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四十八岁告老还乡 (小说)
不是的,是外力所致,说白一点,是他自己刺瞎的,后来都流脓了,受刺激导致失明怎么会发炎流脓呢?他在我这里换过药所以我知道,我还跟他聊过几句,他一点都不背包袱,还说眼不见,心不烦,是福气。
姨妈一家的悲剧早已声名远播,悲剧根源在于一种难以解释的家族病,三个儿子,个个都从八九岁开始发病,外观与常人无异的腿和脚,隔几天就莫名其妙疼一次,疼得哭爹叫娘,好几天不能下地。能去的医院都去过了,两边家里的祖坟也都刨开重新埋过了,毫无起色。一年年疼下来,人就变了形,个子长不高,脸变宽,面色赤红,牙齿稀疏发黑。种地不能指望他们,因为说不定某时某刻就会发作起来,进城谋生更是不敢想象,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家,媒人都直接把他们跳过了。大概觉得人生无望,性子刚烈的老二在十八岁那年把自己往床架子上一挂,彻底解脱了。老二一死,老大的压力马上翻了倍,在发病的间隙竟然成功自学了编藤器的手艺,灰暗的日子依稀看到了些许亮光,一个外乡女人走进了这亮光里来,那是他在送藤器的路上认识的,她跟着他回家,一来就不走了,父母都觉得这女人来得太容易也太蹊跷,但又一想,管她呢,儿子都三十几了,先尝尝女人的滋味再说,没多久,女人宣布自己怀了孕,父母简直喜出望外,管她什么来路,肯给老大生仔,就是老大的女人,就是他们的儿媳。就在全家人精神抖擞欢天喜地的时候,有天清早,老大发现旁边的枕头空了,跟女人一起消失的还有他唯一的存折。报了案,警察也去查过了,那女人所报的娘家地址根本就是假的,警察还批评老大:你就一次都没去过你老丈人家?你就这么懒?老大有苦说不出,不是不想去,一来他还来不及去看老丈人,女人就爬上他的床不肯走了,二来路程那么远,他打出生以来没走过那么远的路,他怕还没走到老毛病又犯了。思来想去,老大觉得问题还是出在自己的毛病上,如果没那毛病,他不会遇到这个坏女人,如果没那毛病,他不会让任何人骗到自己,如果没那毛病,他的孩子恐怕已经上初中了,可是他偏偏有了那不可根治的毛病,注定只能与坏运气为伍,他活得越久,碰上的坏运气就越多。他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第三天夜晚,趁家人不注意,爬起来喝了一瓶农药。老大一死,老三虽然才只有十一岁,也已经慌了,恐惧让他脾气暴躁,喜怒无常,一天天成为大家眼中的讨厌鬼。据说他死于一场赌气,因为一件小事,他跟父母起了争执,他像以往一样赌狠:你们再说,我跟老大老二一样,死给你们看!让你们两个成孤老!父亲被他惹急了:混账东西,要死早点死,活着不过是销我的粮食。他知道喝点农药不要紧,村里喝过农药的人不止七八个,送到医院洗个胃就没事了,为了扑灭父亲的嚣张气焰,他真的弄了瓶农药喝了,完了还对父亲说:你不是想要我死吗?这下你满意了。开始他们还以为他在吓唬人,直到开始吐白沫了,才赶紧往医院跑,不知道是他没那些人运气好,还是他恰好碰上了剧毒农药,总之他成功了。
火化当天两个老人一前一后慢腾腾回了家,一连三天没开门,屋顶上也没冒烟,第四天,做母亲的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去升火烧水,做孩子死后的第一顿饭,发现男人坐在门边的姿势不对劲。
男人叫她不要声张。都这个地步了,要不要眼睛无所谓。女人就听了他的话,乖乖地坐在他身边,不叫也不闹。几天之后,坏掉的眼睛开始发炎、化脓,杨吉芳因此断定他的眼睛是自己刺伤的。
周全还记得姨爹算是个慷慨的人,当年他们一帮小孩子轮流去亲戚家拜年,别人家都是拿零食出来打发小孩子,唯有他是发红包,但他往往会在晚饭后摆开牌桌,亲自上阵跟这帮孩子们一起打拖拉机,不出三盘,准能风卷残云般把他刚刚发出来的红包尽数赢回去。但孩子们依然称赞他是个慷慨之人,因为给红包和赢钱就是两码事。
姨爹一家的事太沉重了,聊完这个,两人好一会没话说,仿佛疲倦至极急需休息。
过了很久,杨吉芳突然问:你有这么长的假?
