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毛菂懂事，她会选择离开家吗？伍爱苗不敢沿这个问题往深里想。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毛菂肯定不愿孤单单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
　　 毛菂要走的前两天，今今、现现俩姐妹流着泪求妈妈：别送走妹妹了。刘之开更是躲在卫生间，痛了一场。毛菂给别人领养，这是她命中注定。也是伍爱苗一家人的命中注定！人是斗不过命的！那就随它吧，那就随它好了！
　　 毛菂生下来，一直穿薄薄的保暖内衣、裤。离家那天，怕路上着凉，在淡黄色的内衣外，又给她套上了粉底、有黄色碎米粒花的棉衣棉裤。可能因为包裹得太厚了，毛菂还不习惯。小胳膊小腿都不像平日那样活奔乱动了，只一双眼“忽溜溜”地望着周围，伍爱苗被孩子望得泪水涟涟，泪眼迷茫中看到夏之刚提着红色旅行箱，江玫抱着毛菂出了门，刘之开把他们夫妇俩送到机场才返回。放学回家的今今、现现看床上空了气得一晚上没吃饭。也不和她们的爸爸妈妈搭话。
　　
　　 三
　　 毛菂开始了她出生以来最长而前景未明的旅程，妈妈伍爱苗的心从此飘忽不定，夜夜睡不安稳，每每三更时分都要被这样那样的梦搅醒，那是毛菂吸奶的时间，她不像今今、现现小的时候那般无缘由或找不出缘由地哭。毛菂多乖呵，只在睡醒了长时间没人理或是饿了的时候哭，饿了会哭得很凶，蹬着小腿，扬着胳膊……冲代乳品慢了些，她便不依不饶，哭得小脸儿发青发紫。江玫会不会嫌她哭，克打她？或着，汪玫睡得深，毛菂会不会蹬了被子捂着自己？
　　 南方和北方的习惯不同，毛菂生下来伍爱苗按北方的做法，给她枕了个装着五谷的硬枕头，让压后脑勺；江玫拍过毛菂的枕头却说，怪不得北方的小孩，后脑勺平平的，原来都是给压的，不好看。我们那儿全枕软和的枕头，舒服。还有，伍爱苗给毛菂准备了一叠用旧床单、被罩整修得棉塌塌的尿垫，哪有小孩子不用尿垫的？可江玫没带。江玫说：南方的小孩多用尿不湿。夏天热，穿一个尿不湿裤头就好了，晚上睡觉顶多盖条薄毛巾。尿不湿那玩意儿，伍爱苗只在电视上见过。不明白怎会尿了不湿？毛菂走后，有次，伍爱苗去超市，特意看了各种又称“纸尿裤”的“尿不湿”。质地是女人用的卫生巾之类材料做的，透气性不会很好。普通点的十八块钱一包。每包内装十五片。一块多钱一片，一天至少换四片，把四块多钱就那么扔了；十天四十，一个月一百二，一年便是近三千元。高档的三十元一包，一年便把近五千元扔了。
　　 毛菂在那么家境富裕的环境中成长会不会被宠坏？伍爱苗胡乱思想着。常常想给江玫打电话，和她说，毛菂晚上睡觉习惯了让人陪。如果把她单独放在小床上，睡不踏实会闹；还想和她说，给毛菂少穿点，小孩手凉凉地是正常；还想说，不要给毛菂吃得太饱，吃饱了睡，睡醒了吃脑袋会迟钝；更想说，毛菂如有个头疼脑热，按北方的做法，喝点葱姜红糖水，焐焐出点汗就好了，千万不能上医院，那些医生输液打针的，小病能折腾成大病。这个伍爱苗最有发言权，今今、现现两姐妹生下来才四斤多，俩孩子长到十七岁，从没上过一次医院。
