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固山情结。“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2018年10月24日 记于西安：
　　 过几天，二十八号，我要去南京，镇江，扬州。旅游，自由行。往返机票和宾馆都已订好了，女儿休年假带我们去玩玩，下月初回来。
　　 南京我去过，在二00一年的九月。这次我主要想去镇江。为登北固山而去镇江，订住镇江西津古镇，这里是过江的渡口，是当年李白王安石苏轼辛弃疾陆游米芾马可波罗走过的地方。
　　 “江拖缟带萦危堞，地注青螺出远山。”北固山似乎一直被文人骚客所喜爱，大多是登高遥望，倚楼或凭栏写家国情怀。我不是文人，但也读过《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词中之龙”的辛弃疾在词中提到“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因为辛弃疾的原因，莫名地觉得北固山就应该像是个披襟岸帻立在长江边指点江山的英雄。仍是怀古，辛弃疾登北固山再作《永遇乐》：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我特别喜欢这阕词。明代杨慎在《词品》中说：“辛词当以京口北固亭怀古《永遇乐》为第一。”这词写在八百年以前，南宋战乱的岁月。写此词时，辛弃疾六十六岁，在家赋闲已久，刚刚被任命为知镇江府，镇守江防要地京口（今镇江）。京口，是抗金最前线，也是曾成就过英雄豪杰刘裕（小名“寄奴”）和孙权（字仲谋）的地方。
　　 我背诵这词是在我当兵的第一年，一九六九年，同在新兵连训练队的一个战友曹振海吟诵给我听，他是东北兵，吉林白城子人。他当兵前是个老师。那年我十七岁。辛弃疾六十六岁写《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所以，他问“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今年，我也六十六岁。
　　 转眼间，半个世纪过去了，那是我第一次遭遇辛弃疾，他的绝世才华和英雄气概征服了我。
　　 扬州古名瓜洲。登北固山望滚滚长江，江的对面就是古“瓜洲”。“泗水流，汴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千年古渡，寻幽探古，胜境犹存。唐代高僧鉴真从这里起航东渡日本，康乾二帝及历代诗人墨客途经瓜洲，也留下了许多哙炙人口的诗篇。当年，北宋王安石第二次拜相，自江宁（南京旧称之一）赴京，途经瓜洲时作《泊船瓜洲》。杜十娘在此怒沉百宝箱……
　　 镇江到南京很近，所以，我去镇江，去看看。凭吊，或许能嗅到些远古的味道。历史是叠层的，我在走他们昨天走过的路……或许，面对大江也会叹一声——“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二
　　 南京。大牌档的食客和秦淮河
　　 2018年10月28—30日 记于南京秦淮河畔桔子酒店：
　　 我是第二次来南京。
　　 杜牧写《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依旧，弦乐声声……只是没有唱后庭花的商女了，或许，只是，我没有遇到。灯笼熄灭了，昨夜溢光流彩的秦淮河终于褪去了铅粉的浓妆，往来于河上的画舫的突突声终于息了，一切安静了下来。我在南京，住在“桔子”酒店，河景房，房间的露台紧挨着秦淮河，清晨起来，夜的热闹不见了，柳枝垂在河岸，河水在阳光下泛着粼光，河水倒影着对面河岸的各式茶楼酒家。雕窗画壁，黑瓦粉墙，各个小楼的屋顶高耸着马头墙装饰着江南的绮丽婉约。隔窗望去，街，似乎还在睡着，在这清晨的明媚的阳光下……
　　 昨夜，这城太疲倦了。
　　 昨天，到的南京。夫子庙街口的“南京大牌档”，名声久远，食客众多，店家叫号，顾客得等，我等了整一个小时，我的预约号“C187”，戴瓜皮帽穿绣着团花马甲的“店小二”一声“上座——”吆喝，他领我们在一张四方桌前就坐，点了几样荤素小菜，烤鸭包、桂花拉糕、金牌煎饺、鸡汤馄饨，要了一瓶“米酒”，算是领略了南京的特色小吃。
　　 走夫子庙夜市，江南小阁，楹联灯幌，一门一匾一联，挂钱贴在门楣——房檐下的一种大红剪纸。窗口处一溜水牌……盐水鸭、胖鱼头、蟹粉小笼、松鼠鱼、鸭血粉丝汤汤、桂花糕……在一个现代都市里默默彰显着古朴的市井旧韵。月色里，秦淮分月桥头，“秦淮人家”酒楼张灯结彩，传出的评弹小曲，曼妙舒缓得如烟似水。或，当年，杜牧就在这儿，写这南朝风韵的。烟雨江南，小桥流水，秦淮人家……这里的景色恰如一个妙龄女子细雨蒙蒙中撑着一把油纸伞向你袅袅走来……江南是阴柔的，南京是六朝金粉的城。从东吴的健康城开始，靡丽了千年……
