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书记说她太会捕捉时机钻空子，不去经商可惜了。只要不声张，低调参加高考没什大不了的。得到陈书记的默许，香草连夜赶回韩家楼，把老卡接回家。
　　
　　 （五）
　　 以庆祝老卡恢复自由为由头，香草耍了个小心眼，特意在星期天邀请县委五大领导，公社两位书记和大队支书来家里吃莜面靠牢牢。香草早已估计到，各位大领导会带婆姨前来，所以她准备的特别丰厚。一大早全家人开始忙活，香草和娘负责莜面靠牢牢，她爹负责山药蛋炖羊肉，外加大锅灶里草木炭火烤红薯。唯独老卡想帮忙却插不上手，紧跟香草屁股后面不知如何是好。
　　 香草见他像个跟屁虫的样子笑了，她和面的手在他脸上印出五个指印说：“这儿没你的事，安安心心复习功课去，乖，老卡真乖。”
　　 老卡沉默地摇摇脑袋刚走出窑洞，县委陈书记走进院门就大声说道：好你个三妮子，知道我们馋这口，你就鼓弄鬼心思，你呀！鬼精鬼精的小滑头。
　　 香草笑嘻嘻地迎上去，装腔作势的将食指贴住双唇：“嘘！不要声张，低调，低调，这可是您这位大领导的指示。”
　　 陈书记指着香草“哈哈”一笑说：猪八戒倒打一耙，我们几个都被你三妮子耍活（哄骗）啦！哈哈……他笑着来到老卡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又对香草说道：这位就是你口中的大才子老卡吧？说你鬼一点不冤枉，你知道他母亲是谁？抗日战争时期，我在省城搞地下工作的老领导。
　　 陈书记一番话把香草说懵了，干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此刻老卡反应极快，主动握住陈书记的手问：“陈书记知道我？”
　　 “何止知道你老卡，你母亲为给你取卡尔的小名，和你父亲争执多日，闹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以你父亲让步而告终。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结果尿了我一身，哈哈……以后别叫我什书记，叫陈叔叔。”
　　 本来这是老卡十年来听到的最亲热，最舒心的话语，想到母亲，他不由得心往下一沉，急切地问：“我母亲还……”
　　 “好着哩！战争时期那么艰难我们都闯过来了，这点挫折对久经大风大浪考验的你母亲，不算个什。我估摸不出一年半载，你母亲会重新走上领导工作岗位，放心吧！”
　　 相邻的知青点里的小字辈知青走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几位知青也回城挖门子找出路去了。唯有吴畏和大脑袋还留在知青点，不是他二人没机会招工返城，二人一门心思要考省大学艺术系，去年高考按吴畏的说法，之差那么一丢丢（一点点）没达录取线。高考落榜之后，二人滴血盟誓：哥俩不同时考上省大学艺术系，绝不离开韩家楼大队。
　　 听说他二人的举动，香草心里暗暗发笑。从北京知青到本省知青，都是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这片黄土地，高喊着永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扎根农村干革命。到了，几十个知青都变成鸽子飞走了。假如他二人因考不上大学而成为永久牌，岂不是莫大的笑话。作为主抓宣传和共青团工作的公社副书记，香草必须关心他二人的生活，当看到清冷的院落，冷锅冷灶的情景，当下决定叫他二人去她家搭伙。吴畏和大脑袋高兴地把香草抬起来，高呼：“呜啦，呜啦……”
　　 就在陈书记和老卡交谈的关键时刻，吴畏和大脑袋愣头愣脑地闯进来。看到院子里都是县委和公社的领导，吓得他二人缩缩脖子，又吐了吐舌头，转身向外跑，却被香草叫住了。当香草把他二人留在大队的原因说出之后，陈书记握住吴畏的手说：因赌气扎根农村的做法我不赞成，希望你们考上大学再把所学知识带回来，与广大社员共同建设一个美丽的新农村，这才是我所希望的。
　　 吴畏和大脑袋哪儿见过这阵势，二人像小鸡啄米似的，不停地点头。
　　 酒足饭饱，大队韩支书提议香草娘唱一曲本地民歌，他说已有二十多年没听到玲子嫂嫂亮嗓子哩，怪想听的。韩支书这个提议，别说县委和公社领导感到吃惊，香草都大吃一惊。打记事儿起，香草就没听到过娘唱民歌，偶尔娘心情好时哼哼几句。这片黄土坡坡的闺女婆姨，哪个不会哼唱几曲民间小调，要说唱出点名堂真是凤毛麟角，找不出几位。香草忙问：七叔，我娘真的会唱民歌？
