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有了孙子之后，婆婆和公公的关系反倒融洽了。坐完月子，咏梅上班了，老两口在家，常常是一个看孩子，一个做饭。含饴弄孙，也是其乐融融。他们甚至都忘记吵架了。
　　 灾难总是在猝不及防的时候袭来。那天十一点多，咏梅还没有下课，就有人冲到课堂来找她，说公公病了，让她赶快回家。
　　 咏梅走进家门一看，院子里乌压压站了一群人，这才知道公公已经去世了。怎么可能？早晨她去学校时家里还静悄悄的，一片祥和啊！
　　 穿过人群，走进房间，咏梅发现婆婆面容悲戚，眼睛里分明有泪光在闪烁。看见她进门，婆婆把手里抱着的孩子交给咏梅，背过身去拿手帕擦了一下眼泪。婆婆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在人前流眼泪，已经算是失态了。
　　 因为是夏天，公公的追悼会是在安葬之后举行的。咏梅不记得参加追悼会的领导们都讲了些什么，反正最完美的人都活在悼词里。定格在咏梅脑海里的永久画面是：三间大房屋檐下高悬着白色幔帐，上书黑色正楷大字“云景天同志追悼会”；房檐下的桌子上，一桢公公的巨幅黑白照片，被各种供品簇拥；房屋周围堆满了单位和个人送来的花圈和挽联。而婆婆，作为遗孀，端坐在桌子左边，一只手抱着孙子，一只手拿一方手帕。在哀乐声中，她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抑制不住的往下流，往下流……那眼泪，擦也擦不干，擦也擦不干啊……
　　 咏梅相信，婆婆哀痛欲绝的神色，绝对不是装出来的。那一刻，她相信，公公和婆婆的一生，是经历过爱情的。
　　 人啊，永远不要等到失去才痛悔！拥有爱的的时候要珍惜，要懂得回报对方的爱，不要因为娇宠而践踏对方的付出；该原谅的时候，就选择原谅，不要等到失去了对方才追悔莫及！
　　 十三
　　 公公去世后，婆婆悲伤过度，再加上受了风寒，哮喘病又犯了。姑姐们商量，以后让咏梅两口子自己带孩子。咏梅于是找了保姆，白天上班，就和孩子吃在学校；晚上放学，再带孩子住在家里。
　　 咏梅是教师，工作忙。而丈夫下班回来，要么看电视，要么就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从不会给她帮一点忙。如果咏梅嘟囔几句，他就恶语相向：“管娃做饭，是女人家的本分。连这个都干不了，我娶你谝椽（说闲话）哩！”不久，因为孩子的琐事，丈夫又动手打了她。这次打得很严重，咏梅的一只眼睛被打青了，丈夫揪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额头被墙角撞了一个大口子，流了很多血，竟然露出了白森森的骨碴。打完了架，丈夫抱起孩子回了家。同事领咏梅去医院包扎伤口，缝合了四针。
　　 咏梅不敢告诉自己的父母。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知道了只能替自己白白担心。咏梅也不是没想过离婚，可是孩子还这么小，她舍不得。同事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只好给她出主意：孩子这么小，一直没有离开过咏梅；丈夫是“甩手掌柜的”，从来没有带过孩子。他们让咏梅挺住，不出三两天，丈夫一定受不了麻烦，会带着孩子来给咏梅“下话”（赔罪）。这样，下次出手前，他一想自己上次受到的“难肠”（折磨），也会“趁劲着“（多做思忖）。
