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婆婆说话，一言不合，就爆粗口；一言不合，就甩出一个耳光子。婆婆的娘家原本是大地主，这个时候，婆婆的老父亲也成了专政的对象。公公觉得都是老丈人连累了自己，就和老岳丈划清了界限。他不让婆婆去娘家，也不让她娘家的人来家里。他颓废酗酒，一天能喝一斤酒，常常喝得烂醉如泥。喝醉酒就打人，打亲近的人：打女儿，打老婆（奇怪的是，他从不打儿子）。清醒后又后悔得“哇哇”大哭。
　　 最初，对公公的这些反常举动，婆婆是容忍的。她以为公公被打倒，又解除了公职，暂时心情不好，发泄一下就过去了。她不知道，家暴这件事，和沾染上毒品一样，会上瘾的。夫妻之间，如果经常不动手，也就记不起来动手；一旦打架动手打顺了，每次气不顺的时候都会想到动手的。
　　 几年后公公官复原职。在单位，他和人相处，是一副面孔，大家评论他：豁达大度。在家里，却是另一副面孔：简直是暴君。唉！世间有多少人都长着两张面孔啊！在外面，他们对熟悉的人，哪怕陌生的人都能做到面带微笑、语气和善；但是，在家里，也许觉得没有伪装的必要吧？他反而恶声恶气，把最狠的语言、最坏的脾气都发泄给了最亲的人！他打老婆，愈演愈烈，下手没轻没重。婆婆醒悟过来，知道公公再也不是她少年熟悉的“官家少爷”，他的坏脾气也不是她容忍一下就没事了。公公打她，她也还手。然而婆婆身量娇小，哪是公公的对手？她的反抗，只会换来更猛烈的毒打。
　　 婆婆最怕的是公公喝醉酒回家。只要听见大门环“克里克腾”响，那就是公公喝醉酒的开门声；只要看见公公醉醺醺得脸庞红涨，她就知道这天挨打不可避免。多少次，公公一进门，婆婆就吓得和女儿们蜷缩在炕角，捂住被子瑟瑟发抖。
　　 多少次，她被公公进门就从炕上拖到地上毒打。
　　 有一次，公公打她，婆婆抠了公公的脸，暴怒的公公下死手捏住她的脖子，婆婆喘不过气儿来，慢慢地、慢慢地就失去了知觉……
　　 再后来，如果发现苗头不对，哪怕光脚，只穿内衣，她也会夺门而逃，在黑夜里奔跑。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得越快越好，跑得越远越好……终于，因为身体瞬间经受冷热反差太大，再加上外面冷风刺激，婆婆突然面瘫，嘴角歪斜；受冷感冒，咳嗽拖了很久，竟然发展成哮喘！现在婆婆最怕感冒，只要一感冒，就会带起哮喘的病根。每次哮喘发作，婆婆的脸都憋得通红，嘴唇乌青，咳嗽声惊天动地，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咏梅明白婆婆面冷的原因了。婆婆的心里装了多少怨恨和委屈啊！同是女人，她对婆婆的遭遇充满了同情。
　　 为什么不离婚？当咏梅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话还没有出口，她就自己把这个想法给否定了。那个时代，离婚需要多大的勇气啊！除了被人指指点点，婆婆也放心不下自己的四个孩子。再说，娘家已经自顾不暇，离婚了，她又能到哪里去？
　　 咏梅怀孕后，就更能理解婆婆了。女人啊，嫁人就像是一场赌博，赌注是自己的一生命运。嫁对了人，就是赌赢了，一世安稳；嫁错了人，就是赌输了，身心俱碎。
　　 九
　　 虽然有怨恨，虽然分居了，但是，婆婆对公公的照顾还是尽心尽意的。至少，她的吃穿、看病，一切花销费用都要仰仗公公的工资（公公的工资，据说是全县最高的）。婆婆明白这个道理。有亲戚、朋友，或者公公曾经的下属到家里来，他们两个人总是配合得很好，这个家庭表面上看起来也是一团和气。
