歪子不理睬李根,想绕过李根继续往里走。可是,他走左边,李根挡左边,他走右边,李根挡右边。歪子站住了,仰着头看着塔一样立在眼前的李根,咕噜着说:
“我和老板儿见一面就走。”
“见一面?没门。你又想骗我冯爸爸的红包!快走!”李根挡着歪子,大声喊着。
歪子不能前进,但也不后退。李根伸手推着歪子,边推边喊道:
“走,这里是我的地盘,你的地盘在镇上。滚!”
歪子一个趔趄后,站稳了身子,又准备前进。李根从大门边抓了一把扫帚,在歪子脸前挥舞着,灰尘飞扑开来,歪子举手挡着灰尘,不断后退。李根嘴里吼着“滚”。
一个男人,拿着一个红包飞跑过来,他拉住了李根手里的扫帚,把红包递给歪子,说:
“快走!别给莽子(傻子)较劲。”
歪子掏出身上的红包,递给男子,再接过男子手里的红包,转身就走。
从男子手里解放出来的李根,对着歪子的背影喊道:
“站住,别走!”
歪子哪里听他的,小跑起来。
李根提着扫帚,跑着追了出去,操场上清楚地听到李根那雷吼一样的喊声:
“拿来!把红包拿来!这是我冯爸爸的!”
街上,李根的喊声没有了,歪子终于被他赶走了。李根回到操场,来到忙着招呼客人的冯老板身边,把红包递给他的冯爸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