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兰老太略一沉吟之际，索布老汉扬起巴掌，又要抽打自己的嘴巴。那兰老太赶忙朝索布老汉连连摆手，表示制止，“也罢，我就再听你一回，事不过三，咱们把丑话说在前头，明天你再弄不成这码事儿，往后可就说啥都不好使了。”
　　
　　 八
　　 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金狮一边努力地啃噬着绳索，一边警觉地关注着房门那边的动静。索布老汉扛着老式猎枪慢慢腾腾地走出门来，金狮当即停止动作，老老实实地趴了下去。索布老汉来到近前，动手为金狮捆绑嘴巴，嘴里不住地絮絮叨叨，“金狮，你得乖乖地配合我的行动，千万别再自讨苦吃了。”
　　 完成捆绑之后，索布老汉来到鸡笼旁，半跪半坐，进入准备射击状态。他的神态亢奋得很，看上去显得信心十足。
　　 金狮再也无法安静下来，变得暴躁已极，开始跳跃翻腾。它的一切努力都化作徒劳，只是从鼻孔中不断地发出愤怒的嘶鸣而已。
　　 那兰老太呆呆地依偎在床铺上，金狮那一声接一声的嘶鸣传了过来，仿佛时时刻刻都在撕扯着她的心肝一般。她已是心如刀绞，却不得不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后来，她只能闭上双眼，紧紧地捂住自己的两只耳朵，让身外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索布老汉于不经意间打了一个哈欠，赶忙用手背揉了揉自己的一双老眼。他又抓过身旁的酒瓶，狠狠地喝下一大口，抹了抹嘴巴，顿时变得精神抖擞。他抛开酒瓶，目光直视前方。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发现了灰灰，而且渐行渐近，即将进入老式猎枪的有效射程之内。他端平老式猎枪，迅速锁定目标，食指紧扣扳机，随时准备击发。
　　 笼内的鸡们似乎预感到有什么重大变故即将发生，一个个叽叽咕咕，拥来挤去，已是一团骚乱。
　　 帐篷内，那兰老太仿佛再也按捺不住，她努力睁开双眼，颤颤地拿开捂住耳朵的双手，艰难地支撑住身躯，向窗外探视着。她清清楚楚地看到，索布老汉咬牙切齿，狠狠地扣动了扳机；金狮竭尽全力凌空一越，挣断绳索，扑向黑洞洞的枪口，而后轰然倒地，已是鲜血四溅——
　　 “金狮，我的儿子！”那兰老太颤颤地用双手捂住两只眼睛，口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仰面朝天，瘫倒在床铺上。
　　 金狮的伤口已经包扎完毕，它软绵绵地伏在草地上，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那兰老太。那兰老太伤感至极，一只手抖抖地抚摸着金狮的头顶。另一只手连连指点着身旁的索布老汉，“你个老不死的，是你伤了我的宝贝儿子，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我就让你给它偿命去！”
　　 “我哪知道会弄成这样啊！金狮也真是傻得可怜，为救那野狼，它自个儿竟挡了枪口——”索布老汉怯怯地低下头去，压低嗓门儿，口中不住地絮叨着。
　　 那兰老太俯下身去，双手揽过金狮，试图把它抱回帐篷内。金狮口中呜呜咽咽，极力表示反对。这一举动令那兰老太颇感不解，“我的宝贝儿子，你咋就不肯跟妈妈进去呢？这码事儿还真是奇了怪了！”
　　 夜色迷茫，秋虫唧唧，蛙鸣阵阵。
　　 金狮悄无声息地伏在窗前的隐蔽处，它艰难地昂起头，睁圆双眼巡视着，一刻也不肯懈怠。一只野狐狸出没在草丛中，像一个幽灵似的若隐若现，在一路跳跃前行，很快就来到了鸡笼旁。笼内的鸡们开始骚乱起来，叽叽咕咕，纷纷躲闪不迭。
　　 金狮一点儿一点儿地挪动着重伤的躯体，在逐渐向门口靠近。它每爬出一步，都显得那么艰难。它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地喘着粗气，而后使出最后的一点儿气力，继续向前爬行。
　　 那兰老太一脸悲戚地坐在床铺上，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满腔怒火，那充满幽怨与愤怒的目光犀利如剑，逼住索布老汉。索布老汉就坐在对面的矮凳上，他低垂着头，身体佝偻成一团，不敢面对那兰老太。时间在分分秒秒地流逝着，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死一般的寂静，令人感到窒息。
　　 蓦地，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那兰老太和索布老汉闻声为之一怔，一起屏息凝神侧耳倾听。稍停，门又被有节奏地轻轻叩响——
