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诗画瘦西湖，人文古扬州”。以前，瘦西湖在我心目的“瘦”，应是小，来了，却并不小，十里湖景，十里画廊。一路岸柳拂风，绿水荡漾。水榭连楼阁，石桥出画舫，红叶映白塔，鹂黄啼菊黄……我们从南门入，先后走了长堤春柳，至徐园、小金山、钓鱼台、莲性寺、白塔、凫庄、五亭桥，再向西观玲珑花界，再至“二十四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是我的很久很久的一个梦，自从我读过杜牧的这诗后，梦想能有一天走过扬州走过瘦西湖走近这“二十四桥”……眼前就是，在一片水阔处，有一孔乳白色的石拱桥连着曲桥静静地横跨在湖面上……桥的背后，大明寺的栖灵塔衬映在远处，夕阳下，高塔熠熠生辉。
　　 南宋词人姜白石在一个初冬来到扬州，写下了《扬州慢》这一千古绝唱：“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曾传说，很古了，说是唐朝的时候，有人在一个月光如水、清风徐徐的夜晚，见到二十四个风姿绰约的仙女，身披羽纱，酥手托箫，鼓腮弄唇，飘上一座小石桥，于是，那舒缓柔美的旋律便从二十四支箫管中缓缓地流淌出来。
　　 到了瘦西湖，问了当地人，我才知晓，二十四桥，因着桥的两边的拦板各有二十四个白玉望柱而得名。平常的很，并没有传奇的故事。不过，这桥，她很美，很美。
　　 我仍然愿意相信，花好月圆的时候，一定会有二十四个仙女吹着箫姗姗走来……我缓步走过了桥，轻轻抚摸那些桥栏，生怕惊动了那些美丽的仙女。
　　 走过二十四桥，过西园曲水，静香书屋，我们从北门出，去了大明寺。
　　 “六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水笼纱。”我改了唐丞相王播的《饭后钟》，意思是，我走过不少地方，第一次来扬州，今日的瘦西湖让我耳目一新，叹曰：可比九寨沟，不逊西子湖。
　　 我告诉家人说，瘦西湖，这“瘦”字，太雅了，如果用一个“小”，便俗了。清代钱塘诗人汪沆有诗云：“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虹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瘦”字从此而来。
　　 瘦西湖，宛似一个江南少女，含情脉脉，恬恬静静，玉玉亭亭，非一个“瘦”字不能涵其之“丰腴”。
　　 瘦西湖，是一幅醉人的水墨，氤氲着春，挥洒着秋……她是一泓幽长、清秀的飘带把我牵引……当然，还有她那清澈无尘的眼睛。
　　 "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出瘦西湖北门是扬州的蜀冈中峰，大明寺于此，鉴真和尚于此……九层佛塔伫立于此守望着山脚下这一衣带水。
　　 一垄菊花，半塘残荷，用半阙秋韵，拌一汪秋水，染一城秋色。这里是扬州的瘦西湖。十月，我来了。
　　
　　 五
　　 镇江。锅盖面和西津古渡
　　 2018年11月1——2日 记于镇江西津渡古镇桔子酒店：
　　 镇江有三怪：锅里煮锅盖，陈醋放不坏，肴肉不当菜。为啥煮面时要把一个锅盖放在锅里？或是讲究，或是噱头？我看到，一个小锅盖就在那沸腾的面锅里颠波着。
　　 锅盖面，是镇江的名吃，又叫镇江小刀面。柳叶宽细，发黄的碱面，跳压刀切〔注5〕，提前配好的酱汤，面条煮熟捞入汤碗，撮把韭菜椒丝腐干条入碗……另置一盘配一片“肴肉”佐饭。肴肉，熟猪肉，切成三寸长两寸宽一寸厚的长方，放在盘子里，浇些许镇江老陈醋，单吃。
　　 老板娘说这锅盖面的酱料是秘制的，酱汤是祖传的老汤，肴肉用的是猪肘。
　　 肴，老板娘念“宵”。打听了怎么写，这个“宵”？才知道是佳肴的肴，老板娘说自古就这么叫的……一问，原来，腌制时要加硝的，不好说“硝肉”，故念作“肴（xiao）肉”。也对，甲骨文“肴”，乃象形“手持肉”，有些古味。
