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抱着息事宁人的心情喊罗兰芳打牌。罗兰芳说：“谢谢大家，我从今日起戒牌了，不是赌气，是因为我的牌技差，容易引起别人的埋怨、生气，索性不再凑这份热闹了。你们玩，你们玩。”
　　 罗兰芳从此再没踏进过棋牌室。后来有人告诉她，信宝姑也去得少了。罗兰芳觉得奇怪：“她那么喜欢打牌，饭都可以不吃，怎么会不去了呢？”那人说：“她又和别人吵架了，吵了好几次呢。退休办主任找她谈了话，说你再这样我们只好动员你参加别的活动，不要来打牌了，你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罗兰芳笑笑，又想起季羡林大师，啥也没说。
　　 不去打牌了，许多时间便无法打发，罗兰芳就开始学别人做腌菜。她想要是做得好吃，可以时不常给王魏、王吴送点去，王吴这丫头从小就喜欢吃辣的。当然，王蜀的加拿大是不让寄的，这不是真空包装的食品。
　　 她一次就买了五十斤长豆角，洗净晒干，剁了很多辣椒、蒜籽、姜拌匀，腌在坛子里。过了几天，她兴奋地打开坛子，舀出一碗来，用筷子夹到嘴里一尝，不仅没有期待中的爽快口味，反而有些怪味，像是坏了。她打电话问她请教过的熊师傅，什么味才是正宗的。熊师傅说我也说不上来，我到你家去吧。罗兰芳说我给你送过去尝尝，看是不是坏了。熊师傅说，我上你那里，我要看看你的坛子，检查一下里面的豆角是不是全坏了。
　　 熊师傅来后一尝，说你这是坏了，不能吃了，会闹肚子的。罗兰芳说我都是按你教的做的，豆角晒得干干的，辣椒、蒜籽、姜都晒干了，坛子密封也很好，放了那么多盐，实在不应该有问题啊。
　　 熊师傅想了一阵，突然问：“坛子你晒了多久，是不是干透了？”
　　 罗兰芳一拍大腿：“坏了，坛子我没晒！”
　　 熊师傅说难怪，腌菜制作最要紧的就是不能沾水，尤其是生水。罗兰芳说我真是没用，做个腌菜都做不好。熊师傅说虽然腌菜不难做，要做得好吃还是要点经验的。
　　 过了几天，罗兰芳听人说醋泡大蒜籽好吃，对身体特好，就买了五斤蒜籽回来，剥了两天才剥完皮。她将蒜籽洗净晒干，装进一个大玻璃瓶中，这回瓶子晒得很干，倒了好几瓶醋盖过蒜籽。
　　 几天过去了，罗兰芳打开玻璃瓶，用干筷子夹出几粒来尝尝，味道不错。她高兴了，觉得这些事情也不算难做，对她这样一个大学毕业当了十几年厂长的人来说，小菜一碟。又过了几天，她发现瓶子里的蒜籽渐渐变绿，越来越绿，她觉得这又是变坏了，气呼呼地把一大瓶蒜籽全扔掉了。
　　 王吴一家那天晚上来看她，吃饭时罗兰芳说起上午丢掉了一大瓶醋泡蒜，王吴直喊可惜。她告诉罗兰芳：“妈，大蒜籽变绿是很正常的事情，醋泡的常有这现象，是大蒜细胞中的生物活性物质在蒜酶的作用下，生成硫代亚硫酸酯发生绿变的。”“你的意思是还能吃，没毒？”罗兰芳问。“当然没有。”王吴说。
　　 罗兰芳惋惜：“唉，我把一大瓶蒜全倒掉了。”
　　 王吴大笑，说我妈过去是当官的，家务事做得少，所以搞不清楚这些生活常识。王吴老公说没关系，下次妈就知道了。
　　 罗兰芳说你们看我多笨啊。
　　 后来罗兰芳还是学会了腌干豆角、做醋泡蒜等活儿，只是做了几回就没了兴趣。“没什么，这些事情会做就行，谁一天到晚吃腌菜？做一回吃上好久呢。我可以去唱歌，我识谱，有基础。”罗兰芳这么想。
　　 罗兰芳认认真真学唱歌，刻苦练功好几个月。后来她发现，好多人都比她唱得好，那些文化不高的、一辈子做普通工人的、看起来不灵泛不聪明的，不少都比自己唱得好；当然也有比自己差的，跑调跑到台湾香港澳门还回不来的。她越来越觉得自己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当过多年领导的，原来很多事情并不比旁人做得好。这些退休老人中，有书法在全国得奖的，有唱歌在省里拿名次的，还有一个写了小说、诗歌发表的，还有斯诺克比赛一杆打出一百分的、抖空竹抖得花朵灿烂的……总之，很多人都有他们自己的长项，卓有成效，饶有兴趣，自己却样样都不能拔尖。“唉，要是老王活着就好了，他起码围棋下得好，或许能在市里得个什么奖呢。”她如是想。
　　 罗兰芳觉得越来越没意思了，原来爱好不广如此影响晚年的生活，看来人年轻的时候，实在应该多点兴趣，多才多艺，勤学苦练。这些被她视为雕虫小技的东西，现学根本达不到境界，人家都是几十年的爱好呢。自己那时除了工作就是工作，现在注定是苦行僧一枚。
　　
　　 三
　　 罗兰芳百无聊赖地翻看着茶几上摆放的几本老年杂志，无意中看到了一则广告：