机会来了。周全耐心解释起来:我……有项目在身,这个项目必须出来做一些实地调查。以后我可能一直都是这个状态,一个接一个地做项目,不必坐班,不必每天钉在办公室里,但工作压力依然存在。其实,越是自由,压力反而越大,对不对?
这是周全第一次向人解释为什么要回莲花乡,她把刚才说的话重温了一遍,准备以后以它为母本,免得说法不一,招人误会。
孩子爸爸呢?你出来了谁照顾他?杨吉芳说话就像她打针一样,准确而犀利。这又是周全讳莫如深的话题,八年过去了,除了两个哥哥,没一个人知道她离了婚。
他哪需要我照顾呀,在家里都是他照顾我,听说我要走,他马上舒了口长气,终于不用做饭了。
小心有人趁虚而入。
真有这种人,我感谢还来不及呢,当了这么多年老婆,早就想退休了。
杨吉芳哈哈大笑:要是老婆这个岗位可以退休,估计办退休证的地方一天到晚排长队。
她们出发得挺早,因为佩琪说,路边有个早点铺里的鸡汤面很不错,去迟了的话,鸡汤就不知道是什么汤了,毕竟一只鸡熬不出太多的汤来。
佩琪一身度假打扮,小小的开襟毛衫,卡其布短裤,棕色长筒平底皮靴,从背后看,简直就是个朝气蓬勃的小妞,前面当然不是这样。
她的车开得不咋地,路上一直被人摁喇叭催,她握着方向盘,一脸淡定:生命攸关的事,你就是扑上来打我也不行。
从主公路上拐下来,进入莲花乡的小公路时,才九点多钟。
沿途都有人朝他们挥手,到底还是乡里乡亲好,那个住了二十几年的城市,走在路上把人撞了,只要不是撞得太疼,人家连眼皮都不会朝你抬一下。被人撞也是如此。
一个抽烟的男人笑嘻嘻站在路边,有点面熟,但周全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正在努力翻找记忆,佩琪摇下车窗,探出头去大声寒暄起来:
村长,这么早就开始巡视你的领土了?
您比我还早些。
他的头发白了一半,居然对一身年轻女郎打扮的佩琪称您。这时周全还是没想起来他是谁。
聪明的佩琪似乎觉察到了周全的尴尬,扭过头来轻声说:杨运龙村长。
哗地一下,周全想起来了,这个杨运龙,当年是她哥的同学兼跟屁虫,经常被支使着干这干那,没少挨她哥的揍。
于是,经外乡人佩琪介绍,周全跟杨运龙也寒暄起来:哪天你哥来了,一定通知我啊。
汽车一直开到门口,居然有两三个人在门口等着。佩琪说:这里的人真不错,我只跟杨村长说估计今天上午到,他这么早就把卸车的人叫来了。
尽管只有一只行李箱,以及佩琪送给周全的一些厨具、洁具和水果之类的东西,那些人还是一拥而上,从后备厢里帮她们搬下来,一样一样送进屋里。
一个女人笑着走进来,喊她们去吃饭。杨村长昨天就跟我说,今天中午在我家吃饭,我的火锅都快炖好了,饭也蒸好了,就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胃口。
这可真没想到,周全正为新居里的第一顿饭发愁呢,什么都想到了,就忘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她忘了买盐。
路上,佩琪小声说:她家是我们扶贫点下乡定点吃饭的地方,比餐馆便宜,还好吃。
你们下来吃饭还要付钱?
当然啦,不然哪天人家举报了怎么办?又没几个钱。
我回来了你就有地方吃饭了,你不付钱我也不会举报你。
我不会白吃的,在你学会农事以前,骁城里有什么好吃的我都会给你带来。早就想到我可能要当你的搬运工了。还是你幸福啊,一只中年母候鸟,哪里舒服往哪里飞。
到了那个女人家里才知道,杨运龙村长已经等在那里了。两人一进去,杨运龙就再没离开过佩琪身边,上身微倾,絮絮叨叨,一副下级向上级汇报的神情,周全依稀听到几个字,似乎跟佩琪他们的扶贫项目有关。佩琪小腰挺得笔直,眼睛却不看他,只盯着自己脚尖附近那块地,边听边点头:是的,你说得对,你的想法绝对有道理。头点得很干脆,结语还是弹性十足:我回去一定去给你反映,虽然超出我的职责范围。不过这事你不能急,更不能硬来,只能创造条件让它变得水到渠成。杨运龙一脸未达到目的的表情,招呼大家坐到桌边。
已经开吃了,杨运龙又嘀咕起工作来:村里办点事真难。
佩琪漫声应道:那是你太有抱负太能干了,现在很多村长根本不想这些,上面有任务下来,还要到处去找人,一找几个月都找不到。
杨运龙受到表扬,很是受用,滋地抿了一口酒,转过来对周全说:你回到莲花来,说明你没忘记我们莲花乡,说明你对我们莲花还是有感情的。又对佩琪说:我们莲花,就需要你这样的外援。没有外援,我们这穷乡僻壤之地哪能发展得起来?周全他们兄妹几个那么聪明,也要靠外力,没有外面的人拉扯一把,恐怕他们至今还跟我们一样。
咦?周全忍不住了,不顾佩琪的暗示,好奇地问杨运龙:当年我们有什么外援?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莲花。
我也是后来听别人说的,你父亲每年过年都给学校的老师送腊肉,你们家人多,腊肉不够,还找我们家借过呢。
还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他干这事不会告诉你们的,怕你们小孩子到外面乱讲。后来那些借肉给他的人都在说,早知道他是送给老师的,就不借给他了,因为他们自己也有孩子在学校读书,凭什么做这种损己利人的事啊?
