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远不止这些。光是长生奶粉，她就买了十二大罐，每罐可以吃三个月；长生高级水杯，一只一千二百元，她有四个；葡萄酒有六箱，这么重的东西，还是大崔和伊人开车送来的；还有，中药睡枕，洗脚盆，护颈，眼罩，保健被，按摩床单，智能沙发，蜂蜜，水果榨汁机，玉手镯、玉观音、玉耳环，等等等等。
　　 不知不觉，她完全信服了大崔的长生观念，严格服用各种补品、口服液、蜂胶，停掉了遵医嘱服用多年的治疗高血压、糖尿病的药，那些都是有副作用的西药，如果不是遇到了长生堂，遇见了大崔，自己可能还没有因“三高”而病死就先因为副作用引起的肝、肾破坏而死。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好，那恼人的“三高”定然已经离她远去了。
　　 每月固定的会费一直没涨，仅仅一千元，但每个月的购物费，则随便就几千。有人告诉罗兰芳，这些东西虽然贵，但很好，吃了长寿，值。再说，每次旅游都不要我们出钱，买保健品贵点也说得过去嘛。
　　 罗兰芳到底是当官的，比别人聪明。她感觉有问题，就跟那位银行副行长和中学校长说，你们一直这样就没有觉得有问题吗？副行长说没问题呀，要想长寿，哪能不花钱呢？咱们现在可是到了花钱买健康的岁数。我参加过好几次旅游了，去的都是有名的长寿之乡，如广西巴马、湖南麻阳、湖北钟祥、海南澄迈等，这些地方，报旅游团去，都要大几千块呢，咱们是免费的。
　　 那位校长补充说：“我们玩了吃了，每次还带回一套长生太空棉被或睡衣什么的，那上面有祖传秘方的药物，不能洗的，我每天穿着、盖着，早上晾晾就行了。”
　　 祝奶奶是资深会员，她有点结巴，说得期期艾艾，罗兰芳听得迷迷糊糊，将信将疑。
　　 春天来了，大崔说要举行个踏青活动，让大家都准备节目，活跃气氛。
　　 四月的时节，几十个老人坐游船游览了邕泽湖，登上了不高的金鹰山。罗兰芳心情舒畅，站在文昌阁最上一层高声吟诵：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大崔说：“罗阿姨您真有才，诗写得这么好，脱口就来。”罗兰芳皱皱眉告诉他：“这不是我作的诗，是杨万里写的。”伊人抢话说：“罗阿姨，您下次活动把这个杨万里也叫来呗，多有诗情画意啊。”罗兰芳没有搭讪，她想像你们这样狗屁不通的人叽叽喳喳，是个人都会觉得大煞风景、兴趣索然的。瞧这两人，长得蛮光鲜亮丽的，白瞎了一副皮囊！
　　 大崔看她不说话，恬不知耻地继续说：“罗阿姨，您有空给大伙讲讲唐诗宋词呗，我好爱好文学的。”
　　 罗兰芳说我不行，背几首诗词还可以，怎么填词作诗就不在行了，那要懂格律。我家老王行，样样都会，可惜死得太早。
　　 大崔趁机进言：“所以罗阿姨您更要珍惜生命，排除一切流言蜚语，一切为了长寿，要用金钱换取青春、健康、时间，延长有意义、有质量的生命。”罗兰芳还是没有吱声。
　　 大崔宣布，下个月将免费组织大家前往贵州的千户苗寨和云南的丽江。
　　
　　 六
　　 千户苗寨在贵州省雷山县西江镇，距离省会贵阳市约二百公里。这是一个保存苗族“原始生态”文化比较完整的地方，由十余个依山而建的自然村寨相连成片，是目前中国乃至全世界最大的苗族聚居村寨，是领略和认识中国苗族漫长历史与发展之地。这里每年的苗年节、吃新节以及十三年一次的牯藏节等均名扬四海，是一座露天博物馆，展览着一部苗族发展史诗，已经成为观赏和研究苗族传统文化的大看台。
　　 罗兰芳工作的时候，西江苗寨还不出名，所以她没听说，没来过。徜徉在硕大、精致、美不胜收的苗寨，嚼着苗人做的糍粑，她由此而想到，光是全中国，就不知道有多少值得看看而自己一无所知的地方，比如听人说的江西婺源，青海茶卡盐湖等，还有本省的江永县，据说那里没有现代工业，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宛如仙境，是全国瑶族居住人口占比最大的县城。
　　 他们在苗寨住了一晚，次日中午启程回到贵阳乘机。沿途的秀丽风光令人心旷神怡，那青青的群山，黄黄的稻浪，绿绿的草原，蓝蓝的天空，身着少数民族服装的帅哥美女，古朴而顽强的村落，斑驳却洁净的民居，无不展示着一幅悠远的画卷、恬静的近景。“好起来了，真正好起来了，无论哪个偏僻的村庄。”罗兰芳自言自语，她从心底里为祖国自豪，为民众庆幸。她不是夸夸其谈、长于吹捧的人，这些年的进步她历历在目。