　　 伍爱苗特别特别想知道：毛菂去了南方能适应气候、过得好吗？但她一次也没给江玫打过电话，忍着。孩子已经是人家的了，过分关心人家会忌讳。好多时候心中的牵挂无法排遣，伍爱苗常常摸着毛菂用过的淡紫色、有浅黄色小鸭图案的小洗盆和她枕过的绿色织绵缎枕头东想西想……或者，一天数次、数天一次拿出相册，看着毛菂被她和丈夫抱着的照片。照片上，毛菂额头饱满，眼睁得溜溜却没一丝笑意，看着毛菂画中人一般的神态，伍爱苗总是入神或者发呆。呆着，呆着……眼泪就悄没声儿的从眼角溢出来了……怎能不揪心呢？听江玫说过：去了那边主要靠保姆带孩子。当时没问清楚，是让保姆去家里？还是把毛菂送到保姆家？这区别很大。如果送给一个不负责任，不疼小孩的保姆照看，只有生活上的管理，没有心灵上的关注，不和小孩对话，小孩子会慢慢变傻。
　　 北城有个叫查尔皮的人家，男人做钢铁半成品生意；女人每天泡在麻将桌上。生了小孩没时间带，送到保姆家。保姆做着一大堆家务，任由小孩看电视。小小年纪还没上学便近视了，戴上了厚厚镜片的眼镜。
　　 孩子是自己的和帮别人带那种心情完全不同。江玫应该知道吧？伍爱苗不能问。孩子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了。这是理智的想法和做法，可情感上就是另一回事了：从毛菂被抱走的那刻儿起，伍爱苗都是一天天扳着指头过日子的，毛菂满月了，如果床头吊些红红绿绿黄黄的物体，她会冲它笑；毛菂满百日了，会笑出声儿来了，能立起来抱着出门外看风景了。上街买菜，看到和毛菂差不多大的娃娃，伍爱苗都要逗人家玩，摸摸人家的小手或是冲人家做个鬼脸。心里还会想：毛菂就是比别的小孩子漂亮。这不，过去了的近三百六十五天，伍爱苗几乎没有一天不思念她的骨肉。思念这种情绪会把日子无限拉长，几天像过了几月，几年像过去了几个世纪。她早就后悔把毛菂送人了。不是顾及做人不能不讲信用。不能说话不算数。她真想去抱回自己的孩子了。
　　
　　 四
　　 伍爱苗是个手巧的女人。一年四季，手里不是拿着今今、现现的毛衣线；就是织着刘之开的毛围脖。在看电视或者听人闲聊时，她的手总是编织不停地忙碌。似乎一旦停下来，就会有什么伤心事被想起来……在用剩下的线头给毛菂织了件洋绿与黄相间的带帽风衣之后。伍爱苗一发而不可收拾，又织了米白色小背心、短袖衫，对孩子地牵挂随着针针线线地编织浓烈到极至。这回，是下定了决心去看毛菂的，一经决定便迫不及待起来。
　　 这些年，因为今今、现现地拖累，伍爱苗几乎没出过什么远门。还是在新婚的时候和丈夫刘之开去过一次北京。当时俩人的经济条件不好，在京期间住在前门附近一家地下室旅店，潮湿阴冷终日不见阳光，旅费每天要25元。他们舍不得吃旅店20元一天的饭菜，买了些方便面、面包、榨菜全当主餐……去前门街口的小衣服店买新婚礼服，大清早五点起床，徒步去天安门看升国旗，在天安门前，请摄影师拍了一张合影，算是新婚纪念。照片上：刘之开个头适中，脸上线条分明，穿灰色长裤，略显大的浅灰色西服，整个人精气神不错又显得有些没见过世面的拘泥；伍爱苗紧依在他的身边，穿双带拌的黑色方口皮鞋，黑色长筒裤，一件红色、领口沿了细白边的休闲服是在北京新买的。记得这件衣服才花了三十五元钱，却衬得脸红红的，笑容很温暖。这张照片放大了，挂在俩人的卧室，虽然年代久远，但算是他们幸福生活的见证；也是伍爱苗去过北京的见证。