　　 虽说公公和婆婆同岁，但咏梅发现，公公比婆婆显老很多。嫁进门，除了那个晚上，她没有再看见过公公动手打人。他说话和气，就像个慈善的邻家老头。只是，他酗酒的习惯还保持着。他们的吵架，总在夜深人静时进行。咏梅心里很奇怪，既然分居了，夜晚肯定也是各在各的房间睡觉，为什么半夜会吵起来？而且每次都在婆婆的房间？有一次半夜，咏梅又去拉架，忍不住把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
　　 没想到，那么高冷的婆婆，竟然忸忸怩怩像个小姑娘：“他还不是想和我和好。”咏梅瞬间明白了他们一直吵架的原因，也读懂了婆婆的决绝与刚烈。
　　 看来公公应该是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后悔了吧？他想求得婆婆原谅，却拉不下大男人的面子。于是，每个和解的初衷，都以一场更猛烈的吵架结束。而每次吵架结束，都是公公酗酒的开始。他是借酒精麻醉内心的痛悔吧？
　　 而婆婆，应对公公的醉酒，显然是轻车熟路。
　　 公公喝醉酒，几天不吃饭，除了睡觉，就是骂人。但是，公公的饭，婆婆每天照做不误。咏梅下班回家了，婆婆就派咏梅把饭端进公公房间，放在饭桌上。“妈，上一顿的饭也没有吃，还摆在那儿呢。要不，端回来？”“不用。全放在那面。“于是，等公公“醉酒”结束，起来应酬人，他房间的桌子、柜子、茶几、甚至炕沿上都摆满了饭碗——那里边全是婆婆给他做的各种各样的饭食：烩麻食、蒸鸡蛋羹、鸡蛋煮挂面、清汤羊肉、蘑菇炒肉丝、浇汤臊子面……公公开始好脾气的一顿接一顿地吃剩饭，并没有半句怨言。
　　 有时侯，公公“醉酒”没结束，有老同学或者老下属来家里看望他，他和婆婆就不像清醒时那么配合默契。公公像小孩子一样躺在床上耍赖：“没有人管我。不给我吃，不给我喝。“
　　 这时候，婆婆总是好脾气地笑着：”你看，娃娃们都上班，忙着哩！咱不要给他们添乱。家里有我照顾你哩么！“婆婆指着那些饭碗：”你看看，每顿饭都给你做着哩么，是你不想吃么！“咏梅明白婆婆摆那么多碗饭的用意了。
　　 如果是在冬天，公公也许会喊出：“没有人管我。我冷，炕没烧热，炉子不旺。这房间冷得像个冰窖，“婆婆淡淡一笑：”你怎么胡说哩！前几天你还说，炕烧得太热了，怕是髋骨都烤焦了。“来人一看，炉火烧得正旺；伸手一摸，火炕烧得滚烫。公公哑口无言了。
　　 这样口不应心的互相对付，两个人心里应该都很痛吧？
　　 十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过完年，咏梅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初夏的时候，她就要临产了。
　　 这天早晨起床，咏梅就一遍一遍的跑厕所。婆婆看在眼里，马上整理好自己提前做好的小被子、小棉衣，又收拾好住院需要的东西。当咏梅刚觉得肚子有点疼的时候，婆婆推门进去，对还赖在床上的儿子说：“快起床！你媳妇要生了，还不赶快送医院！”丈夫推着自行车驮着咏梅在前边走，婆婆和公公，还有被婆婆提前叫回来住在家里的姑姐们跟在后面，浩浩荡荡地向医院奔去。
