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西打开包厢门，里面闹闹哄哄，没人注意到他。烟雾缭绕，酒气熏人，乔西站着适应了一会，才看清里面的人。好几个男人围着一个女子，女子似乎喝多了，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大着舌头说：“不能再喝了，今天就到这吧……下次再喝……”几个男人哄笑着，强拉着女子坐下，手很不规矩。
　　 女子嗲着声说：“强哥，你就饶了我吧，今天我实在不行了。”
　　 “喲，我还没上你呢，你就求饶了。”那个叫强哥的男人一脸猥亵，一伸手把女子揽进怀中，上下其手，旁边的人哈哈大笑。女子的竭力挣扎反倒更像调情。
　　 乔西猛冲过去，也不说话拉起女子的手就走。
　　 “干什么！”“哪里来的小子……”“活腻歪了……”包厢里一阵呼喝，拳头随之雨点般落到乔西身上。
　　 女子晕乎乎地转了几圈，终于搞清了状况，似乎一下子酒醒了，叫着：“住手，住手……强哥你让他们住手。”
　　 “怎么，情人挨打心疼了……”
　　 “不……不不，他是我弟弟，求你们别打了。”
　　 回到乔乔的住处时，乔西浑身都疼，嘴角开裂，眼睛始终没看姐姐。
　　 “乔西，我知道你不愿接受这现实……我不怪你，以后你别再来找我，就当不认识我。”乔乔小心地为乔西擦洗伤口。
　　 “姐，你别做这个了……那不是好地方。”乔西畏怯地瞟了姐姐一眼。乔乔呆了一下，叹口气说：“不做这个，我们吃什么？”
　　 “我不上学了，我去找活做，我养活你。”乔西热切地抓住姐姐捏着棉签为她清理伤口的手。
　　 “傻话，你能去做什么？”
　　 “我可以去做小工，我可以去拉车，我有的是力气，我能养活你。”乔西看着眼前浓妆艳抹有些陌生却又分明很熟悉的姐姐，满腔豪情。
　　 乔乔眼眶湿了，很想把弟弟揽进怀里，就像小时候，抬头却声色俱厉地说：“乔西，我做什么是我的事，你给我听清楚了，你的第一要务是把课上好了，其它的不用你管！”
　　 乔西一脸无措：“姐……”
　　 乔乔不由放柔了声音：“小弟，我知道我现在的这样子没脸见人，我给我们乔家丢脸了，可是已经这样了，回不了头了，就像我们回不到过去的生活了……”
　　 姐弟俩沉默了一会，乔乔继续说：“我现在也不叫乔乔，我叫顾影，我就是过去生活的影子……所以我也不算乔家的人，没丢乔家的脸……可是乔西，你还是乔西，你是我们乔家最后的希望，你一定要争气啊，爸妈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泪水花了乔乔的脸。
　　 乔西从姐姐住处出来时也是黄昏时分，姐姐一再严厉声明，以后不许乔西来找她，她会把每个月的生活费寄往学校，但是绝不允许乔西跟她有任何联系。他是乔西，她是顾影，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乔家怎么会有个交际花的女儿。说这句话时，乔乔竭力忍着泪。乔西抱着姐姐叫：“你是我姐，你永远是我姐姐！”乔乔抱着弟弟痛哭：“如果你心里有我这个姐姐，就听姐姐的话，以后我们互不认识。”而后把乔西推了出来，关上了门，任凭乔西喊叫，门后只有隐隐的啜泣声。
　　 这之后乔西再没见过姐姐，每个月的生活费却从不迟到。直到有一天在报上看到“交际花日薄西山，入豪门一步登天”，大意是，曾经风靡一时的交际花顾影如今“年老色衰”，在娱乐界玩不转了，及时地为自己找了张长期饭票。通篇暗讽之词。
　　 乔西根据报上的信息找到了殷府。看门的说什么都不让进去，只说通报一下。过了好一会乔乔才从里面出来。几年不见，乔西几乎不敢认。如果说上一次乔西不敢认，是因为曾经清丽脱俗的姐姐一脸浓妆，一脸风尘，但至少仍旧是姐姐的模子。而从殷府大门内走出来的乔乔完全是另一个女子，素着脸，一脸的憔悴，看上去已有身孕，整个人胖了一圈，已有了中年妇女的架势。乔西鼻子不由发酸，姐三十还不到啊。
　　 看到乔西，乔乔似乎很高兴，拉着乔西上看下看，直说长大了，真的长大了。然后问这问那，乔西都没有机会说话，竭力忍住泪看姐姐又哭又笑的。正说着话，里面出来一妇人，说，三姨太，太太说了，您有身孕凡事该小心些，别再风里站太久了，有客人请屋里坐，让客人站门口多不礼貌。话说得很客气，乔西却敏感她微抬的头，斜着的眼神，还有脸上的似笑非笑。乔西看看姐姐。乔乔回身说，知道了，谢太太关心。两人仍旧在门前台阶上说着话，直到分手，姐姐都没有请乔西进殷府坐坐。只吩咐以后别再找来了，她仍旧是顾影，他是乔西，他们没任何关系。