　　 肴肉，肉红皮白，光滑晶莹，卤冻透明，犹如水晶，故又称“水晶肉”。也是江苏镇江的传统名菜。据说，开国大典四味冷碟，其一，周恩来总理亲定镇江肴肉。
　　 下午三点到的镇江西津古镇，入住后先向“桔子酒店”客房服务员打听：“锅盖面哪家最好？”
　　 “出门向左，再向左，过五十三坡……”店员遥指“李嫂家”。
　　 五十三坡，只是有着五十三个台阶的一面青石坡道，登上去，便是西津渡古街的门楼，过了门楼便又顺下走，入街。西津渡古镇里，窄窄的石板街道，两边一家挨一家的旧式老店铺，陈旧得发着灰色，几乎腐朽。不远，见“李嫂锅盖面”铺前李哥正在吆喝着……过往游客零零散散，也有往里探头打量的，我们一家三口走进到店里，或，并不是饭时，四张方桌并没有食客……点了最贵的“三怪”锅盖面，一人一碗面一块肉一碟醋，十八块钱一份，要了三份。李嫂便忙开了……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了，李嫂交代我们“趁热吃”。
　　 糖色的汤，绿色的韮叶，我们呼呼噜噜吃了起来，一口面一口肉一口汤……面条劲道有嚼头，只是汤老些，齁，酸咸略带甜，我有些不惯。“肴”肉细嫩不腻，入口滑软肉香浓郁，倒像极好的肘花。那老陈醋，更是带些甜软绵薄的滋味……我又要了一碗面。怕，也是一路舟车劳顿，饿了。我吃出了一头汗。
　　 “李嫂”也在做着广告。门额上，牌匾左右各横扯着红幅，一边是“中央电视台四次采播”，一边是“李嫂锅盖面已上《味道》”。
　　 先有西津渡，后有镇江市。西津镇汉唐之前就已形成。后来，镇江这座城市因临西津渡口而生，傍长江水而兴。
　　 西津，是个长江南岸的古渡口。沿云台山麓拾阶而下，石条铺街，两岸商铺比肩，售着醋、酒、面食和些土产杂货。千年后的今日，长江已经北移，如今只有镇而无渡了……我走在街上想像当年的繁忙。古镇中途在街的拐角有个“待渡亭”，亭翼展翅欲飞，说这是送友告别的地方，也是南来北往旅人歇脚的地方。亭子脚下，是一条岔街，陡陡的石阶向下远去，这里就是当年渡江旅客去江边的路吧，我想，应该是的。
　　 在镇江西津渡的待渡亭对面，有一尊人物雕塑，他面目清癯，右臂微抬，满目迷蒙，好像在眺望着长江。他是谁？历史上在西津渡留下过足迹的大人物如过江之鲫，谁值得镇江人为之刻碑立像？
　　 这可是晚唐诗人张祜哦！这可是张祜的《题金陵渡》哦！诗人，他曾经夜宿小山楼客栈，留下了这般浅吟低唱：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
　　 诗人眺望着……长江对面是瓜洲，（现在的扬州）。伴随着闪烁的渔火，他把小山楼写入了这迷离的夜色，把西津渡历史上一个瞬间的光彩定格在了这里。《唐诗三百首》里收录了他的这首诗，这首诗大概是描写西津渡的最古老的诗歌。雾锁江面，渔火点点，艄翁孤帆……连续着逆旅的孤独和诗人的惆怅，想那意境，碑刻前我流连忘返。张祜可能是因为大雨而羁留在渡口多日，他正心情郁闷，忐忑不安地望着江面……
　　 他从晚唐走来，他就立在这里，今天，我来，我和他同行。
　　 《题金陵渡》，一说起金陵，大部分人想到的是南京，却不知镇江在唐代中后期也曾被称为金陵。明林魁《金陵辨》中写道：“唐人指京口曰金陵。”
　　 张祜，他的生平几乎虚无……而他和他的诗却永远留在了西津渡口。
　　 穿过晚唐，穿过古镇，我登上云台山。山不高却陡峭，山上建有一阁，一亭，阁名“登云阁”，亭叫“飞花亭”。于山顶俯瞰扬州城，眼前是一片黛瓦的青色，远处是城市的楼厦林立。夜幕降临，江风习习，万家灯火，举目望去，参次十万人家，天堑无涯……
　　 镇江，在第一次鸦片战争后，晚清政府和英国人在南京的下关，在一艘英国军舰上，签订了第一份丧权辱国的条约——《南京条约》，从此，镇江被列强强做了“通商口岸”，对外国人开放。在西津渡镇留有当年英国的领事馆的英式建筑，在当时，西津渡也成了英人的租地。这个领事馆曾因英国人打死一中国商贩而被愤怒的市民焚毁，后重建，现被辟为镇江市的“古渡博物馆”。
　　
　　 六
　　 镇江。北固山和鲥鱼
　　 2018年11月3日 记于镇江火车站和南京机场：