　　 咏梅是顺产，两个多小时就被推出了产房。公公从护士口里听说生的是儿子后，兴奋地大叫：“是男娃啊！我有孙子啦！我们云家有后了！”公公给孙子早就取好了名字，叫“尚尚”。云尚尚，寄托了老人家希望孙子青云直上的美好愿望。咏梅记得，有次一家人闲谈，公公还说，生男生女都一样。看来他还是喜欢孙子啊！那样说只是让她不要有心理压力罢了。
　　 婆婆把她送进产房后，已经回家熬好了米汤，又让姑姐买好了包子。推出产房的咏梅头发湿漉漉的，像从水里捞出来。婆婆赶快叫儿子把咏梅抱进病房，盖上被子，说女人家坐月子，可不敢受风着凉了。又从保温桶里拿出饭食，让咏梅趁热吃，说吃饱了有助于恢复体力。
　　 刚出生的儿子满脸都是褶子，像个小老头。只一会儿功夫，他的两只眼睛睁开，眼珠子已经忽碌忽碌、左转右转地瞅人。看见他伸出小拳头放在嘴里吮吸，婆婆笑着说：“真是饿坏了啊！在娘胎里没吃饱呢。”就拿出用开水烫过的奶瓶给孩子和奶粉吃。奶瓶一挨到嘴边，小家伙就迫不及待地吮吸起来！看来，“吃”这件事，真是人的天性啊。
　　 吃着吃着，小家伙不动了，只听被子里传出“嗵嗵”的闷响，婆婆说，是小家伙拉胎屎了。咏梅揭开裹着的小被子一看，果然是。胎屎又黑又黏，咏梅抽出被单让丈夫去医院的水龙头下冲洗干净。丈夫看了一眼，抽了一下鼻子，嫌臭，满脸都是嫌弃的表情。他摆摆手，扭过头不理她了。
　　 咏梅有点生气。婆婆说：“我去洗吧。他长这么大，就没干过这些活么。你叫他去，怎么会洗呢？”没干过，就是借口啊？我还没生过呢，今天不就生娃娃了吗？人生哪一件事，都是从没干过，到干过，到熟练的。婆婆这样护着自己的儿子，咏梅心里隐隐掠过一丝儿不快。
　　 十一
　　 咏梅在医院只住了三天，就出院回家了。
　　 咏梅记得，那天自己出门仓促，房间里狼藉一片。等她回家推开门一看，房间已经收拾得清清爽爽。婆婆肯定用香薰过房间，空气里还残存着茉莉花香的味道。窗前的花瓶里插着几枝刚从院子里剪来的红色和黄色的月季花，娇艳欲滴。床铺干净整齐，靠墙的一边还铺着一块油布——咏梅知道那是给儿子准备的位置。最贴心的是大炕顶上挂了一个很大的白纱蚊帐。婆婆说，坐月子要隔风，再说也不怕蚊虫叮咬了。
　　 月子里，婆婆让咏梅丈夫搬到她的房间睡，她搬过来照顾咏梅。
　　 婆婆照顾咏梅很经心。她说，现在计划生育这么紧，女人家一生也许就坐一个月子，可不敢遭积下什么病根。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只要不喂奶，都是婆婆在看孩子；孩子饿了、哭了，婆婆才抱起来让咏梅给喂奶。
　　 婆婆说要少食多餐，身材才会恢复得好。婆婆不让咏梅每顿多吃，为了保证奶水充足，她让咏梅每天要吃六顿饭。
　　 早晨七点，第一顿饭：小米粥，小菜。
　　 早晨十点，第二顿饭：小菜，馒头或者包子。
　　 中午十二点，第三顿饭：排骨或者鸡肉，小碗面。
　　 下午两点，第四顿饭：鸡汤或者鲫鱼汤。
　　 下午四点，第五顿饭：小碗鸡丝挂面。
　　 下午六点，第六顿饭：一碗大米稀饭。
　　 六点之后，到第二天早上，不能吃饭。一天做六顿饭，无疑加重了婆婆的负担，但婆婆坚持了一个月。
　　 婆婆炖鸡汤，用的是她从娘家带来的方子：一定要用乌鸡，加黄芪、当归、人参熬制成的。婆婆说这个汤大补，但是真心不好喝，婆婆说：“良药苦口利于病”，于是她每次都盯着咏梅喝完才放心地收走碗筷。
　　 咏梅坐月子一个月都是在房间上厕所的。最初，咏梅不好意思在房子使用便盆，婆婆硬逼着她，说：“你和我都是女人，有啥害羞的？坐月子遭积的病，针尖都挑不净！”
　　 偶尔咏梅出房间门，她一定叮嘱咏梅穿戴严实，连耳朵里都要塞上棉花。