　　 等了一周，也不见丈夫把孩子送回来。咏梅忍不住思念，自己跑回家看孩子。走进家门一看，原来孩子一直是婆婆在照看，丈夫连人影也不见。婆婆看见她头上顶着伤进门，把孩子递给咏梅，只淡淡地说了句：“回来了就好。娃娃还是要亲妈经管哩么。“这就算安慰吗？婆婆从头到尾也没有提过丈夫打咏梅的事。
　　 其实即使婆婆没有曾经挨打的经历，她心里也肯定觉得打人不对。但是，现在打人的是她儿子，她就一定要站在儿子立场上。婆婆勉强拖着病后初愈的身体，照管孩子，本就是对儿子无言的支持。让儿子在夫妻矛盾中处于“上风“，媳妇是从农村出来的，没见过世面，以后才会服服帖帖”听话“。婆婆和公公吵了一辈子，早就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咏梅哪是她的对手？但是，再怎么说，婆婆照看的也是自己的孩子，咏梅还是心怀感激的。
　　 至此，孩子就一直放在家里，由婆婆照看。婆婆愿意照看孩子，一是帮衬儿子媳妇，让他们安心上班；一是平时家里大部分时间就她一个人，多了孙子，她也少了孤独。婆孙俩相依为命，生活也多了不少乐趣。
　　 十四
　　 转眼间，小尚尚都上幼儿园了。几年里，咏梅没少挨打，她总是安慰自己，为了孩子，一定要忍。但是，对丈夫，她是彻底寒了心。本地流传有谚语：“门背后立灰耙（烧炕用具），娶个媳妇像阿家（家婆）。”她越来越觉得，她现在就是复制着婆婆过去的生活，她如今重复的正是婆婆的人生经历。
　　 “家暴”这件事，就像“温水煮青蛙”，时间长了，无论是施暴者，还是受虐者，竟然都适应和习惯了这种生活。她麻木了，把本来不正常的生活当作了正常。这，才是最可怕的。在麻木不仁的生活状态里，她像一朵花，还没来得及盛开，就已经凋谢了。
　　 唉！婚姻对女人来说，真不亚于投胎和重生。婚姻幸福的女人，一定是选对了男人，他尊重、体贴女人，让她的生命焕发新的光彩。而像咏梅那样神情忧郁、目光呆滞的女人，一定都有一个不幸的婚姻。女人遇到了好男人，她会在爱情的滋养下越来越自信，越来越优雅；而不幸遇到了家暴男，婚姻就成了牢笼。女人被消磨得容颜黯淡无光、未老先衰。她屈辱、恐惧、愤恨、绝望，她生活态度消极、充满怨怼……
　　 刚满三十岁，咏梅竟然都有白头发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咏梅想起母亲常爱说的一句俗谚：“命运好，上辈子烧高香；命不济，上辈子煨（燃）牛粪。”她有时悲观地想，自己大概上辈子没有烧香拜佛，这辈子才遭遇这样的惩罚。
　　 这样想着，咏梅就后悔当初没有听父母的话。人常说，父母让你嫁的人可以不嫁；父母不让你嫁的人千万不要嫁。因为天底下绝不会有不替自己女儿着想的父母。
　　 让咏梅深感欣慰的是，儿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懂事。咏梅和儿子的感情越来越深，她也越来越不忍心让儿子这么小就失去完整的家庭。
　　 说起儿子的懂事，还真亏了婆婆的指教。婆婆说：“儿子娃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于是儿子很小走路就身板挺直；吃饭不吧唧嘴，不用筷子在菜盘子乱翻，不剩饭；坐在凳子上端端正正，绝不会吮指头、抠脚丫……小小年纪，儿子举止稳重，说话已经有模有样。
　　 每天，儿子从幼儿园回来，放好书包，洗手，吃饭；吃完饭，拿出老师布置的作业，完成后，再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一点也不让大人操心。
　　 甚至，有天晚上，儿子跑来和咏梅睡觉，咏梅忘记了关房门，他记起来了。他先拉灯，再顺着大炕旁边的凳子下地。又把凳子拉到房门跟前，自己爬上去，上暗锁，关门。然后，又把凳子拉回到大炕旁边，爬上凳子，再爬回炕上，抱着咏梅睡下了……整个过程，儿子做得有条不紊。