　　 乔西不知道姐姐在殷府过得怎样，无从打听。只是不久后收到姐姐的一封信，信上照例是照顾自己、注意饮食之类的话，还说乔西快大学毕业了，毕业后好好找份工作，以后即便没有姐姐，也能好好生活了，将来结婚生子，为乔家撑门立户，姐姐就算走了也能安心。乔西握着信，心里有不祥的预感，正想着找时间再去一趟殷府看看，忽然听说“昔日交际花顾影难产而死”。乔西流着泪疯了一般赶到殷府。殷府静静悄悄，并没有什么异常，乔西想进去，门口的护院说什么都不让进去，大声呼喝着“三姨太早就埋了，太太吩咐了，免祭祀，一切从简”。是啊，殷府只是死了个妾，且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有什么必要大张旗鼓呢。乔西甚至不知道姐姐埋在哪，只能买了香烛，遥遥地为姐姐祭奠一番。可他总觉得这里面没那么简单，总觉得姐姐在哪个角落哀哀地哭泣。他一定弄清楚姐姐在殷府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学毕业后的乔西却只能忙着解决生计问题，但他也想法设法结识了殷府千金殷殷。但并没有探到什么有用的线索。直到那天他见到了胡亚丽。乔西非常震惊这世上还有跟姐姐长得如此相像的人。当然那是奴婢成群的乔府中的姐姐。长相酷似乔乔的胡亚丽让乔西有了一个新想法。
　　
　　 四
　　 拍摄间隙，不曾卸妆的胡亚丽在殷府花园里走着。她已经习惯了殷府下人的探头探脑及窃窃私语。她在花园树荫下的一张石凳上坐了下来。这么热的天，石凳都是暖和的。胡亚丽虽然脱了裘皮大衣，但还穿着长袖旗袍，感觉腋下的汗直淌，可她竭力忍着，用扇子轻轻扇着风，很悠闲的样子。一个下女试探着走近，走近后又往身后看了好几眼，似乎身后有人在示意她开口，鼓足勇气后，下女终于开口问：“请问……小姐，您是三姨太吗？”
　　 胡亚丽微笑着看着她，说：“你说呢？”
　　 小翠似乎有些惊恐，下死劲看了胡亚丽几眼，说：“……三姨太死了，我亲手给她穿的衣服，不可能有错……我知道三姨太死不瞑目，她一定会回来的……三姨太，我是小翠呀，您不认得我了……”
　　 “？”胡亚丽不知道往下该怎么说，没有剧本。
　　 “三姨太，您还和刚进府时一样漂亮……三姨太，您受苦了……”小翠似乎动了感情。
　　 胡亚丽用扇子快速扇着风，刻意躲闪着小翠的目光，清清嗓子说：“你是叫小翠是吧，我想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三姨太，我是来这拍戏的，拍完了就走。”
　　 “不，你一定是三姨太，即便不是，也一定是三姨太托身来的，不然咋会这么像。”
　　 胡亚丽很想告诉她，知不知道有种化妆师堪称易容师，可她只是说：“不是，我真不是，你认错人了。”一副被人认出来了的惶恐模样。
　　 “三姨太，三姨太……”小翠还在后面叫着。
　　 “小翠，你叫谁呢？”
　　 小翠一回身，赶紧躬身站立：“回……回太太，是……是……是一个拍电影的小姐。”
　　 “我怎么听着你在叫三姨太？”太太声音明显的不悦。
　　 小翠低着头用眼尾的余光四下一扫，刚才起哄让她出来问的那帮下人早没了身影，三姨太也消失在了月门后面。
　　 “回……太太，我是看着那人像三姨太……”小翠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唔……”
　　 听着太太这鼻孔里发出的声音小翠头更低了，手微微有些颤抖。
　　 “以后别让太太再听见类似的话，不然我揭了你的皮。”跟在太太身后的吴妈算是帮小翠解了围。太太摇着扇子从小翠面前走过，小翠躬着身退让一边，大气都不敢出。
　　 胡亚丽快手快脚地换了衣服，卸了妆，大呼了一口气。手里扎着麻花辫，四下看了看，大家伙都在忙碌着。再看看镜中的自己，如水的双眸，年轻的容颜，这是自己的脸，可胡亚丽也觉得背上凉飕飕的，她回头看了一眼，难道那阴魂真的不曾散去。
　　 入夜，殷府主院早已灯熄人静，侧院却依然热闹非凡，拍摄组的人员忙忙碌碌。胡亚丽拍摄完自己的戏份早已累得东倒西歪，很想即刻躺下。等她晕头转向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时，她已经站在一个花园中了，花园里似乎有人在唱歌。她试着喊：“姗姗。”姗姗跟她一块离的场，怎么跑前头去了？
　　 那人像是没听到声响，仍旧在唱着，是个女人，听不清唱什么。
　　 “咳……你好，打扰了，不好意思……”
　　 歌声停了，花丛后慢慢转出一个人来，月光下，看上去很窈窕的一个女人。
　　 “你好……”胡亚丽刻意轻柔地打着招呼，她感觉自己的突然出现吓到那女人了，不然那女人却抖得筛糠似的。
