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岸】梦之岸(征文·小说)
季香香径直走进吴县长办公室,吴县长一见是季香香进来,赶紧站起身来,笑脸相迎:是香香啊。坐坐坐。几年不见,你还是那么漂亮。一直都好吧?
好个屁!季香香坐到对面的沙发上,眼珠直直盯着吴县长说,我看你可是见老。头上没几根毛了。是不是鼓捣得太猛了吧?
哪有。哪有。香香你真会开玩笑。吴县长尬尴地笑了笑说,香香,你喝水喝水。
香香,那个事儿,文工团那个事,我真不知道那家伙是那么个人,要不是我突然被调到外地,我非找他算账不可!
行了。别提你们那些可碜事了。我今天来,不是为我自己的事。我是为了个姐妹,叫你给季仁义打个电话。
季香香把曲莲花的事简要说了说:季仁义尽干些不拉人屎的事,你们上级领导,不能不管吧。
管管管。吴县长见季香香不是来找他算旧账的,心里一下放松了下来。我马上给他打电话。这叫什么事!新社会怎么还能容许有这种事?我非狠狠教训教训这个季仁义不可!一个老党员,怎么能搞这种强娶强嫁的的事?太不像话!太不像话!这个季仁义,你看我怎么收拾他!香香,你放心,从今往后,谁也不敢再招惹你那个姐妹。
听了季香香跟我学说了经过,我一连给她作了三个揖。
行了行了。我可警告你,往后少跟那个浪骚货打连连。叫我抓住,我可轻饶不了你们!
我被抓过一回了。也不怕第二回了。我嘻嘻笑着说。
你敢!季仁义也算作过一回好事。要不然你也不会老老实实跟我结婚吧?备不住真会叫那个浪骚娘们勾走呢。
十二、风狂雨骤,季香香难以接受残酷现实梦想破灭痛苦辞世
季香香最喜欢的一出戏是《窦娥冤》,学碧艳艳学得最像的也是《窦娥冤》。一招一式,一个唱腔,一个身段,都学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她心中最崇拜的人,也是碧艳艳。言必称碧艳艳,碧艳艳简直就成了她心中的女神。她的理想和目标也是要成为碧艳艳那样家喻户晓的名角儿。所以,常常挂在她嘴边上的一句话就是,我要是进了地区评剧团,一定要叫他们排演《窦娥冤》,我管保能一炮打红。
梦云,你信不信?我会叫他们觉得真是碧艳艳老师亲自登台了呢。
梦云,我还有一个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上省城见一回碧艳艳老师。只要亲眼见她一面,我这辈子也知足了。不知道她那么大的角儿,能不能见咱们这小人物?
能。能见。我很有把握地说,我的导师和碧艳艳是朋友。我去找我的导师,叫他给咱们引见。一定能见到的。
听我说这话,季香香乐得直蹦高,搂住我又亲又啃:那等我参加完大赛,拿了大奖,你就领我去。
打这以后,季香香更是差不多一天二十四小时,全身心投入到排演之中。连睡梦里也在反复推敲单出头里的唱腔。好不容易允许我爬到她身上亲热一回,也常常会因为她心不在焉,作着爱还在想着她的唱腔,弄得我啼笑皆非,只能草草收兵。
事后,她可能觉察到了我的不悦,就紧紧地搂住我,一边热烈的亲吻一边道歉说:大宝贝,别生气,等我拿下了大奖,好好陪你睡几天,叫你彻底过足瘾。别生我气。啊,眼看比赛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你得全力以赴配合我呀!
我又能说什么呢?季香香好像一生下来,就是个戏魔,不唱戏她好象活不了,她是为唱戏而生,为唱戏而活。她又是一个上帝特造的奇才,是为了唱戏才来到人间的。凭着她无与伦比的天赋和才能,我完全相信,她会成为第二个碧艳艳,会成为继碧艳艳之后的又一个评剧新秀,评坛皇后的。我又怎么能不全力以赴配合,帮助她实现她美好的梦想?
