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围猎现场(小说)
下一次送饭时,蔓蔓发现安庆变了个人似的,脸板得铁紧,谁也不看,从他们的对话里她听出来,这天他是输家。
她拎着空饭碗往外走,越走越慢,她多少听说过一点牌桌上的规矩,打牌的人,中途不能放血,放了血会带来坏运气,他给她钱不就等于中途放了血吗?如果她把那些钱给他还回去呢?不就等于给他补血了吗?被他放跑的好运气不就又可以回来了吗?
她从空餐盘堆里找出几张餐巾纸,摊开,把他给她的钱包起来,缠好。
她最后摸了摸那些钱,鼓足勇气走进去,没人看她,人人都在专心出牌,她径直走到安庆身边,把餐巾紙包放在他面前的钱匣子里。
你掉东西了。她说完就走,到了门边,偷偷往回望,餐巾纸包原封未动,他的眼神只在麻将上,那些人也跟他一样,她不禁怀疑,他听到她说的话了吗?他看到她给他的东西了吗?
再下一次,他的精神好多了,看来好运气又回来了。吃完饭,他跟在她身后追出来。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好丫头!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笑了笑。
跟我说实话,舅舅对你好吗?
好。
好个屁!当我不知道?这样吧,你出来,你也大了,可以出来了,出来跟我过好不好?我养着你。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正想叫他再说一遍,安庆又说:就这么定了,哪天我把家里布置一下,再来通知你。他伸了个懒腰,进屋去了。
她拎着饭篮往回走,脑子里轰轰作响,难道他刚才是在向她求婚?也许他只是开个玩笑,但他又说要把家里布置一下。她抬起头,让风轻轻掀起额发,一丝愉悦像舌尖上的一滴水,缓缓渗透到心里各个角落,止不住一个人笑出声来。
再送饭时,安庆又像平时那样追了出来。
丫头,我已经收拾好了,你带上换洗衣服,到我那儿去吧。
蔓蔓的脸热了起来:别开玩笑了,你只是出来抽烟,顺便逗我。
安庆在烟屁股上点燃下一支:这也能开玩笑?你舅舅没跟你说?昨天我已经跟他讲过了。
我舅舅同意?
他叫我问你自己。
她回想了下,舅舅昨晚没回家,直到今天早上都没见着他。
舅舅不知去了哪里,一连几天不见他的人影。没有舅舅批准,蔓蔓不敢到安庆那里去。
安庆找到她,知道她在等舅舅,嘎地一声笑起来,说你是想听他说:去吧,到安庆那里去,跟安庆过日子去。你是想听到这句话对吧?告诉你,打死他他都不会这么说的,没有哪个女孩家的大人会说这种话,他不在家,就是把这事交给你自己决定,现在就看你愿不愿意了。我问你,你愿意去跟我过吗?
我希望我愿意,我家大人也愿意。
那就当我没说过。你舅舅还好说,他了解我,知道我不是坏人。你妈那关我肯定过不了,听说她非常挑剔,算了,我可不想以后被她羞辱。走吧,忙你的去吧。
蔓蔓急了,眼珠子乱转:她又不管我,她早就不管我了,她把我送到福林来,就是不想再管我了。
你确定?万一她将来找我算账,你可要替我说话。
蔓蔓匆匆回家收拾了一包衣物,拖到川菜馆,等下班时跟安庆一起回他的家。
几天后,舅舅出现了,见到她,脸一黑:你胆子好大!
安庆说他跟你说过了。
瞎说!你就这么信他的话?
蔓蔓慌了,舅舅肯定要告诉妈妈,妈妈肯定饶不了她。
你自己说,现在要怎么办?你妈把你放我这儿,我是有责任的,现在你叫我怎么向她交代?
情急之下,蔓蔓找了个理由:又不止我一个,去年我们班就有好几个女生谈恋爱。
问题是,你妈妈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就同意你搬到安庆那里去呢?
肯定不会,蔓蔓了解妈妈,但她能因为妈妈反对就从安庆那里搬回来吗?她觉得她做不到。这样吧,舅舅,她突然有了主意,我们不让妈妈知道,反正她很少来,发现不了。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哦。安庆到底哪点好,把你迷到这个程度?
从来没人像他那样对我好过。
舅舅一脸受伤的表情:原来我们都对你不好,都不如安庆对你好。最好不要把这话告诉你妈,她会气疯的。
不等蔓蔓解释,舅舅就想通了:也不怪你,现在的人都成熟得早。其实跟谁过都是一生。安庆这人还不错,脑子好,有男子气概,只要不出大差错,今后你们的小日子不会差。
蔓蔓也觉得不会差,安庆赚起钱来就跟捡钱似的,钱包里总是厚厚一沓。
舅舅也在想着钱的事:就看你掌不掌得住安庆这个人,告诉你,要想掌住一个人,先要掌住他的钱。
那怎么掌啊?