　　 长生堂是老年人温馨的家园。想健康长寿的老人快来吧，我们一起听课、唱歌、做操、聊天、旅游。我们保证你在轻轻松松间活到一百二十岁！
　　 广告下面是长生堂的地址、电话等。
　　 罗兰芳拨通了那里的电话，问对方加入进去有什么条件，平时他们举办什么活动，如何收费等。
　　 听到罗兰芳的声音，电话那头的美女什么也不回答，只说“您稍等，我们经理亲自给您答复。”马上一个年轻而富有磁性的男声传了过来：“阿姨，愿意为您效劳。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罗兰芳心头一阵温暖，把刚才问的话重复了一遍。电话那头一一详细作答，末了说：“阿姨，长生堂恭候您的光临。”
　　 要不是当时大雨滂沱，罗兰芳就会搭公交车去了。那一晚，罗兰芳很晚才入睡，老在想着长生堂都干些什么，自己会不会找到了一个好去处打发时光，脱离小区退休办这个俗气、市侩的场所。当然，她的耳畔也在回响那年青、浑厚的男子声音……
　　 天刚亮罗兰芳就起床了，她把自己打扮得很年轻，挎上王吴送给她的名牌包包，照了四十分钟镜子，款款而出，奔向小区侧门的公交车站，奔向她的老年生活。
　　 中国人民已经过上了富裕的生活，社会保障、公共事业突飞猛进发展，人们普遍得到了实惠。罗兰芳现在外出从不打车，公交车空调效果好，宽敞、安全、干净，几分钟一趟，哪个犄角旮旯都能去，远胜于的士。她将老人证一亮上了车，立马有两个年轻人给她让座。她谢一声便落座。
　　 “听说咱们市要建机场了耶，你晓得啵？”坐在后排的一个瘦女人问更后排的胖女人。
　　 “晓得呐。以后我们到纽约、伦敦耍就方便了啊。”胖女人回答。
　　 “什么也不懂，像这种地市级的4C、4D级机场，怎么会开通国际航班呢？就是多数省城的4E、4F级机场，全国排前十名的，国际航线连港澳台算上也才十几条啊。”罗兰芳心里有些鄙夷。不过，他们的对话提醒了罗兰芳，她想是啊，这些年中国的交通建设一日千里，很多地市级城市都有了高铁，已经或正在修建机场，出行变得十分方便，自己所在的这城市真的宜居，适合养老。
　　 只七个站就到了长生堂所在的西茅岭。罗兰芳下了车，走到杂志上登的地址，已经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门口迎接她。她的心头有些温暖。
　　 “阿姨，您真早呀。请进屋坐!”靓女说。
　　 罗兰芳走进屋里，因为早，还没有来人。她坐下，男孩将一杯热茶放在她跟前，客气而随意问道：“阿姨，您退休了吗？”
　　 罗兰芳心里复一阵温暖，高兴地回道：“我退休十几年，今年七十三岁了。”
　　 “啊，您七十三岁，不可能，不可能！”俊男和靓女十分惊讶，异口同声。
　　 罗兰芳不光是心里温暖，她简直有点得意了。
　　 女孩寒暄几句旋即恭恭敬敬站到门口迎客，十分职业、虔诚的样子。男孩则坐在罗兰芳旁边继续说：“阿姨，我们这是一个老年会所，就是全心全意为老年人健康、开心、长寿服务的一个团队。您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我个子高，大家都叫我大崔。”
　　 “那你先给我介绍一下你们平时都开展些什么活动吧。”罗兰芳说。她今天来的目的很明确，是来考察这里适不适合安放自己的晚年的。
　　 大崔说，昨天我已经在电话中给阿姨介绍了，您今天干脆直接提问吧，看有什么需要再详细了解的。
　　 罗兰芳问：“我天天来这里活动，还在这里吃中餐、睡午觉，每个月真的只交千把块钱？”
　　 大崔说：“是的，一千块钱，包括培训费、餐费、床位费等等。我们不再另收费。”
　　 罗兰芳说那我就报个名吧，明天就来。
　　 大崔喜笑颜开：“阿姨，一看您就是很知性、很智慧、很开通的老人。您填个表，先交一个季度的钱，再把资料领回去。”
　　 罗兰芳填好表，那叫伊人的女孩给了她一袋资料，都是印刷精美的健康养生知识手册和保健品宣传册子，有好几本。
　　 这时陆陆续续来了几个老人。罗兰芳跟他们攀谈起来，他们都是市里各个单位的退休老人，过去曾经是公司经理，银行副行长，学校校长，公务员，设计师，企业员工，做生意的，总之，各行各业，五花八门，但基本上没有农村人。他们都说这里不错，每天很开心，充满希望，感觉自己的第二春又回来了。
　　 罗兰芳志得意满回去了，她明天就正式参加这个新的团体活动了，她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结交新的朋友，或许是后半生的长期朋友呢。“让公司里的那些信宝姑们见鬼去吧，拜拜了！”她不禁哑然失笑。
　　
　　 四
　　 次日早晨，罗兰芳像上班时一样穿戴得体，去赶公交车。不，应该说她比过去穿戴得漂亮、休闲，那时她只能穿企业的工作服。