而对于曲莲花,我也算尽到了责任,尽其所能地帮助了她,使她躲过一次劫难,不再次被人糟塌。虽然在我内心深处的某个隐密角落,可能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隐密角落,还保留着对她的眷恋。但我遵守着对季香香的承诺,从那以后,再没和曲连花有过任何联系,一心一意陪在季香香身边,陪她排练,陪她对唱词唱腔进行反来复去地推敲琢磨修改润色,陪她哭陪她笑,陪她发狂陪她落泪。一门心思想的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拿下大奖,帮助她实现她苦心孤诣追求的美好梦想。
距离举行地区文艺会演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和季香香也加紧了排练。季香香也完全进入到了角色之中。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俨然就是活生生剧中的那个人物了。凭我对戏剧常识和戏剧理论的基本知识,我敢说,季香香的表演,已经达到了无可挑剔炉火纯青的境地,一举折桂,已没有悬念。我敢肯定地预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场暴风雨来临了。一场空前的史无前例的暴风雨,刮遍了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首当其冲的是文艺界。地区文艺会演不仅不能举行了。连地区评剧团也被砸了个稀巴烂。
季香香傻眼了,我也傻眼了,不知道这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风暴,将会刮向哪里,将会刮到什么时候?。
季香香却依然不死心,非叫我陪她到地区评剧团去实地看一看。我们两人站在被大字报和红海洋包围得密不透风的评剧团的大门前,高音喇叭里正在播送一首激昂铿锵的造反歌曲: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条,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接着便看见一队身穿草绿色军装,臂戴毛泽东红思想色造反团袖章的队伍,振臂高呼着口号,穿街而过。
谁要是不革命,就罢他娘的官!滚他妈的蛋!
季香香一双红肿着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评剧团的大门。她一直向往着的那扇大门,那扇承载了她太多梦想的大门,那扇能叫她走近碧艳艳,成为碧艳艳第二的大门。
却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成了泡影,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也不相信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她要我陪她去省城的评剧院,要去亲眼看一看她心目中的偶像和女神碧艳艳,现在怎么样了。当然我也十分想去看看碧艳艳,前几年姐姐在写给我的信里说,碧艳艳已经解除了劳教,回到了评剧院,恢复了工作,我为她高兴,也一直在心里祝福她过得好。
省评剧院座落在红旗大街的一个十字路口上,我以前跟随我的导师来过不止一回。轻车熟路,从火车站坐十一路公交车,没一会就来到了红旗大街的那个十字路口,却看见评剧院的大门前,正在开批斗大会,几个头戴高帽,身背大纸牌的人,被几个红卫兵使劲掐着脖子,九十度大弯腰,站在评剧院门前的台阶上。口号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打倒封建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碧艳艳!
打倒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歌功颂德的碧艳艳!
打倒戏霸碧艳艳!
打倒大破鞋碧艳艳!
这时我才看清楚,被批斗的几个人中间,九十度大弯腰站着的就是碧艳艳。她被剃了阴阳头,被用黑墨水抹了黑脸,腰间被系了一根草绳,脖子上被挂了一只破鞋。两个凶神恶刹般的造反派,死死掐往她的脖子往下按着。她的两腿已经有些站立不稳,不停地抖动着……
碧艳艳!老实交待你的罪行!
碧艳艳不投降,就叫她灭亡!
又一阵铺天盖地惊天动地的口号声响了起来。
突然,我发现季香香脸色煞白,两眼直勾勾的,眼珠一动不动,嘴角歪斜着,鼻孔里喘着粗气,身子一栽歪,噗嗵一声倒在了地上。我赶忙去掺扶,好不容易把她抱到街道旁边一个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捏虎口,捂扎了好一阵子,才算把她从昏迷中叫醒。
季香香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打了一个月的吊瓶,也没能使她重新站起来。我日日夜夜陪护着她,她神志清醒的时候,就大瞪着眼睛盯住我,嘴唇翕动着,却无力发出声音,好象有一千个一万个疑问要问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就把脸紧紧贴在她的额头上,轻声细语地想尽一切好话安慰她,却又搜肠括肚找不出几句能说服她,能叫她接受能叫她宽慰的话,她一直使劲摇着头,嘴里好像一直在不停地说着一个字:不!不!不!不!