　　 韩支书睁大那对牛眼，两道浓眉上下挑动几下，虚张声势地大笑两声，而后摆出一副神秘的样子说：“打小我就喜欢听你娘唱民歌，她唱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那嗓子豁亮的能穿透圪梁梁。”他说到此处有意打住话茬，调过头瞭瞭香草爹韩老碾，吧嗒吧嗒嘴，好像入口什美味似的，一副意犹未尽地说：三妮，听过你爹哨眉（吹竹笛）吗？那哨得叫个绝，不然你娘哪能跟了你爹，当时有多少好后生虎视眈眈盯着你娘哩！
　　 香草急忙又问：“七叔，我爹和我娘为啥突然消棉（安静）了？”
　　 韩支书愣愣神说：“三妮不是难为七叔吗！那年你爹娘代表省里进京汇报演出，打京城回来就没了响动。别问了，先让你娘来一曲，准定听的大家合不拢嘴。”
　　 香草娘难得一见的含情脉脉瞟一眼娃她爹，又向窑洞努努嘴，还送给他一个飞眼。香草爹心领神会，欢欢进窑洞翻箱倒柜拿出一个长木盒子，从盒子里取出一杆竹笛，连苇膜都完好无缺。他对着竹笛的苇膜哈口气说：“老伙计，二十多年没使用哩，还不知我行不？他说着吹了起来，竟然吹的是革命样板戏《沙家浜》的军民鱼水情片段的前奏。”
　　 悠扬的竹笛声使老卡情不自禁跟着节拍唱了起来：“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吴畏和大脑袋一看这架势，飞快地取来胡琴，正在调弦定音时，韩支书大声吆喝道：啊咯呀呀……老卡，有你唱的时候，先让玲子嫂子来一首。”
　　 香草爹马上曲调一转，香草娘双手打着节拍，放开嗓子唱开了：
　　 桃花来你就红来
　　 杏花来你就白
　　 漫山遍野向阳开呀
　　 啊咯呀呀呆
　　 ……
　　 香草娘一首《桃花红来杏花白》把所有人听呆了，歌声犹如夜莺般清脆悠长，又不乏山西民歌的乡土气息和韵味。她唱完发现人们没任何反应，急忙问香草爹：娃她爹，二十几年没唱哩，我是不是不行了？
　　 没等香草爹回应，韩支书带头鼓掌，连喊出几声：“好，好，好……”紧接着一阵阵掌声和叫好声。老卡凑到香草面前说：“你娘的乐感和发声比你强多了，二十几年没唱还具有专业水平。真可惜，一直坚持唱下去，绝对是省歌舞团的顶尖民歌演唱家。”
　　 香草被娘唱的歌弄得一头雾水，我还是亲闺女吗？二十多年竟然没透露出一点信息，敢情自己的好嗓子是娘遗传下来的，实在弄不懂，这么好的嗓子干嘛藏着掖着？香草想到这儿，凑到娘身边问：娘有如此脆铃铃的嗓子，为什不继续唱下去？
　　 香草娘说一声你等着，匆匆走进窑洞，从躺柜里拿出一张镶镜框的大照片递给香草。老卡凑过去只看了一眼，马上惊叫起来：“怎么会有我母亲，怎么会……”
　　 陈书记听到老卡的惊叫，立马凑上前仔细瞧瞧，手指向照片前排的一位女士说：“就是我的老领导，老卡的母亲。”
　　 香草娘瞄一眼陈书记指的人，大吃一惊，她的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口中不停地念叨：怎地是她，怎地是她……
　　
　　 （六）
　　 众人把香草娘抬到炕上，她就像着魔似的，还在不停地念叨：“怎地是她，怎地是她……”香草爹将婆姨的头靠在自己的肩头，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对大家说：“二十多年的心病终于释放出来了，难得啊难得！请大家放心，娃她娘休息一阵会缓过来的。”
　　 心病？韩支书先是一愣，急忙问：“三哥，玲子嫂子有什心病给大家说说呗。”
　　 香草爹慢慢扶着婆姨躺到炕上，抬起头看看围着炕边的人们，轻叹道：“唉！这件事压在我们公母俩心里二十多年了，我估摸现在说出来也不当紧哩。”
　　 香草爹从小喜欢吹吹打打的戏班子，八岁就跟着一个二人台戏班子混饭吃，虽然苦点累点却能填饱肚子。戏班子有规矩，拜过师傅学艺的叫学徒，一切开销由师傅负责，没拜师学艺的叫混儿，其实就是侍候班主一行人的小伙计。小伙计不是哪个孩子都能干的来的，必须具备眼快手勤能吃苦，他是从多少个同龄孩子中赢得这份活计。
　　 香草爹碾子对戏班的各种响器（乐器）都不感兴趣，唯独对竹笛特别待见。有一次他趁哨眉师傅不在，他偷偷摸摸拿上笛子跑到土梁梁背后想试一试哨眉。虽然他是第一次吹笛子，却能气灌满笛，发出圆润悠长的笛声。躲在土梁凹里拉屎的哨眉师傅，听到如此气灌山河的笛声连屁股都顾不上擦，提起裤子奔向发出笛声的地方跑去。
　　 当他发现是小伙计碾子在哨眉，他笑了，多年寻找的接班人竟然是这个娃，他一定能超越自己的哨眉天才，能不乐吗！经过多年跟师傅学哨眉，碾子在十六岁时挑起了戏班子哨眉的大梁，又与师傅的独生女，戏班里的台柱子玲子闺女定了终身。新中国成立后，碾子家分到田地，师傅要求他二人返回韩家楼完婚，不要再过四处游走居无定所的生活，安心在家务农，过自己安稳的小日子。