　　 “顾影……顾影……你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知道你会回来的……”那女人说话像梦呓一样。
　　 二姨太？胡亚丽见过这个女人，似乎神志有些不正常。
　　 “二姨太，你还好吗？”胡亚丽刻意用冷冷的话说。
　　 “顾影，不是我害你的……你别来找我，你的孩子也不是我害的……你别来找我……别找我……”二姨太恐惧地往后退去，似乎想要夺路而逃。
　　 “那是谁害的？”乔西不知从哪冒出来堵住了二姨太的去路。
　　 “不是我，不是我……”早已神志不清的二姨太吓得连连尖叫瘫在地上。
　　 “二姨太，二姨太。”二姨太的下女闻声赶了过来。“三姨太？”下女迟疑地叫了一声。转头看见乔西，忽然明白过了，说道，“先生，小姐，我不知道你们跟三姨太什么关系，但是请你们放过二姨太吧，三姨太不是她害的，她也只是个可怜人。”
　　 “三姨太是谁害的？”乔西紧逼一步。下女退后了一步，紧张地说：“我也不清楚，只是听到一些议论，小翠是三姨太的贴身侍女，她可能清楚一些。”
　　 一副演出行头的胡亚丽走在前头，被外出买东西的小翠“不经意”撞见了，小翠四下看看，紧走了几步赶上了胡亚丽：“三姨太，三姨太！”
　　 “小翠呀，这么巧……我都说了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的三姨太。”
　　 “不会的，我不会认错的，三姨太脖子后头有颗红痣，跟你的痣位置、颜色都一样。”小翠盯着胡亚丽脖子后面那个小小的红点。哦，怪不得每次上妆乔西都提醒化妆师不要忘了后面那颗痣。
　　 “可我真的不认得你，至少来殷府之前不认得你。”
　　 “三姨太，你怎么会不记得我了呢，你待我那么好……”
　　 胡亚丽只好“呵呵”，这无剧本的随意发挥也不容易：“你非说我是你的三姨太，那你跟我说说三姨太的事，希望我还能记起来。”
　　
　　 五
　　 顾影是被一顶小轿接到殷府的，既没有敲锣，也没有打鼓，甚至正门都没有开，她是从边门被接进殷府的，太太在正厅接见了她。太太咕噜咕噜吸着水烟，瞥了一眼顾影，对坐在主位的男人说：“老爷，我担负不起让殷家断子绝孙的罪名，人我给你接回来了，生男生女就凭祖宗庇佑了。”那个老男人兴奋地站起来，说：“顾影，你来了……来，见过太太，二姨太。”早已看尽世情冷暖的顾影只一眼就看清了，这个老男人平时的话都是他自吹的，这个家当家主事的一看就是太太。她是因为怀了殷家的种，而太太只生了两个女儿，殷家无后才让她进的殷家门，看来自己并不招人待见。但是既来之则安之，顾影依礼见过两位太太。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二姨太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尤其是腹部，哼都没哼。
　　 顾影被安排在西厢房，与东厢房的二姨太遥遥相对，正房自然就是太太。这样安排倒也不失偏颇。
　　 顾影安心在殷府住下，等着孩子出生。这辈子她也不抱很大希望，只希望能供弟弟上完学，如今怀了孩子，她希望孩子平平安安出生，平平安安长大，至于殷老爷承诺的那些，在这个圈子跌爬滚打多年的顾影岂能不明白男人在声色场所的话有多少水分。
　　 至少如今殷老爷让她进了殷府，这也应了承诺了，不至于孩子出生就是个私生子。小翠就是那天被安排侍候顾影的。
　　 “三姨太。”小翠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等着新来的姨太太吩咐。
　　 “哦，你叫什么名字……不用拘束，虽然我是主子身份，其实咱都是一样的命，看人眼色，仰人鼻息活着。”三姨太在凳子上坐了下来，看着房中的陈设，似乎有些伤感。
　　 三姨太长得真好看，眉是眉眼是眼的，那时三姨太还没显怀，身段也好，只是三姨太胎气不好，吃什么吐什么，不吃也吐。
　　 三姨太刚捂着嘴“呃”了一声，那边二姨太筷子重重一放，一脸不耐烦：“还让不让人吃饭了？”顾影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话还没说完整，就被放在她面前的那盘鱼给熏到了，胃里翻江倒海地涌上来，顾影赶紧捂住嘴，站起身，还没跨出两步，就“嗷”一声，吐了满手满地，下人赶紧上来收拾。这下太太也绷不住了，说道：“三姨太，你胎气不好，这菜不合你胃口，以后还是让厨房另做，在房里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