后来,她叫我帮她穿上了她仅有的一套行头,《窦娥冤》中窦娥穿的那身戏装,依偎在我的怀里,嘴里喃喃地哼唱着窦娥在赴刑场时唱的那一段唱词,最后长久地闭上了眼睛,再没能醒来。
十三、云开雾散,却传说季香香可能是碧艳艳的私生女
文革结束以后,我被彻底平反,被安排到市里的一所中学任教。曲莲花也终于被寻找了她多年的亲生父母亲找到了。是她十四岁那年,跟着她家的一个佣人,去庙会看花灯,跟那个佣人走散了,被人贩子拐走的。她的父母亲一直没有断了寻找她。他们后来移居美国,文革结束后,他们又回国来寻找,经过千辛万苦拔山涉水的寻找,他们才通过各种关系,辗转多地,终于找到了她。她的父母亲要把她带回美国去。曲莲花特地跑到我任教的学校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去美国。她父母亲答应帮我办理一切手续。我说我不能扔下季香香一个人走,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我得陪她。她表示理解。我们都掉了眼泪。后来她还帮我把香香的骨灰,从桃花村西山坡的坟地里取出,安葬在市里一个最好的陵园乾坤园里。
我向她表示了最衷心的感谢。她向香香的墓碑献了鲜花,鞠了三个躬,又亲吻了墓碑上香香的照片,啜泣着说;香香妹子,你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你为什么没有挺过来?世上不会有永远的黑夜,天总会亮的呀!好妹子,你安息吧。姐不会忘了你的。姐还会回来看你的。
我也又流了泪。
我每个月都要来看一回香香,给她烧些纸钱,点一柱香,坐在她的墓碑前陪她一整天。
这天我突然接到曲莲花往学校里给我打来的一个电话。她说她是到大杨树县政府办理相关手续时,碰见了季香香家的一个亲戚,是住在靠山屯的一个表亲,她告诉我说,季香香不是她爹她妈亲生的,是别人寄养在他们家里的,开始的一二年,那个寄养人,通过中间人,还按月往家里寄抚养费,后来一打仗,兵慌马乱的,那个中间人和他们断了联系了,也不知是死是活,打那以后,就彻底没有音信了……
我刚听曲莲花说了一半,就大声尖叫了起来:你说什么?季香香是被寄养在他们老季家的?那,那,那她的亲生父母,她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还活着吗?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们不去找她?
我知道我的这些问话,曲莲花无法回答。她也仅仅是从他们家的一个亲戚那里听到的一些消息。而且那个亲戚还一再强调,那个寄养人和中间人,是不是还活在世上,尚不得而知。又怎么能指望他们去找季香香?
这么说,季香香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自己是被寄养的。那老季家的两个老人,并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突然,我的脑海里闪现出几张大字报上的文字,那是我和季香香那次去省评剧院去看碧艳艳时,看到的几张大字报,是揭露碧艳艳生活作风问题的,说碧艳艳年轻时就作风不正派,曾和一个男人同居,还生下过一个小女孩,后来那个人把她甩了,她就找人把那个小女孩偷偷送了人。战争年代,她和那个中间人失去了联系,也不知道那个人把女孩送到哪儿去了,也就无法找到那个小女孩了。这时我脑海里又突然闪现出我老师跟我说的,碧艳艳大师姐碧彩云的遭遇。他们把碧彩云的事按到了碧艳艳的身上,那个小女孩,她妈妈一生下她就死了,她是被人抱走的。可能是被那个抱养人寄养在老季家的,那么说季香香应该是碧彩云的女儿了。
而有人却张冠李戴,说是碧艳艳生下的那个小女孩?我听我的导师说过,碧艳艳唱红之后,获得了一个又一个荣誉,还被选为省青联委员,省剧协理事,市文联常务理事,市政协委员,是文艺界树立起的演员的楷模和标兵,生活作风一直很正派,没有任何斐闻。而且,碧艳艳和她的大师姐差着十几二十来岁,文革中这种捕风捉影张冠李戴的事,比比皆是。是那些造反派胡编乱造出来的,完全莫须有的。
我相信我老师说的才是真正的事实,季香香很可能就是碧艳艳大师姐碧彩云生的那个女孩,也是碧艳艳几个师妹寻找了多年的那个小女孩。
上完最后一节课,我便迫不及待地往省评剧院跑,一方面想去找碧艳艳当面问个究竟,当面把季香香的事告诉她,另一方面,也是我多年来隐藏在心底里的一个痛,我决绝地和碧艳艳断绝了一切联系,甚至于她跑到乡下来找我,我都避而不见,还把我结婚的事写信告诉了她,叫她彻底死了心,彻底把我忘记。知道我结了婚,她确实没再来找我,我们就算彻底断绝了关系。但是,埋在我心底里的那个影子,那种刻骨铭心的情感,却是永远也挥之不去,割舍不掉的。自从得到平反,我就一直想再去找好,和她见见面。只是我右思左想,也想不出该跟她说些什么,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又觉得千言万语也说不完说不尽,那些无数个悲欢高合的岁月,那些无边又无奈的思念,那些无言又刻骨的苦痛,那些强颜之下的泪水,那些笑声之中的悲泣,那些煎熬中的一丝丝渺茫的希望,那些绝望中仅存的一丝丝企盼……
可是,等我风风火火地赶到了省评剧院,才得知,碧艳艳早于前几天就率团去东南亚几个国家访问演出去了。得一二个月以后才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