　　 这次要去的是广州，从地图上看，比北京远多了，中间还得在石家庄换一次车。
　　 刘之开有些不放心。
　　 伍爱苗说，好歹能看懂地图，会看路标。再者鼻底下不是还有嘴吗？勤问人就是了。
　　 找不到路就打车，多带些钱。近几年，因为“家缘”进货，刘之开跑了不少全国的装饰市场，开了眼界。他知道现在出租车很方便，多花些钱没有找不到的地方。又和伍爱苗说，不要老摸装钱的衣兜，就当装的是烂纸片。
　　 我知道。我分开几个地方放钱，不会有事的。伍爱苗整理着简单行装，心早去了远方……城里爱美的女人多穿裙子，裙子能掩饰一个人的拖拉疲惫。可伍爱苗不喜欢穿裙子，她觉得裤子更显得干练。上路那天，她特意穿了一条洗得熨贴的土灰色长裤，加上她的浅绿色上衣略短了一些，就显出身材的修长，看上去比平常的多了些飘逸的美。像毛菂那么大的孩子是不会欣赏美与丑的，可伍爱苗却愿意她在自己的孩子眼里好看一些。傍晚时分上的火车，买到的是上铺。伍爱苗胡乱吃了点方便米粥，躺床上，想毛菂“忽溜溜”的一双眼，现在该能蹒跚走路了吧？看到自己，是心有感应跑过来？还是完全陌生，往江玫的身后躲？七上八下的心思在“哐铛，哐铛”的火车轰鸣声中乱无头绪，不知什么时候迷糊过去，乘务员过来换车牌，提醒她到站了。
　　 转车时，正是黎明时分，伍爱苗随着人流下了车，在清晨稀薄的阳光中，又上了另一个方向的火车，上车后补办了卧铺票，又坐了一天一夜，终于到达目的地，随着鼎沸的人流……穿过长长的隧道。出了站。早晨的阳光给天地万物都蒙上了一层明媚……正是人间四月天,南方和北方明显的不同，起程时，北方的杨树才刚刚抽出新芽；而南方的梧桐早在高楼林立中绿得茂盛了……刺梅、桂花都开得姹紫嫣红……伍爱苗没有心情欣赏异域风景，在一溜儿排队等客的出租车中，选了个五十岁上下面善的司机租了车，方向是在火车上就看好了的，丈夫刘之开从他老舅那里问到了夏之刚家的确切地址。写在一个空了旧信封上“广州XX路X幢X号”一行字刚劲、尖削、有力。伍爱苗念熟于心，和司机说了去向。
　　 大约半小时的车程，花去一百四十五元钱。到了一个叫天河路的住宅小区。伍爱苗下了车，一幢幢白色的小楼在绿树、青草、红花的衬映下格外宜人，毛菂就在这之中的一幢楼中？伍爱苗的心率有异眼眶湿润了，眼泪不争气地往外涌着，她掏出纸巾揩揩，平复了一下心情，向一个戴着红白两色色棒球帽正在剪草坪的老师傅问了单元号，近前的脚步有些慌慌地由不得她控制，主要是心有些慌不能定神。其实，没走几步就到了，伸手按门铃心跳得更是异样。
　　 您哪位？里边一个略显稚嫩的女声传来。
　　 这是江玫家吗？我是她的一个远方亲戚。
　　 阿姨去超市了。进来等吧，门低沉地响了一下，开了条缝。伍爱苗上到二楼，二楼东边的木色防盗门随之开了。迎她的是一位十八、九岁，剪着“娃娃头”，脸色不算白，个子敦实的女孩子。她用伍爱苗听上去不那么流畅的普通话说，我是保姆。阿姨一会儿回来。您进来吧。
　　 踏进屋伍爱苗便暗暗惊讶屋里的廖阔，视线所到之处，海海漫漫地：电视大，沙发大，只一束风干的玫瑰小巧。屋子是“跃”式结构，楼上一层和下边一样大。