　　 那兰老太似有所悟，当即向索布老汉做出一个手势。
　　 索布老汉摘下老式猎枪，轻轻地推门而出，在浓浓的夜色中摸索着向前行进。他很快就发现了鸡笼前的野狐狸，赶忙端起那一杆老式猎枪。
　　 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了荒原的夜空——
　　 天终于亮了，金狮被妥妥地安放在床铺上，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棉被，无声无息，仿佛已没有了任何生命迹象。那兰老太一脸悲戚地坐在金狮身旁，口中神经质般地絮叨个不停，“金狮，我的宝贝儿子，这可真是难为你了，伤口要是疼得厉害，你就哼出来吧！千万别再硬挺着，都说哼一哼能止痛的，这个土办法正经灵验着哪！”
　　 索布老汉在门外剥着野狐狸的毛皮，他一边熟练地挥舞着手中的尖刀，一边忿忿地骂个不停，“你个狡诈的东西，害得我错怪了金狮不说，唉，我老人家好糊涂啊！”
　　 “老东西，你就是一个糊涂虫，这回你该明白是咋回事儿了吧！”那兰老太听得越发气恼，禁不住恨恨地叫骂起来。
　　 “可我——我还是弄不明白，野狼就是野狼，它咋能不偷鸡呢？”
　　 “就你那榆木疙瘩脑瓜，压根儿就弄不懂这种事情，偏要硬装明白！”
　　 索布老汉抛开手中鲜血淋漓的尖刀，又拿起一把锤子，把剥完的野狐狸毛皮狠狠地往门上钉着。一把铁锤起起落落，铿锵有声。
　　 那兰老太点燃三根黄香，双手捏住，抖抖地在观世音菩萨像前一根一根地插好。她软软地跪了下去，双手合十，同时口中念念有词，“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你就大发慈悲救金狮一命吧！今生今世，我那兰老太婆不能没有这个宝贝儿子呀！”
　　 那兰老太连连叩拜过后，回身把金狮紧紧地抱在怀中，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金狮，“我的宝贝儿子，你不会有事儿的，妈妈求过观世音菩萨了，她一定会来搭救你的，不是早就说好了嘛，我好好活着，你也好好活着，咱娘俩一起好好活着吗？”
　　 金狮把一只前爪搭在那兰老太肩上，它紧闭双眼，仿佛再也无力睁开。那兰老太无可奈何地连连摇头不止，也许她心里清楚得很，金狮即将走向死亡，任她千呼万唤，也无法挽留这个宝贝儿子的生命了。她泪眼迷离，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两行老泪终于无声地滚落下来，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汩汩而流。
　　 蓦地，灰灰那一声声哀嚎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令那兰老太为之一震。她睁大双眼，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金狮，口中连声呼唤，“我的宝贝儿子，你仔细听着，是你的朋友在叫你呐，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
　　 也许是一种心灵感应，也许是真的听到了灰灰的哀嚎，金狮一直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口中发出一阵低微的呜咽，如泣如诉一般。片刻之间，它的双眼又在徐徐闭合，头和搭在那兰老太肩上的那一只前爪同时软软地垂落下去，再也无力抬起。那兰老太疯狂地摇晃着金狮的躯体，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金狮，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妈好不好啊！”
　　 金狮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那兰老太把金狮抱得更紧了，两只老眼闪出一种绝望的光芒，口中连声呜咽不止，“我的宝贝儿子，没了你，我一个老太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门被猛地推开，索布老汉快步冲了进来，怔怔地看着那兰老太，怯怯地伸出双手，欲从那兰老太怀中抱走金狮，“老太婆，你仔细看看，金狮已经死了，你还抱着它干啥呀？”
　　 “老东西，你胡说些啥呀！我的宝贝儿子不会死的，不会死的！”那兰老太狠狠地瞪着索布老汉，连连向后躲闪着，不肯放开怀中的金狮。她又下意识地伸出一根手指，去试金狮的鼻息，终于确信金狮已经停止呼吸，当即怔住，“我的金狮死了，我的宝贝儿子没了，这可让我一个老太婆还咋个活法呀！”