　　 飞机到了丽江，天色已晚。大崔说，夜游丽江古城，别有一番风味。
　　 江大大的题词在夜的灯光下赫然映目。游人如织，南腔北调；歌声四起，绕梁三日。酒吧文化在这个古老的小镇竟颇为时兴，来自五湖四海的追梦者、生于通都大邑的小鲜肉不远千里来到古镇，弹着吉他、唱着自己创作的歌曲，不理会游人的打量，兀自进入到他们的精神世界。
　　 有几十分钟，罗兰芳是感动的，兴奋的。渐渐的，她的热情开始冷却，脚步有些蹒跚。她去过的不少古城皆如此，先让你眼睛一亮，感觉很美，很独特，深入进去，便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满目是仿古建筑、青石铺路、商贩吆喝、少数民族……于是你便有了审美疲劳，觉得眼前是某个地方的复制品，何其相似，抑或是地壳发生了变动，将他处胜景移至此间，你始觉了无生趣。
　　 尽管古城依然很美，尽管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人仍如潮水般涌来，尽管她只走了一半的路程，罗兰芳却不想再走下去了。她看看运动手环，离集合的时间尚早，就找了一块青石板坐下。盛奶奶、万爷爷两口子也坐下了，说休息一会儿。
　　 对面有家小超市，盛奶奶喊罗兰芳去看看。进了店，盛奶奶和万爷爷很感兴趣，这也摸摸，那也瞧瞧，却一件不买。罗兰芳不感兴趣，这些东西随处可见，只是景区的价格贵得多。她由此想到很多国家，物价从无差别，没有旅游点就必须贵些一说。即使是日本，那个想起来就生恨的国家，战后的治理依然井然有序，他们的任何一个旅游景点，物价绝不高出普通商店，而且到处是自动售货机，方便得很。
　　 集合的时间到了，他们坐大巴回到了宾馆，是夜无话。第二天上午还是逛古城，大崔说白天的景象又截然不同。罗兰芳本不想再去，想起白天可以照照相，就和大家一起走了。
　　 午饭回到宾馆所在的新城吃。飞机是第二天的，下午自由活动。
　　 午休后的罗兰芳走出房间，运动手环上显示她午休四十分钟，蛮好。她在宾馆大门不远处看到一堆人围着几个卖东西的年轻人，内中也有长生堂的老人。罗兰芳走过去看，竟然发现那里正在卖长生堂推荐给他们的一种口服液！
　　 “诶，快来买，快来买啊，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家店了啊。”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小伙子卖力吆喝。
　　 “本地特产，长生不老口服液，绝对天然！”一位美女也不甘示弱。
　　 “多少钱一盒？”罗兰芳问。
　　 “不贵，一百二十元一盒，一个疗程起买，三盒，优惠了，三百块。”络腮胡须响亮回答。
　　 罗兰芳拿起一盒仔细端详，除了印有当地生产，其他地方跟大崔卖给她的一模一样。罗兰芳像受到了电击，脑袋都晕了。
　　 她掏出三百元钱交给那络腮胡须，拿走了三盒口服液。
　　 接下来大崔还带大家去玩了几个小景点，罗兰芳走神了，都弄不清去了哪里。七天后，他们回到了Y市。
　　 一进家门，罗兰芳顾不上别的，走进已变成仓库的书房，翻了十几分钟，找到了沉睡在一大堆保健品中的那种口服液。仔细对比了半个小时，发现完全是同一种产品。长生堂的老人们，这些亲如一家的老人，这些被大崔、伊人称之为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人，当初购买的价格是四百二十元一盒，十盒起买，他们还趋之若鹜，唯恐少买！
　　 当过多年技术干部的罗兰芳做事很严谨。第二天她到市里相关部门做了鉴定，证实了两种口服液系出同门，也不是丽江当地生产的，不知是哪里生产的，反正是国内生产的。
　　 罗兰芳的智商遭到了嘲弄，她没有兴趣再去长生堂。过了几日，大崔关切地打来电话：“罗阿姨，您还没有休息够？怎么不来参加家里的活动呢？全家人都想您呢。”罗兰芳说我会去的，你且放心等着。她的语气怪怪的。
　　 是的，她一定会去，她是党员干部，她是中国公民，她是儒家文化的受教者，她是道德伦理的捍卫人。她在思忖，怎么揭露大崔、伊人的嘴脸。结果，不等她行动，几天后电视上报道，长生堂出事了。