　　 月子里，咏梅的妈妈来看过她两次。本地风俗，在女儿生下孩子的三天、十天，娘家妈妈要来给女儿下奶。咏梅母亲按风俗带来了锅盔、挂面、红糖等礼物。回家时，婆婆送到大门口，仍是淡淡的说：“亲家，女儿在我这里，你就放心吧！”奇怪的是，这一次，婆婆语气也不热情，咏梅却听出了满心真诚。咏梅对婆婆，充满了感激。
　　 孩子过完满月，婆婆就搬回自己的房间，丈夫也搬回来和咏梅同住。
　　 丈夫搬回来住的第一个夜晚，他们俩就打架了。这也是他们第一次打架。
　　 半夜，孩子哭闹，咏梅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叫醒丈夫，想让他把白天给孩子喂的药灌到奶瓶里端过来。丈夫嘟嘟囔囔，不耐烦地说：“自己弄！没看见人家在睡觉，烦死了！”翻了个身又睡去了。咏梅气不过，就伸出脚蹬了他一下。丈夫起身就甩给她一个大耳光！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挨过打，咏梅一下子愣住了。几秒钟过后，她就和怀里的孩子一起“哇哇”大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婆婆。她推门进来，问明缘由之后，说：“你自己去做么。他长这么大，就没有干过这些事么，咋会干哩么？”
　　 “那他咋会打人哩？”咏梅没好气的说。
　　 “哪个女人家还不挨个打？这也算事？喂好娃娃，睡觉去吧。”
　　 婆婆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自己儿子有错，咏梅的心一下就凉了。婆婆挨过公公的打，到老了都不原谅；为什么儿媳挨打，她就觉得天经地义？只因为打人的人是她儿子啊！唉！看来人心真是难得公道啊！
　　 十二
　　 原来家暴是有遗传的。
　　 自从咏梅第一次挨打之后，挨打慢慢就成了家常便饭。其实，男人如果真心想动手打女人，再强壮的女人也不是他的对手。那些说打不过女人的男人，不是真打不过，是他知道让着女人。人常说，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父母恩爱的家庭，孩子从小看到的是父亲对母亲的体贴、关爱。耳濡目染，他知道妻子是娶来疼爱的；长大娶媳妇，他也会像父亲爱自己的母亲一样，爱自己的妻子。而咏梅的丈夫从小生长在那样一个环境里，他每天看见的就是父亲打母亲，还是那种下死手的打，可想而知这种熏陶对他未来人生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咏梅上大学时，听老师讲过西方现代文学大师卡夫卡的遭遇。说卡夫卡的父亲就是“家庭暴君”。一般出生在这种家庭的孩子，会成长成两种类型：一种从小被父亲威势震慑，长大后懦弱、胆小、阴郁，对经营家庭没有信心，如卡夫卡；一种崇拜父亲威势，长大后会奉行父亲“以暴制暴”方式，也成为自己家庭的“施暴者”。咏梅不幸地遇到了第二种类型。
　　 丈夫打咏梅，从不怜惜，下手凶狠。咏梅就常常鼻青脸肿。咏梅后来分析原因，一个是有孩子后家务活多了，矛盾随之也就多了；一个是第一次挨打她没有坚决地反抗，婆婆又在旁边轻描淡写地化解，对方便觉得打架是最快捷的解决矛盾的方式。打人手打顺了，就成习惯了。一言不合，巴掌就甩上了。咏梅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