　　 阿姨，您先坐。喝点茶。小保姆用小巧的茶杯端过一杯飘着菊花香的茶水，伍爱苗回过神来，把手中装了毛菂衣服的袋子放沙发上，顿了顿，问：小孩呢？跟她妈妈出去了？伍爱苗不知养父养母给孩子起了啥名字？但肯定不是叫毛菂。
　　 在楼上，刚睡了。
　　 我能上去看看吗？伍爱苗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兴奋和焦虑。她在心里劝自己：要沉稳，千万别显得急慌慌。她说：我，其实就是来看孩子的。给小孩织了毛衣。伍爱苗嗓音有点发颤，像是怕被拒绝。
　　 行。我领您上去。小保姆大概见伍爱苗如此面善，没半点犹豫。
　　 大理石的楼梯又光又滑，不过埋了防滑的铜条，又有扶手。踏着扶手拾阶而上……马上就要见到日思夜念的毛菂了。一定长成漂亮娃娃了，会认识我吗？会怪我这狠心的妈妈，把她送人了吗？伍爱苗泪花了眼，心跳急速，腿止不住地颤抖着。上了楼，拐进一间装饰成榻榻米式样的婴儿卧房，劈眼看上去：小床上熟睡的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
　　 这是毛菂吗？怎才这么小。伍爱苗走近细瞧，小娃娃头发稀疏，前额显高，肤色太白……而且，看露着的“小鸡鸡”，分明是个男孩儿。
　　 家里不还有个女孩子吗？伍爱苗有些反应不过来。
　　 没有。就这么一个小孩。是男孩。小保姆一只胖乎乎、有肉坑的手托在婴儿床上，肯定地说。
　　 这怎回事？伍爱苗彻底傻眼了。莫非？毛菂出了什么意外？又领养的。她根本转不过弯儿来。
　　 没有听到开门的动静，有穿拖鞋“叭嗒”“叭嗒”上楼的脚步声。转眼望过去，是头发在后脑勺上束成马尾，柠檬色丝绒低领收腰上衣显得很有韵致的江玫。面对她，伍爱苗眼神怔怔，一时竟不知从何谈起。
　　 冷丁儿的。见一位翠绿色T恤，灰长裤，精干瘦弱的女人出现在婴儿床前，江玫还以为是小保姆的亲戚。
　　 玫姨，找您的，上来看小孩。小保姆提醒。江玫细看，才是丈夫那边的亲戚——伍爱苗。她这么远跑来，也没预先打个招呼？江玫神情有一丝慌乱，开口道：是大姐。什么时候到的？没打个电话。我们去接。
　　 刚进门。明天是那……你抱回的孩子周岁生日。我……想着……能看她一眼。就走。伍爱苗用比平时急促得有些气短的语气，怕江玫会怪她。
　　 这样呵。咱下去细说。江玫让小保姆照料婴孩，和伍爱苗一前一后下到楼下。她让伍爱苗坐了……端来两碟精致的糕点。添了茶水。说，大姐，你先垫垫。一会儿夏之刚回来咱们出去吃饭。
　　 架不住江玫的热情，伍爱苗往嘴里放了块果脯状的糕点，甜甜咸咸说不准味道。她眼看着江玫，等她开口。
　　 江玫坐在和伍爱苗并排的沙发上，喝了几口茶，放下茶杯，道：大姐。我一直不知该不该和你说。毛菂送人了。
　　 为什么？伍爱苗眼露惊奇。
　　 大姐你看。江玫起身从沙发底部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相册翻开递给伍爱苗，这是毛菂满月时拍的照，穿碎花吊带背心的毛菂被一又大手托着，毛菂被江玫抱着坐在沙发上，婴儿床上各种姿态的毛菂正冲伍爱苗似笑非笑，一双眼很有灵性。头发比记忆中的短，是理了发。可，伍爱苗还是不明白毛菂为什么送人？送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