舅舅望着她眨巴了一会儿眼睛:这也要我教?就是吃他的喝他的,还要他把挣的钱交给你。
蔓蔓觉得安庆可能不等她要就会给她,他对自己的大方,远远超过了妈妈,当然也超过了舅舅,他们从来没有数都不数,就掏出大把钱来给她。
到安庆家的第一天,蔓蔓重新做了一回婴儿,安庆把她放到自己大腿上坐着,跟她聊了些什么她一句也不记得,她总在悄悄问自己:这是做梦吗?真的是在做梦吗?她掐自己,很疼,马上想起来,她曾经做过掐自己的梦。越发分不清到底是梦是真了。第二天,看到床上两点血迹,才彻底清醒过来。
那以后,安庆再没抱她上过自己的大腿,也很少在她睡着之前回家。安庆的身体很奇怪,牌桌上坐了一天回来,明明打着呵欠伸着懒腰,说累得尿都撒不动了,一上床,却像换了块新电池一样。蔓蔓自打搬进来,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不管回来多晚,也不管蔓蔓是否已经睡着,安庆都要把她弄醒。有次蔓蔓来月经了,安庆有点犹豫,很快又改了主意:不行,一天都不能浪费。
一天都不能浪费。蔓蔓在心里默念這句话,把它视为爱的表达,他从不说什么爱不爱的,有些人天生不会说爱这个字,但“一天都不能浪费”,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
安庆老家在云南,说是干几年后还是要回云南老家的。蔓蔓说,云南我知道,那里的人都喜欢吃油炸虫子,我吃不惯那东西怎么办?
那就不去呗,谁说你一定要去了。
咦?我是你老婆,当然要跟着你走啦。
安庆看了她一眼:长点心眼好不好?不要叽里哇拉到处喊,你还不到十八岁,被有心人听到,我得去坐牢。
怀孕的事还是安庆先发觉的,他打量她日渐浑圆的腰身,问:你到底是长胖了,还是怀孕了?
蔓蔓翻着眼睛想了想,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来月经了。
你连自己月经什么时候来都不记一下?
蔓蔓不太适应一个大男人跟她谈月经的事,望向一边说:反正我记不记它都要来的。
八成是怀上了。这么容易啊。安庆点了一支烟。
蔓蔓无动于衷,就像怀孕这事跟她不相干。她的确没啥感觉。安庆撩撩她耳边的碎发:你知道怎么当妈?
谁都不是天生就会的。
没你想的那么容易。安庆把她的脸拧过来,正对着自己:你到底行不行啊?没工作,没钱,什么都没有,怎么当母亲?
我不是有川菜馆的工作吗?再说又不是我一个人,还有你呢,还有他爸爸呢。
来,我们假设一下,假设哪天我突然出事了,出了车祸,或者得了暴病,你别这个表情,这是完全有可能的,随时都有可能。如果发生上述任何一种情况,就剩你一个人,你说你要怎么办?
蔓蔓哧哧直笑:首先,你的假设根本不成立;其次,就算万一有你说的那种情况,我还有舅舅,有妈妈。说到妈妈,她心虚了,妈妈要是知道她现在的情况还不知会是什么反应呢。
不要指望别人,别人能帮你,那是锦上添花。不帮你,你也要过得下去,要有这样的思想准备才行。
我可以的。蔓蔓对自己有自信,对安庆也有自信。
安庆低头想了一阵,突然全身放松,吁出一口气:好吧,你觉得可以就可以,我只是提醒你,毕竟我比你多吃几年盐。
蔓蔓希望能生个儿子,安庆无所谓。蔓蔓内行地说:你们男人都这样,男女无所谓,实际上比谁都希望生个儿子。蔓蔓越说越带劲,安庆不予回应,似听非听,再一抬头,安庆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
最近街上又新开了一家麻将馆,常有外地人过来,安庆作为麻坛高手,常被邀去新馆切磋技艺,所以安庆几乎每天都是凌晨三四点才回家,有时还是通宵,红着两眼东倒西歪地进门,再红着两眼摇摇晃晃从床上爬起来。
有一天,蔓蔓拿出妻子的口吻说:你到底是以打牌为主,还是以杀猪为主?整天迷迷糊糊的,别眼睛一花杀到自己身上来了。
安庆瞪了她一眼,你以为现在杀猪还是一刀一刀砍的?现在是人道杀猪,先搞电击,击昏了再用电锯劈成两片,刨出内脏。蔓蔓听得龇牙咧嘴:你还是换一份工作吧,你没听说吗?老婆怀孕期间,家里连钉子都不能钉,你看那个酸辣粉馆的孩子,耳朵上长那么长两个肉瘤,据说是怀着他的时候他爸爸钉了钉子的。
说到酸辣粉,蔓蔓身子一震,突然馋起酸辣粉来。
安庆掏出钱夹子,扔给她一张百元钞。
蔓蔓又说:我还想进城看看婴儿用品。
安庆正要掏钱,突然又把钱夹合上了,说,还早得很呢。
蔓蔓拿着一百元上街。一碗酸辣粉十元,外加一勺不收费的油炸花生,三下两下进了肚,揩揩嘴,来到附近超市,看看婴儿用品专柜,挑了两个围嘴,一只木头鸭子。
如果每次都这样,吃一碗酸辣粉,安庆给她一百,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用节余的钱把婴儿用品买齐了。她想起舅舅说的话,有点小得意,她这样算不算掌住了安庆的钱呢?
