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遇见】宴乞(小说)
“冯爸爸,红包我给你抢回来了!”
冯老板,五十左右,一米七,平头,脸光滑丰满,但不胖,身材高挑,没有中年人的臃肿。他看着李根手里的红包,苦笑着说:
“莽子,你维护老子吗也不是在今天嘛!哪有你龟儿这样维护老子的?红包给你了,你拿着!”
李根摇着头说:
“不不不不不。我只吃尕尕,不要红包!”他把红包塞在冯老板手里,转身走了。刚才那个男人,拿着李根抢回来的红包,从另一个地方出操场,追歪子去了。
李根没有再守着他的夏爸爸,而是提着扫帚,守在了操场入口的大门边。
一辆三轮停在了大门外,一个残疾,提出一根小凳放在地上,慢慢滑下三轮,爬在小凳上,慢慢坐在凳子上,伸手摸出身上的钱,递给三轮师傅。三轮车开走了。
板凳男掏出身上的一饼小鞭炮,放在地上,掏出打火机,点燃了,往旁边一滚,鞭炮噼噼啪啪地响起来。鞭炮放完,板凳男又滚到小凳子边,双手移动着凳子前进。
“桐子,你来做什么?”李根走到桐子面前,他的吼声又打雷似的响起来。
靠着小凳子走路的人叫桐子,我熟悉他的名字,他是另一个乡的“水和”。
“李根,让开!”桐子看着李根的脚背说。
“让开?你知道这是哪里?”
“我是冯老板请的。”
“请的也不行!”李根像一扇巨门挡着,桐子不能前进。
一个分菜的妇女认识桐子,她喊道:
“李根,你咋欺负你老乡?快把他抱到座位上去,要开席了。”
“当年,我去吃尕尕,他就用这凳子砸我的,害得我在家坐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没有吃到尕尕!”
我似乎明白了,李根为什么不在他的家乡吃尕尕,而要跑到离家几十里的地方吃尕尕,原来是被桐子赶走的。
“你娃还会记仇啥!”分菜妇女说着,忙着,不再理睬这对冤家。
“走!滚回你的地点去!”
婚庆礼仪的音乐响起来,所有宾客的眼睛和耳朵都被音乐拉走了,谁也不再注意李根和桐子。
桐子固执地蹲在小凳边,不后退。
李根又拿扫把在桐子面前挥舞,桐子把头埋在双膝中,闭着眼睛,闭着嘴。
见扫帚不灵,李根把扫帚一丢,弯腰扯过桐子的小凳,往墙上一摔,发出砰的一声,板凳烂了。桐子瘫坐在地上。李根弯腰抱起桐子往来的方向走。桐子伸手抓李根的脸,李根双手一放,重重地摔在地上。看着瘫在地上的桐子,李根恨恨地说:
“我抱你走,你还抓我,看我摔死你!”
守在大门边的那个男子,几步走上去,拉住李根喝道:
“莽子,你要干什么?你是为你冯爸爸,还是害你冯爸爸?你把他摔伤了,你冯爸爸还得送他上医院?”
“谁叫他拿板凳砸我?摔死活该!”
“滚!滚到操场去!”守门男子抓过扫帚,呵斥着李根。李根骂着,走到夏爸爸身边去了。
男子弯腰扶起桐子,问道:“摔着哪里没有?”
“没事!我命大,身子骨硬,摔不坏!”
“走吧,今天遇到莽子了。我抱你去坐三轮。”
“这……”桐子指着地上的鞭炮纸。
“有!冯老板准备好了!你上车我给你,免得莽子给你抢了。”说完,男子弯腰抱起桐子,往三轮车站走去。
李根还在恨恨地骂着,妇女在上菜,夏厨子挥舞着双铲忙着锅里,没有谁理会李根。我对婚庆的礼仪很熟悉,都是换汤不换药的过程,也是大同小异的说辞……我注视着李根。我曾经那么想见到李根,今天看到的李根与我记忆中的李根完全不同,他的恨,他的狠,全出乎我的意料。
仪式还在进行,菜上了,可是筷子没有来。于是,有的人站着看仪式,有的人坐着说笑打闹,有的人开始手扯卤菜吃。
“酒鬼,你娃在做啥?”
一声惊呼惊醒了我。酒鬼抓住了门边一桌的猪膀子,提起就往大门外跑……
喊归喊,没有人去追。追下来也没人吃了。酒鬼那样子,头发、衣服、脸、手,没有一样是干净的,谁还能吃被他糟蹋过的猪膀子?