　　 元旦，儿子回家来，让咏梅帮他做一个手工贺卡，说要送给园长戴老师。咏梅故意问：“为什么要送啊？”儿子说：“戴老师对我们可好了。有一天我说口渴了，她就从房间里端来一杯水给我喝。”咏梅按儿子要求做了贺卡。夸奖他懂得感恩，说他“真棒！”婆婆也坐在炕沿上说：“我孙孙真乖！做啥事都行（háng）儿胡儿（有板有眼）的！”
　　 咏梅接上话说：“都是奶奶调教得好啊！”又顺口说了句：“和他爸脾性不一样。”
　　 婆婆说：“当然了。他爸爸从小是他老子带到单位长大的。只有一个儿子，当然值钱（娇惯）了，有啥好吃好喝的都是尽着他一个人的！”
　　 有一天回家，咏梅听见儿子和婆婆说话。儿子问：“奶，你说世上有这样的人吗？一只脚朝前，一只脚朝后，就这样走路。”儿子边说边比划着。
　　 咏梅有点想笑，世上哪有这样的人啊？只听婆婆却说：“有啊！南街市场就有一个人这样走路，是个钉鞋的。不过这样走路的人，是残疾，并不是出娘胎就这样的哦。”过一会儿她又叮咛坐在身旁的孙子：“你见了人家不要一个劲盯着看。他也不愿意长成这样啊！盯着看他会伤心的，懂了吗？”咏梅想起来南街市场果然有这样一个修鞋匠。婆婆就这样给幼小的儿子灌输了“善良”。
　　 十五
　　 儿子上幼儿园之后，婆婆比原来清闲了，但是她的病却越来越重了。几乎只要一变天，婆婆就会感冒。一感冒，她的哮喘病就会发作。即使一有苗头就治疗，婆婆的病也会越治疗越严重。发作一次，至少得打十天半个月的吊针。
　　 婆婆打吊针时，大部分时间是咏梅下班后在照看。婆婆胸闷气短，咳几下咳不出来，憋得她满脸通红、嘴唇乌青。咏梅也很替婆婆难受，天天请医生到家里来给婆婆输液，恨不得把她的病一把抓走。
　　 但是，天天扎针，婆婆的血管被破坏得很厉害。有一次，扎上静脉针，药液输不进去，粘稠的血反而顺着输液管往出流！
　　 后来医生给婆婆扎针就更小心了。两只胳膊不能扎，就扎腿上、脚上，甚至额头上也扎过。一次病好了，看着自己满身的针眼，婆婆自我调侃说：“唉！没办法，人还是爱活（活着）么！‘宁到世上憋（憋屈）着，不到土里涅（方言意为：腐烂）着’！”咏梅听了，暗暗伤心。
　　 冬天来了，咏梅下班回家，婆婆又躺在床上输液。咏梅看见婆婆这次除了脸憋得通红、嘴唇乌青，连头也肿胀了，大得怕人。俗谚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穿靴”指腿脚浮肿，“戴帽”指头脸肿胀。老辈人总结出的经验，久病的人，男人若腿脚浮肿，女人若头脸肿胀，这都是病情恶化、命不久长的兆头。咏梅心里暗想：“不好，妈怕是捱不过这个冬天了。”
　　 婆婆那样聪明的人，什么也看得透透的。果然，病好了一点，她说：“今年这个病，咱要输了。也就顾及不上别的了。”咏梅竟然少见地看见她头发散乱着。那盆兰草浇水少了，显得没精打采。夹杂在绿叶之中的枯枝败叶，婆婆好像也没力气拿起小剪刀去剪了。
　　 十六
　　 一天下班回到家，婆婆说：“刚才有人在咱门口叫你，说你爸住院了。你快去医院看看吧！”
　　 咏梅赶到医院，原来是邻居盖房，父亲去帮忙，不小心从房顶摔下来了。医院已经安排父亲住院了。母亲哭着对她说，手术费还差一千元，可怎么办呢？咏梅让母亲不要着急，回家拿了自己的工资卡，把上边的一千多元全取出来交给了母亲。
　　 咏梅在医院呆了三天，一直等父亲渡过了危险期才回家。走进门，婆婆看见她，说：“看，嘴唇都干了一层皮！有医生哩，你着急也没办法。饭给你在锅里留着哩，去吃饭吧。人常说‘人是铁，饭是钢’，吃饱了再去照顾你爸。“又说：”娃有我经管着哩，你甭操心了。“
　　 丈夫看见咏梅，就问：“你给你娘家给了多少钱？”
　　 “卡上的都取出来给了。”