　　 虽说在戏班子干了多年，低人一等的戏子身份，他们小两口也厌烦了，索性回村过小夫妻安稳的生活。闲暇时小两口来个自娱自乐，引来众乡亲敬慕的目光，远比在台上演唱更有幸福感。在玲子生下大妮五个月的时候，省文化局来人，邀请小夫妻二人进京参加民歌汇演，听说去首都北京演出，二人立即抱上刚刚五个月大的大妮，匆匆来到省城。
　　 通过半个月的紧张排练，省汇演团一行十几人马上就要出发了，五个月的大妮却成了一个大难题。碾子小两口本打算带着闺女进北京，领队吉团长极力反对，只走四五天，汇报演出又非常紧张，玲子是团里的台柱子，她带上吃奶的娃会影响演出的效果。他委托文化局一位正在哺乳期的女职员帮助带几天大妮，这样就解决了碾子小两口的后顾之忧，全力以赴投入到汇报演出中。
　　 没想到坐一晚上火车还未到北京，玲子的乳房憋胀得疼痛难忍，随行的几位女演员在火车连接处将玲子围起来，帮助她挤奶。专攻河曲二人台的于大姐，一边给玲子挤奶一边羡慕地说：大妮这娃好福气，有一位奶水又稠又旺的娘，真是上辈子做好事带来的福气哩！
　　 “哇”的一声玲子大哭起来。临晨时分是坐一晚上火车的乘客最疲惫的时候，她的哭声好像给昏睡的乘客打了鸡血似的，立马精神焕发，把列车连接处挤得水泄不通。当人们得知玲子因想正在吃奶的娃而哭泣，都向她投去敬慕的目光。不知是哪位乘客高呼：“伟大的母爱万岁，伟大的母爱万岁……”
　　 在这一刻，玲子已暗自在想：一生做一位好母亲足矣！
　　 省汇报演出团到北京的第二天晚上就登台演出，玲子是压轴戏，她的一首女歌唱家郭兰英原唱的山西民歌《妇女自由歌》，引起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她返台又唱了一首《桃花红来杏花白》也非常成功，得到文化部负责这次汇演领导高度重视。第二天那位领导邀请省汇演团到文化部举行庆祝会，那张照片就是在文化部与领导合影留念。
　　 照相时负责这次汇演的女领导秦副司长，特意把玲子安排她的身边合影，可见对玲子的重视程度。但是，因乳房胀痛加之想娃上火，一夜间喉咙红肿嗓子有些嘶哑。她根本没把秦副司长的重视当回事，照完合影直接找吉团长告假，她小两口子今晚坐车返回。
　　 吉团长哪儿敢做主，急忙找秦副司长请示，秦副司长一听就火了，冲着玲子大声斥责：“玲子同志，哪个婆姨没奶过孩子断过奶？这点困难就打退堂鼓，你是想当逃兵吗？”
　　 玲子根本不管她的茬，对她吼道：“我不管什逃兵不逃兵，我想娃，今晚就回家。”她说完拉起碾子就走，身后秦副司长再说什么她根本入不进耳。小两口连夜回到省城，直奔那位帮助奶娃的大姐家。只有三天四夜大妮瘦了一圈，因为大妮对奶水不服，闹了三天肚子，每天哭个没完。
　　 那位大姐见到他们就像看到了救星似的：你们可算回来了，这几日没把我闹腾死，连我的娃也给弄病哩。
　　 玲子抱起娃之说声谢谢，匆匆坐汽车返回家中，经过几天喂药调整，大妮终于安然无恙了。半个月过后，吉团长带着装上镜框的留影照来到他们家，进门就说：你们这次可惹了大祸，秦副司长命令我按逃兵严肃处理，你们说我该怎地办？
　　 玲子根本不把他的话当回事：我们两口子就是修理地球的，怎地，还能把我们开除出地球不成？我还不信那个邪哩。
　　 “你知道对逃兵怎地处理吗？”
　　 “怎地？”
　　 “轻者进劳改农场劳动改造，重者枪毙。”
　　 玲子小两口听到他的话，二人一屁股坐在地上，玲子拍着大腿嚎啕大哭，吉团长急忙上前堵住她的嘴，神神秘秘地说：“别嚎哩！你把全村的人都招来这事更难办。”
　　 玲子快速站起身，抓住吉团长的胳膊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急迫地问：“吉团长，你有办法？”
　　 吉团长诡秘地“嘿嘿”一笑：从今往后，你们小两口消棉（老实）的在家种田，不要再张扬的四处唱民歌了，我会给上面一个交代的。
　　 玲子不情愿地问：在家也不行吗？
　　 吉团长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你们从此不唱了，我会对秦副司长说没找到你们，这件事慢慢会过去。如果你们在家继续唱，哪有不透风的墙，到时候谁也帮不了你们。另外，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说，包括你们的家人，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