第二天,安庆还在睡觉,蔓蔓喊醒了他,又说想吃酸辣粉,安庆闭着眼睛没吱声。
蔓蔓知道他还没睡好,就不叫他,自己去拿安庆的钱夹子,里面百元钞有一大沓,刚刚抽出一张,头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
你敢偷我钱?
我跟你说了我想吃酸辣粉。蔓蔓揉着脑袋叫起来。
安庆瞪着红通通的眼睛:那也要等我给你!你不许自作主张拿我钱。看来那次你是装的,假装自己不爱钱,不贪小便宜。
我真的只是想吃酸辣粉,你昨天不也给了我一百块钱去吃酸辣粉吗?
酸辣粉要一百块钱一碗?安庆吼完,低头去钱包里找,找出一张二十元的扔给她:去吃去吃!
哎!我是你老婆,男人不应该把挣的钱交给老婆吗?
去你的!安庆瞪她一眼,往床上一倒。
蔓蔓气得没法,把二十块钱扔到他脸上,转身去了粉馆。一碗酸辣粉她还是买得起的。
粉馆里她遇到一个有丈夫陪同的孕妇,那男的说话特别好玩:这么辣的东西吃下去,宝宝在里面受得了吗?会不会已经咳嗽起来了?孕妇大声撒娇:文盲!我是吃进胃里,又不是吃进子宫里,他咳什么嗽啊?孕妇挑了一筷子递给他:你真的不想吃?非常非常好吃啊,这些天日思夜想的就是它了。男的说:说句话你不要生气哦,我连着看你吃了六顿酸辣粉了,看得我都要吐了。咣的一声,孕妇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男的赶紧道歉,孕妇还是不依不饶,非要他再去给自己买一碗来。还要啊你?对啊,我带一份回去当宵夜,不行啊?
蔓蔓第一次把酸辣粉吃得垂头丧气,她想起刚刚在家里的那一幕,就算她从他钱夹子里拿钱不对,可她是当着他的面拿的,又不是背着他偷偷地拿,何况她不是拿钱干别的,只是去买一碗酸辣粉来吃,她以前也不是特别爱吃酸辣粉的人,是肚子里的孩子叫她吃的,这孩子也不是她一个人弄出来的,他也有份。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没有掌握经济大权,没像舅舅说的那样,把他的钱掌住,也许应该跟他提出来,他起码要把两个人的生活费交给她来管理,大多数家庭都是这么操作的,但她只要想一想他那不怒自威、不屑于商量的样子,就没了去提的勇气。
他哪里来的那股杀气?不爱拉家常的男人不止他一个,说到做到说一不二的人也很多,牌打得好的人更是一抓一大把,但人家都没他身上那股杀气。她感到当他不说话,静静地坐着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像被嘘了一声似的,乖乖地趴下来,等着听他的指令。
安庆的家离舅舅家很远,安庆在西北角,舅舅家在东南角,几乎横穿了整个福林。不过蔓蔓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好处,从安庆家进城,比舅舅家近多了,离地铁只有三站路远。蔓蔓越来越喜欢往城里跑,城里有各种好吃的东西,她可以不慌不忙、从头到尾吃完一条小吃街。
到新修的地铁站这段路只有一辆公汽,间隔很长,生意就留给了摩的们,车主多半戴着头盔,或站在车旁闲聊,或趴在车上打瞌睡。老实讲,蔓蔓有点怕这些摩的,他们招揽客人的目光透着一股子邪气,她亲眼看到一个路人在摩托车边问了价,却转身去拦了一辆出租车,正要拉开车门,摩托车主赶过去,一把拽住那人,质问他既然不坐他的摩托车,为何又要跑来问三问四?害得他丢失了一个客人,现在要么去坐他的摩托车,要么赔他这一趟的损失,否则别想走。那人一听,知道碰上了什么人,也不多说,咕哝了几句,乖乖地出了一趟摩的费,逃生般钻进了出租车里。
蔓蔓把这一幕告诉安庆,安庆说,是要有人敢诳你,你就报我安庆的名字。
报你名字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