　　 南京，古称金陵、白下、石头城，文化氤氲着这个城，一俯一仰，一不留神，在街的转角你会不期得和某个古人相遇，撞个满怀。在我下榻的大石坝街，在秦淮河边，过了东园桥，桥头是一家叫“少伯”的茶苑，亭台楼阁，柳暗花明。少伯，乃王昌龄的字，牌匾上说是“王昌龄客饮处”，角楼的楹联写着“烟柳含春雨，闲亭沐晚阳”，读之，如饮一杯淡淡清香的龙井。
　　 此刻你走在梧桐树下，踏在石板路上，看着一条条老旧的巷子，岁月在逝，它们正从我们的生活中退去，周围已是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南京的一些老街巷已经很老了，脱了皮的老房，落了漆的画窗，似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默默地伫立在那里，默默看着南来北往步履匆匆的过客。我在老门东寻访青石老街。我要去的，还有莫愁湖，燕子矶，乌衣巷，鸡鸣寺，九龙桥，雨花台……
　　 这种感慨和缅怀，如当年刘禹锡写《乌衣巷》那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谢安谢玄叔侄“淝水之战”赢得是怎样的潇洒自信。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写得又是怎样的飘逸俊朗。凭谁来问？这种情感，当你走进乌衣巷时会油然而生。
　　 鱼市口、左所街、瓜阜巷、箍桶巷……古老的城墙围绕着这个城。千年的风雨沉淀出一个个街巷的名字，在你眼里一瞥而过。
　　 他们走了，我来了……还记得秦淮八艳吗？风尘女子，女子风尘。南京自古繁华，十里秦淮河，莺柳两岸，一水相隔，南岸是士子们科举考试的江南贡院，另一畔则是名伎聚集之地的旧院、珠市。那里流传着董小宛陈圆圆柳如是的故事……柳如是因读辛弃疾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故自号如是。虽是才女艺妓，在清军南下之后，她却有着强烈的殉国情怀，让后来人敬仰。
　　 世上多愁女，故有了南京城的莫愁湖。“美人去后春无主，一缕波纹一缕愁。”
　　 百川归宁。我也是秦淮河的过客，我留下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王冕作《金陵怀古》曰：
　　 坏墙幽径草青青，
　　 何处园林是旧京？
　　 海气或生山背雨，
　　 江潮不到石头城。
　　 英雄消歇无人语，
　　 形势周遭夕照明。
　　 回首长干思无限，
　　 水风杨柳作秋声。
　　
　　 三
　　 扬州。狮子头和“个园”
　　 2018年10月30日夜 记于扬州东关老街长乐客栈：
　　 30日中午离开的南京。动车，45分钟到达扬州，真快。当年，“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钟山指南京，瓜洲今扬州，京口是镇江。当年，北宋王安石第二次拜相，自江宁（南京旧称之一）赴京（汴梁，今开封），途经瓜洲时作《泊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他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再回到故乡南京呢？这诗写得清新明快。
　　 也是，如今，动车也清新明快，从南京到扬州。
　　 下午三点入住东关老街，走进东关街幽深的城门洞，一条直街自东向西延伸，青砖青瓦青石铺路，青灰色得古旧。这是一条步行的旅游街，翼角玲珑、匾对满目，灯笼高挂，各式老字号商铺并肩比邻。街内有著名的“个园”“逸圃”“街南书屋”等明清遗存的大宅园林。我就入住在“个园”的对门“长乐客栈”，其实，客栈也是个园林，东西两院，明清院落式庭院建筑，一廊一室，举手抬步，各有布局。此乃李长乐故居……亭台楼阁、荷池假山、扶苏花木，曲径通幽，一步一景，景随步易。一半是古色的醇香，更有一半沁心的温暖……
　　 古人说人生有三大幸福或满足，那就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注1〕。富裕，得道成仙，还有一个志向就是活在扬州。自唐•徐凝写《忆扬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后，扬州就被称为月亮城。