　　 原来是几个老人身体碰巧相继出现问题，有两个已经住院了，据说还很危险，他们的矛头均直指长生堂。
　　 罗兰芳赶到了长生堂，那里已被工商局查封。
　　
　　 七
　　 罗兰芳又赶去市第一人民医院，先找到了那个电视报道中说的病情最重的易爷爷住的病室。
　　 易爷爷叫易叶曳，可能他先人喜欢作诗写景，名字取得有点那个。退休前易叶曳是中学物理老师，教了三十九年书，桃李满天下。
　　 易叶曳正在昏迷之中。他的老伴索奶奶说，他的糖尿病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一直按时服药，拒绝吃糖，坚持锻炼，退休后从来没有任何不好的感觉。五年前，长生堂在Y市挂牌成立，第一个顾客便是易叶曳，因为那天老两口正走过店门口。在长生堂的鼓动下、熏陶下、洗脑下，易叶曳中止了服药，换成了三种口服液。当时这三种口服液只要四百多块钱一个月，比吃医院开的药也就贵一百来块钱。后来这三种口服液不断升级、涨价，现在每个月加起来需要花费两千块钱。憧憬着这些口服液的神奇作用，加之膝盖有点疼痛，易叶曳取消了每天快走四十分钟的锻炼计划，躺在家里不愿活动，每天做着活到一百二十岁的梦。
　　 “不但如此，由于服用的三种口服液主要成分是糖，所以四年来，易叶曳不但没有降糖，反而在拼命地吃糖。渐渐的，他的身体出现了并发症，眼底病变了，手脚麻木了，心脏肥大了，肾脏衰竭了。医生说他已病入膏肓，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索奶奶讲不下去了。
　　 易叶曳的儿子怒不可遏：“这个该死的什么狗屁堂，完全是在害人，赚黑心钱！”罗兰芳没有告诉他们，一盒成本只有几十元的口服液，长生堂通常会卖到几百元甚至上千元。“谁叫我们自己傻呢？”罗兰芳作不得声。
　　 罗兰芳放下两瓶奶粉离开了易叶曳的病房。她给王魏打电话问他有没有空，王魏说有，让她等着，马上开车过来。半个小时后，王魏接到了罗兰芳，他们去了北区的三医院，那里住着祝奶奶。
　　 祝奶奶其实才六十七岁，只是长得老点。她是长生堂所有老人中买口服液、补品、器械最积极的人，有一个月的费用达到了一万七！她唯一的儿子做生意发了大财，对她挺孝顺的。
　　 罗兰芳进去时，祝奶奶刚好醒来，她欠起身子说：“罗厂长，辛苦你来看我！”罗兰芳喊她不要动，躺好，问她感觉怎样？祝奶奶说医生告诉她，她的血糖、尿糖、血压都太高，痛风也很严重，已经打了几针降下来了，但不能降得过分，否则又会出毛病了。这会她感觉很可以，危险应该过去了。她还说医生要她把一切保健品、营养品都丢到垃圾堆里，说这些东西从来就没用，还不如每天散散步、晒晒太阳，听听相声。她说她这回相信医生说的，再也不信大崔的了。
　　 恰巧医生查房进来了，祝奶奶指着罗兰芳说这是我们长生堂一块的罗厂长。医生笑着说：“您还当厂长呢，长生堂这样的低级骗子都信？”罗兰芳说吃一堑长一智嘛。医生说这样的堑不该去吃，稍有常识的人都不会上当。得了病就要吃药，吃了饭就要活动，这是很浅显的道理嘛。
　　 医生走了，罗兰芳脸上一阵火辣。她告诉祝奶奶，大崔和伊人已经被公安机关抓了，长生堂被查封了。祝奶奶苦笑着说：“我们的家没了，还是回到自己本来的家吧。”
　　 罗兰芳最终没有揭露长生堂以虚假保健品欺骗顾客、牟取暴利的罪行。因为这么多的老人被骗，公安已经早就取证了。再说，自己一个老大学生，几十年的领导干部，被两个不知道杨万里是何人的文盲给骗了，想起来就羞愧！
　　 隔了几天，祝奶奶出院了，打电话来感谢罗兰芳去探病，顺便告诉她，易叶曳老师抢救无效，已经病故了，死于糖尿病综合症。
　　 罗兰芳放下电话，心绪难平。她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客厅里贴了一张横幅，是儿子写的，那是她几年前总结归纳的罗氏养生理念，只是这几年被自己摈弃了。
　　 多运动，勤动脑；重体检，病吃药；控食量，莫计较。十八个大字在墙上微笑着，向罗兰芳致意。王魏是用毛笔写的，楷书，这小子的字又有了进步。
　　 楼下的丹桂送来阵阵清香，罗兰芳的心头温暖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