“李根,你咋守的大门?”一个端菜妇女大声喊道。
“酒鬼手里有刀,我不敢……”
有李根守大门,主人家准备的几桌,没有一个“水和”就座。还真的超席了,“水和”们空出的几桌起了救急作用,这可是李根的功劳,只是没有人表扬和奖励他。
李根走在街上遇见我,还是老远就“李哥李哥”地喊,但是,我对他的同情,对他的热情也像傍晚的太阳,没有那么热了。酒鬼,我本来是把他排除在宴乞之外的,没想到他竟然有这样的举动,速度那么快,动作那么娴熟……这应该不是第一次。我突然想起,2011年,我孩子结婚的时候,他不也这样做了吗?只是那次是客人离开之后,他抓的是桌上客人没吃的猪膀子,而这次,他抓的是客人还没有开始吃的……
六
水和死了,他的死不意外,老了,病了。
水和是孤人,但是,他的侄儿侄女们给了他倒床生活以切实的照顾,也是他们把他好好地安葬了。
李根死,却出乎我意料。
那是周末,我上街,看到了李根。他斜靠在街边一户人家门边的竹椅上,无精打采,好像几天没有吃饭,没有睡觉了。
看我走近,他没有高声招呼“李哥”,双眼盯着我,跟随我移动。
我也没有招呼他,我径直走过,他仍然没有喊我。
离他几米远,他突然喊道:
“李哥,给我爸爸打个电话吧,让他来接我。”
喊声不大,没有雷响的味道;喊声无力,软软的,像一团稀泥。
我站住了,李根主动找他父亲,这可是少见。一个他父亲找他的假话,都会吓得他四处躲藏。
我回转身,准备帮李跟,已经有一个人在打电话了。李根病了,被他父亲接回家治疗去了,我又很久没有见到李根了。同样,也很久没有见到酒鬼了。
第三天,走进办公室,有老师见我就说:
“你还不去赶礼?你老同学死了。”
“我老同学?谁?”
“酒瘸子。”酒瘸子就是酒鬼。
“不会吧?这个家伙……车子碾不死,沼气毒不死,打不死,醉不死,冻不死……怎么就死了?”我一边开抽屉拿书,一边一个短语一个短语地说,因为我做梦也不会想到,酒鬼会死。说年龄,他才四十多岁,年轻着呢。十多年来,那么多人诅咒他,他仍然好好地活着,咋会死呢?
“不知道。听说前晚半夜,一辆车把他送回家,他就没有出过门;今天早晨,他的一个邻居推开他的门,发现他已经死硬了。”
“今天早晨?你咋知道?”
“我们每天跑步,都要走他门口过,门口围了一圈人。他死了。”同事一边说,一边出了办公室门。对酒鬼的死,我没有多少伤感,但是,我不讨厌他,虽然那么多人厌恶他。
他说小学和初中是我同学,还说班主任是谁。可是,我记忆里从来就没有是瘸子的同学,小学没有,初中更没有。小学一年级,我就八岁了,五年级毕业,我已经十三岁了,如果是同学,我不会这么健忘吧。他还说,他是班长,我是学习委员。他说,成绩好的没考上师范校,成绩差的——当然指我——却考上了。有时又说,那年他考上了师范校,只是因为腿瘸,体检没过。
不管他怎么说,我没有反驳,久而久之,小街人都知道酒鬼瘸子是我的同学。
有一次,他在街上拦着我:“老同学,有没有钱,借10元给我,过几天就还你。”当着街上的人,我虽然不愿意,也摸了10元钱给他;给了,但是没有想着他还。
过了两天,他又在街上拦住我,我以为他又要借钱,没想到他是还钱。从此,见到我,他总要说:“那天,老同学借我10元钱,我是还了的。”他还经常说,他侄女在我班上读书,成绩好,老同学教得好。所以,很多事情,我说他,我阻挡他,他从不反抗。我一直觉得,他是尊重我的。有时候,他打了核桃,背到街上卖,总要强行塞我十来个;有时卖橘子,也要强行塞我两个……
怎么就死了呢?想到他的这些好,对他的遭遇,我难过起来。
两天后,我走过街上一家饭馆,看到了他姐姐,还有他生产队的一些人。
我小心地问:
“你们这是……听说你弟弟……”
酒鬼确实死了,是她姐姐出面请生产队的人帮助安埋的。
也许是他作恶太多,得罪了生产队或者亲人,所以,他被安埋后,没有听说谁帮着去追究他的死因。他死了,亲戚安宁了,邻居们安宁了,小街安宁了,他自己也安宁了——再也不受罪了。
酒鬼死后不到一周,我听到了李根的消息,李根也死了。
那天,他父亲把他接回家,他躺在床上,不能动。只是一声一声地喊:
“爸爸耶,你把我送去看看吧,我好难受哟。”
李根的父亲以为他就是普通的伤风感冒,到村上医疗点买了药,回家让李根吃了,就上山干活去了。
吃了几顿药,李根的病没有减轻,连话也不能说了。李根父亲张罗着,赶紧送镇上医院,还在半路,李根就断气了。
李根得的什么病?怎么来得这么快,这么凶险?
李根、酒鬼的死,没有引起多少人的伤和悲,我也是这样。只是,想到他们的人生旅程,我就想到了琼和芬说的话。
2018年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