　　 大崔热情地打招呼：“罗阿姨，您今天看起来像四十岁。”罗兰芳说：“我明知你这是恭维话，却喜欢听。”伊人殷勤地用一次性纸杯倒了杯茶过来。罗兰芳从包里取出自己的水杯：“我把行头都带来了，从此就扎根边疆了。”大崔和伊人哈腰鞠躬：“欢迎罗阿姨的光临！”
　　 一俟老人到齐，两个员工便抬出黑板、幻灯等教学器具，大崔抖擞精神开始讲课。他们闹得挺正规，一开始要齐声高呼口号，重复三遍：“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嚯，他们把曹操的诗搬到了这里，倒是挺贴切的。”罗兰芳佩服这些年轻人的创意，她也跟着大伙喊。
　　 大崔笑盈盈地开口：“今天，请各位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先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罗阿姨的到来！”顿时室内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引得街上的路人驻足观望。
　　 “最美好的祝福献给您！”一位老太太站起来说；“最真诚的爱心送给您！”一位老大爷跳起来吼；“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弃不离！”一位打扮得花姑娘似的女人讲；“我们一定能活到一百二十岁！”一位骨瘦如柴的男子声嘶力竭地喊。
　　 那一刻罗兰芳甚是感动。久违了，这激情荡漾的岁月；久别了，这情感迸发的场景。她受到了感染，对大家鞠一躬：“我们是兄弟姐妹，我们是快乐的一家人！”大伙齐声为她鼓掌。
　　 大崔满足地笑了。他请大家坐下，说我们开始今天的健康养生讲座。
　　 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大崔讲了四十分钟，然后让大家休息十分钟。
　　 罗兰芳回忆大崔刚才讲的，基本上是自己了解的一些健康常识，当然，偶有惊悚的语言，闪光的表述。她想，这说明这个长生堂没有骗人，讲的都是科学的道理。
　　 然后，大崔又讲了三十分钟。接下来，伊人便上台打开幻灯，那上面印满了歌词，是很多的老歌，红歌。熟悉的音响放出来，老人们满怀深情、声部混杂、十分虔诚地跟着唱起来，声情并茂：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村村寨寨打起鼓敲起锣，阿瓦唱新歌……
　　 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罗兰芳仿佛回到了那火红的年代，回到了二十出头的年纪。她看到在喊声震天、机器轰鸣的石化建设工地上，年轻的老王头戴安全帽，大声喊着什么。她的眼睛湿润了。
　　 大家的歌声停息了，罗兰芳才从记忆里醒来。她举手说：“大崔，我想发言可以吗？”大崔说：“怎么不可以？我们是一家，您就是我的妈妈。”
　　 罗兰芳站起来，慷慨激昂：“我罗兰芳活了七十三岁，今天才找到应该的活法。这是一个多么温暖、深情、激动、和谐的大家庭啊！什么样的烦恼不能在这里消弭呢？滚蛋吧，过去的一切，我要重新开始我的人生！我爱这个家，我爱你们所有的亲人！”
　　 大崔、伊人带着所有的员工一起跪下：“妈妈，我们更爱您！”
　　 那个上午，罗兰芳收获了一大堆儿女，她激动得几欲晕厥，幸福的热泪在她脸上奔驰。下午四点，她回到公司生活小区，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五
　　 秋去冬来，四季更替。天上的月儿盈盈亏亏，邕泽的湖水涨涨落落，转眼罗兰芳进入长生堂这个大家庭已经一年了。她退出了公司退休办开办的所有老年班，不再与昔日的同事们、熟人们待在一起。开始，伊人今天发给她两块羊奶肥皂，明天送给她一篮鸡蛋，还让她免费到附近的城市、乡村旅游。罗兰芳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不是个爱占别人便宜的人。她试图推脱，不接受这些馈赠，但祝奶奶对她说，没关系的，该交钱的时候，他们会要你交钱的。随着课程的进展，她开始和其他老人一道，今天带一箱口服液，明天提一桶蜂胶，后天领一个按摩椅，这些东西不再是免费的，但都是保健的、长寿的产品。她的书房变成了仓库，堆积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