　　 晴，夜晚或有月亮，在这个古宅里，可以赏荷塘月色。
　　 扬州人生活惬意，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水包皮”是泡脚，“皮包水”是吃汤包。一路说着淮扬的吃食。我食指动〔注2〕，必有口福。
　　 淮扬菜，淮是淮安扬是扬州。扬州是吃货们的城，自然，美味佳肴是不缺的。今天，从“个园”游览出来，小女说“爸，请你去狮子楼吃狮子头。”我一路叨叨着扬州的狮子头，她记着呢。狮子楼是个老店，字号“吴不同”，似乎是创始人的名字。狮子头，扬州炒饭，蟹黄豆腐，咸肉炒河蚌，小小爪……都剩下了，不是我们口细，光是那极品红烧狮子头就净重一斤六两，宛若一只胭脂红绣球，妆点些许绿叶，盛在一个陶盆里，陶盆衬在一只青铜鼎里，用勺挖着吃，细嫩如豆腐……香浓盈口。我知道，淮扬菜中最有名望的是狮子头和松鼠鳜鱼。在扬州总要吃一次正宗的“扬州炒饭”的，夫人和女儿她们吃，她们说腻。
　　 扬州多园林。江浙一带多美女，清人称为“瘦马”，指哪些贫家的女儿，择其清秀者多有从小被调教以诗琴书画和歌舞，养成后卖给富人作小妾，或出进勾栏歌肆共男人玩赏。如今，扬州人依旧把娶媳妇叫“娶马马”。扬州，山好水好女人美，吴侬软语，莺啭燕啼，故江淮盐商多聚于扬州，在此竞建私宅花园，享受着人间天堂般的生活。
　　 扬州遗存的花园很多，以“何园”和“个园”最盛。“何园”和“个园”，又以“个园”最奇。据说，是盐商黄至筠邀请文人画家“扬州八怪”们指导下设计建成的。前后建了六十年。
　　 “个园”，清代扬州盐商黄至筠的宅邸，以遍植青竹而名，以春夏秋冬四季假山而胜。园以“个”名，是受了清•袁枚的这句“月映竹成千个字”的影响。你看，月光下，一片片竹叶宛如千千万万的“个”字，亮着。盐商也爱风雅，遂有“个园”。自然，这个竹也暗合园主人名字“筠”字。
　　 “个园”植竹，或竹林一片，或疏朗点缀几枝。修竹涌浪，幽篁叠翠，依山傍水，挥洒自如，清风徐来，枝叶婆娑，扶疏摇清，纷披凌乱的竹影透射在漏窗粉墙之上，日走影移，千姿百态，步入其间，让人心静气爽得舒展闲怡。
　　 中国四大名园之一，个园还是不错的，值得一游。
　　 清朝人李斗《扬州画舫录》中引用刘大观的说法：“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肆胜，扬州以园亭胜，三者鼎峙，不可轩轾。”“不可轩轾”，说各有千秋，不可分高下优劣。清人沈朝初《忆江南·春游》里写道：“苏州好，城里半园亭。”虽如此，我却以为苏州园林小巧玲珑，很精致，但不像扬州园林，疏朗，散淡，悠远大气，充满野趣。
　　 我在“狮子楼”咥“狮子头”时还不忘那“个”园，念叨那个建园的叫黄至筠的盐商，喃喃自语：“他怎么那么有钱？六百万两白银！合人民币17个亿，一个园子！”〔注3〕
　　 李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我却是十月来的。
　　 文青们常说“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头”，我想，扬州是可以用来终老的。
　　
　　 四
　　 扬州。蟹黄汤包和瘦西湖〔注4〕
　　 2018年10月31日晚 记于扬州东关老街长乐客栈：
　　 昨天，我写扬州写狮子楼，写登狮子楼吃狮子头，在兰州的“云浩”老弟读到了，便发微信给我：“另，杨州还有一美食：富春茶舍的汤包，真正的百年老店，天下一绝。大约也在老城……富春茶舍门脸不大，你也在网上搜搜，包子绝对值得品味。”
　　 我知道，他说的是“皮包水”，扬州的名吃——蟹黄汤包。下午，从瘦西湖、大明寺回来，一路打车直奔“富春”茶舍，吃蟹黄汤包。在“个园”北大门前广场的东北角。
　　 汤包，12元一个，端上桌，挺大的一个雪白的扁包，忽悠悠颤着，软在一个食盘里，小姐递过吸管教如何插进包子皮里去吸那烫嘴的“蟹汤”……满嘴流油，直呼一个“鲜”，过后，舌尖久久留有蟹黄的滋味，口里有糯糯沙沙的感觉。
　　 昨日累了，今天懒床，早餐是在客栈。用过早膳，就去了瘦西湖。一个瘦西湖，我几乎游了一天……
　　 瘦西湖，其实，它是一段狭长而蜿蜒的河流，多岔流，水面时宽时窄，时缓是急。这里花木繁盛，郁郁葱葱。这里，各式亭台楼阁、桥廊榭舫巧妙地利用河流、丘壑自然风貌，依势而筑，傍水而建。你既可以沿河而行享受自然美景，或是步入庭院，品味历代文人墨客的诗画墨宝，也可以坐上船，感受当年乾隆帝六下江南来此游湖的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