周全感到脸上发烧:这不可能吧,我们家……
你别误会,我并不是说你爸做得不对,我的意思是说,做什么都需要有外援,你爸是个聪明人,那么早就知道要争取外援。
就算他送了肉,老师也不会成为我们家的外援啊,高考是全国统考,统一改卷,老师跟录取不录取根本不沾边。
话不是这样说的,老师拿了你们家的肉,对你们家的学生肯定要格外关照,随便多提几次问,多看你几眼,就相当于开了小灶,小灶的伙食当然比大灶上好,所以你们才个个都能考出去。难道你真的以为这一带就你们家几个最聪明?人的智商都是差不多的。
佩琪赶紧出来打圆场:我知道她父亲读过几年私塾,对旧规矩知道得比较多,以前的学生向老师表达敬意,就是要给老师送点好肉当礼物的,叫束脩对吧?佩琪对着周全紧绷绷的脸眨了眨眼睛,又在桌子底下用膝盖碰了碰她,周全只好垂下眼皮说:是啊,束脩,现在没人瞧得起那个了。
得到周全的确认,杨运龙更来劲了:所以我说他们的父亲聪明,和他相比,我们的父母都是些老实坨,结果就吃亏,世世代代困在这里,而他们家一个一个全都出去了。
佩琪继续跟杨运龙打哈哈:这不又回来了吗?都是中国的土地,这里那里没多大区别。
那不一样,她身份变了,她不是以莲花人的身份回来的,她只是回来度假,她把她的家翻修成了度假别墅。
周全已经不想听了,专心吃饭,任由他跟佩琪你一句我一句。
杨村长你太夸张了,哪有这么简易的别墅。
性质上讲它是别墅。
我发现你很会上纲上线。
我毕竟管着一帮人,这点观察能力得有。严格地说,她买这个房子不合规,因为她没有这里的户口,她的户口在城里。
杨村长,这个问题我之前就跟你讨论过好几回,你说可以,我们才有了这个计划。你得理解她的感情,这里是她的老祖屋,她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
杨运龙一口喝干杯子里的白酒:你放心好了,你们扶贫班子对我莲花有恩,我也不会不义,我会让你的朋友在老家住得舒舒服服,像以前一样舒服。
周全实在听不下去了,难道她回祖屋还得以佩琪朋友的身份住进来?正要申辩,佩琪对她拧了下眉毛,转头对杨运龙说:不光是她住在这里,还有我,我每个星期都会过来,以后杨村长想在骁城捎点什么东西来,尽管打我电话,我给你带过来。
杨运龙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话说回来,我还是蛮佩服周全父亲的,我们这里人缺的就是他那种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精神,这可能是家族遗传,听老人说,他们家祖上曾是我们这里的大户,几乎整个莲花的田产都是他们家的,后来出了几个不孝子,抽鸦片,到她爷爷手上,家产败光,一文不名,她爷爷才十二岁,还没有骡子高,就跟着一帮男人赶着骡子贩东贩西,一出门就是个把月,从十二岁赶到三十几岁,把上辈人抽鸦片抽光的田产一块一块又买了回来。可惜运气不好,刚一买回来就碰上土改,田产全部没收不说,还戴了个富农帽子,其实算什么富农呢?一家人过得像长工,甚至比长工还不如,她爷爷是上树采木梓不小心掉下来摔死的,但实际上,听我爷爷讲,他根本就是自己跳下来的,他不想活了,又怕人家说他仇视土改,给小辈带来麻烦。多有志气的人哪。
周全渐渐不能动弹,她一直都知道从未见过面的爷爷是从树上掉下来摔死的,但从来没听人说过他其实是不想活了,她怎么会这么傻,以她的素质,难道体会不到爷爷当时的心情?一辈子的心血变成了负数,变成了罪恶,谁心里能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