　　 “你娘家‘大”住院，凭啥花我的钱？“
　　 “怎么是你的钱？那是我自己的工资。“
　　 “你的工资？你嫁进这个家门，就是这家人。你的钱不就是这个家里的钱？“
　　 丈夫的拳头又挥了过来，咏梅捂着脸哭起来。旁边的儿子吓哭了，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声：“奶呀！爸爸打妈妈哩！爸爸又打妈妈哩！“
　　 婆婆挣扎着从她的房间走出来，靠着咏梅的房门站立着，大声呵斥着自己的儿子：“你怎么是个冷怂哩！你岳父住院要花钱哩么。人命要紧么！钱算个啥？钱就像人身上的垢痂（污垢），揭了一层又一层。有本事再挣去！“咏梅和丈夫结婚，挨打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婆婆旗帜鲜明地站在咏梅的立场上。丈夫对自己的母亲，一直很孝顺。于是，他悻悻地收起了拳头。
　　 又一场寒流袭来了，婆婆又躺在床上输液了。这次，实在找不到可以扎针的血管，医生把针扎在了婆婆右手的大拇指上。
　　 大家都看出来了这次病势不对，就轮换着守在婆婆身边。婆婆一直在半醒半昏迷的状态中，三天过去了，她只吃了一碗蒸鸡蛋羹。
　　 第三天晚上，婆婆突然异常清醒。咏梅没有意识到这就是回光返照。大姑姐看出来情况不对，让大家都不要睡，全部守侯在婆婆身边。
　　 半夜时分，婆婆喉咙“呼噜呼噜“想咳痰，但就是咳不出来。大姑姐拍拍婆婆的后背，婆婆的喘息声似乎平稳了一些。她睁大眼睛，叫着自己儿子的名字，叮咛后事：”我死了，一定……一定……记着……不要把我和你‘大’……埋在一起。你一定要……要记住哦！打了我……半辈子，恨……恨…… “咏梅丈夫点了点头。儿女们回想起母亲一辈子的不容易，都哭了起来。这句话，就成了婆婆的临终遗言。原来，无论公公如何追悔，在自己的后半生如何弥补，婆婆对自己经受的苦难，终究没有释怀。
　　 十七
　　 本地风俗，老丧（寿终正寝的自然死亡）“跟七”（过了“头七）才能安葬。婆婆也是在家里过了”头七“才下葬的。婆婆被安葬在了云家祖坟，就埋葬在公公的坟墓旁边。她的遗言并没有实现。是啊！婆婆怎么能不和公公安葬在一起呢？他们自始至终是夫妻啊！再说，天下哪有儿女把父母分开埋葬的？云家是“诗书之家”，本是最重规矩的人家。如果儿女们这样做了，就是不孝，还不被周围人的唾沫星子给淹死？
　　 婆婆去世后，是在公公原来居住的正房盛殓的。婆婆住的房门就锁上了。安葬了婆婆后，大姑姐第一次打开婆婆的房门，她惊讶地叫起来：“咦！怎么妈的兰草也死了！人常说：‘人花同命’，妈把这花爱得就像她的命。现在妈去世了，花也没命了。你们看看，啧啧……”咏梅一看，那盆兰草焉头焉脑，分明死相已经下来了。咏梅脑海里浮现出婆婆侍弄花草的情景，又想起婆婆临终说的话，眼泪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
　　 这天晚上，睡到半夜，儿子梦中突然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惊慌失措地哭喊：“噢！噢！不得了啦！爸爸打妈妈了！爸爸又打妈妈了！”如果不是咏梅拉得紧，孩子就从她怀里挣脱，摔到地上去了。
　　 咏梅一边哭一边哄儿子，就这样大睁双眼一直到天明。她又想起上大学的时候，西方文学老师讲述过的卡夫卡的遭遇。她的儿子长大后，会是哪一种类型呢？像卡夫卡那样？还是像她丈夫那样？咏梅不敢往下想了……
　　 天亮了，她对起床穿衣服的丈夫说：“咱们离婚吧。”
　　
　　 2018年8月22日于宝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