　　 索布老汉再次上前来夺金狮，那兰老太依旧不肯放手。一番争抢过后，索布老汉终于占了上风，一把夺过金狮。那兰老太扎挲着空空的双手，呼天抢地，好一通嚎叫。末了，她一个后仰倒了下去，口中不住地吐出大团的鲜血。
　　
　　 九
　　 床铺上，那兰老太的遗体端端正正地仰面而卧。她的身旁，安放着金狮的遗体。一人一犬，一大一小，两具尸体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不即不离。那情形很像是相依为命的一对母子，此刻都已睡熟一般。
　　 索布老汉摇摇晃晃地在两具尸体前不住地走来走去，简直如痴如醉一般。后来，他忽地收住脚步，抡起双手，左右开弓地扇了自己一通大耳光子，连连诅咒自己“怪我，都怪我，我不是人呐，老天爷，你为啥不把我也收了去，那个该死的人应该是我呀！”
　　 索布老汉回身抓过那个老式酒坛，高高地举在空中，大口大口地狂饮起来。浓烈的老酒淋淋漓漓，洒满了他的衣襟。他已醉得一塌糊涂，再次举起酒坛，又是一通狂饮，终于喝干了坛中的老酒，而后声嘶力竭地发出一连串的吼叫，“酒啊！酒啊！是你让我犯下了天大的过错，你这害人的东西啊！”
　　 索布老汉把空空的酒坛高高举起，狠狠地抛在地上，一下摔得七零八碎。
　　 荒原上，两座刚刚堆起的新坟相依相傍，一大一小一左一右。索布老汉肩上扛着那杆老式猎枪，腰扎子弹袋，神情黯然地在坟前走来走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偶一扭头，发现了正穿越草丛一路跳跃而来的灰灰。刹那间，他已眼中冒火，死死地盯住目标不放。
　　 灰灰的行进速度在逐渐加快，已渐行渐近。
　　 索布老汉毫不迟疑地抓过那杆老式猎枪，手抖抖地端平枪杆，枪口追逐着灰灰不停地移动着。他已锁定目标，食指扣在扳机上，随时准备击发。
　　 灰灰似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它目不斜视，一路款款而行，很快就已进入老式猎枪的射程之内。索布老汉正欲扣动扳机之际，突然注意到灰灰那已明显见大的腹部，不禁为之一怔。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一双老眼，连连擦拭着定睛再看，禁不住连连摇头不止。不知不觉中，他的脸上已浮起一丝苦涩的笑靥，仿佛凝固一般。再以后，他手中的那一杆老式猎枪已经落地，怦然有声。
　　 索布老汉仿佛再也无法自抑，他径自扑到那兰老太坟前，俯伏在地长跪不起，“老伴儿，你仔细看看，咱们终于有后代了，九泉之下你也应该瞑目了吧！”
　　 与此同时，灰灰也已扑到金狮坟前，用力抓刨那一抔黄土，似乎要把金狮从坟中挖掘出来。一团团黄土被高高扬起，在半空中飘飘洒洒，连绵不断。灰灰呜咽有声，如泣如诉一般，终于停止了抓刨，开始步履蹒跚地绕坟而行，不时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般的哀嚎，而后依依不舍地缓缓离去。
　　 这一幕情景让索布老汉看得如痴似醉，于下意识中把老式猎枪指向天空，扣动了扳机……
　　 一声声枪响扣人心弦，在荒原上空回荡着。灰灰一路哀嚎不已，仍在跳跃前行。恍惚中，它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金狮哥，正从半空中飘然而至。
　　 “灰妹，我要在远离尘世的天国寻找一处温馨的家园，那里没有猜忌，也没有仇恨，更没有杀戮，爱的花朵永不凋零，生命之树万古长青，我们恩恩爱爱甜甜蜜蜜地生活在一起，朝朝暮暮，永不分离！”
　　 “金狮哥，我们的孩子就要来到这个充满希冀和变数的世界了，它们会为你而自豪的，在那个陌生的世界里你一定很孤独，待我把孩子们带大后，就可以无牵无挂地去陪伴你了。”
　　 倏忽间，金狮已飘然而逝，不见了踪影。灰灰一路追逐而去，再也无从寻觅。冥冥之中，它依稀听到有一股来自遥远天际的旋律，那应该是一支苍凉而又凄楚的挽歌——
　　 莽苍苍千古荒原，
　　 情切切一腔柔肠。
　　 天地间走来你我，
　　 让风景如此辉煌。
　　 啊——
　　 相约共筑爱巢，
　　 唯愿地久天长。
　　 你我牵手而行，
　　 家园就在前方。
　　
　　 甜蜜蜜春梦正酣，
　　 雨萧萧秋风乍凉，
　　 尘世轮回得相逢，
　　 前世今生何曾忘。
　　 啊——
　　 痴情难免伤情，
　　 真爱总为爱狂。
　　 你我共赴奇缘，
　　 铸就爱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