　　 鲥鱼，鲜嫩。长江的鱼。
　　 镇江美食有“三怪”，还有“三鱼”，即“长江三鲜”鲥鱼、刀鱼、鮰鱼。
　　 苏东坡在镇江焦山品尝鲥鱼时，曾做诗赞美道：“芽姜紫醋炙银鱼，雪碗擎来二尺余，尚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莼鲈。”
　　 我早有耳闻，我是个宁可居无竹也不可食无鱼的俗人，闻鱼声，垂涎欲滴，我属猫。
　　 到了镇江，昨天一大早出门去金山和焦山玩，在寻公交线路时，见街头有售江鱼者，网盆里多是鲫鱼黄鱼鳊鱼，鱼儿鲜活跳跃……一喜，便打听“鲥鱼”，渔翁无不嘲讽地说：“外地的吧？我都多年未见了。你想得好咧。酒店都没有的了。”我问“那么，刀鱼？”“刀鱼呀，三月，现在哪来的刀鱼？”
　　 长江刀鱼如今金子价。
　　 无奈，从金焦两山游玩回来，晚餐在登云路一家“私家菜”点了“咸菜黄鱼”和“剁椒鱼头”……想吃鱼嘛。
　　 味道还真不错，入了味了，厨师拿捏得巧。平时，吃剁椒鱼头总有生腥味，昨天的却没有。
　　 长江的鱼，也算遭了老朽了。也是，如唐的杨汝士戏柳棠的那句话：文章漫道能吞凤，杯酒何曾解喫鱼。
　　 酒，喝得是“劲酒”，以鱼佐酒……酒酣处，似乎，却听到辛弃疾的在问：“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
　　 来镇江为了北固山，上北固山为了登北固楼，登北固楼是为了辛弃疾和他那两阕《北固楼怀古》。
　　 辛弃疾是我敬仰的诗人，他，也是英雄。当年，金人南侵，辛弃疾镇守江口（今镇江）。他两次登斯楼，眺望滚滚东逝的江水，“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慷慨而长啸……“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他，主战，屡遭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的打压。爱国诗人，保国无门，最终也只能像陆游那样，哀叹“心在天山，身老沧州”了。积贫积弱日见窘迫的南宋是一个需要英雄的时代，但这又是一个英雄“过剩”的时代。
　　 今天，我一路寻来，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游子江南，再登斯楼。
　　 楼临长江，江面平阔，风高流急。登北固楼，抬眼望去，天高云淡，“金焦两山小，吴楚一江分”，四方景色全收眼底。
　　 北固楼，红木楼，三层阁，毛泽东手书辛弃疾的两阕《登北固楼怀古》就挂在楼阁里。
　　 楼阁的旁边，紧挨着，就是甘露寺。过去，有出老戏就叫《甘露寺》。
　　 镇江是东吴故地，街有东吴路，山有甘露寺。刘备招亲于此，“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北固山上有孙权刘备试剑的断石，有太史慈和鲁肃的墓。
　　 镇江城一江三山，金山焦山北固山。《白蛇传》里的水漫金山的金山寺，在北固山的西面，昨天去了，游寺时小女给我们请了一个美女导游做讲解。金山寺为禅宗大寺，红墙黄瓦，金灿灿，依山势层层叠叠，有着皇家寺院背山面水坐镇江南的恢宏的气势。寺的山门朝西开，说是天下独此，无他，只为风水。五行说南火北水东木西金中土，大门不朝南开，避火，向西，金生水。历史上，大寺前后被焚毁过六次，怕了。白蛇洞却叫“白龙洞”，洞前塑有白娘子执灵芝和小青佩剑的像，洞的上方是石山，山顶可见一塔，许仙就曾被关禁在那里。那塔叫慈寿塔。杭州雷锋塔压着白娘子，镇江的慈寿塔关着许仙，一南一北，可怜的一对有情人儿喲……作孽。
　　 金山寺正在做水陆大法事，我们遇上了，这很难遇，导游说：老伯，你们真有佛缘。这寺是南朝梁武帝所建，水路法事也从梁武帝始。
　　 见到了那个管闲事惹是非断人情缘的和尚——法海。偏殿旁有一个洞，我们低头进去，法海的石像结跏趺坐在一个幽暗的洞龛里，像前一盏灯，青春当年，面目清秀，眉眼慈祥……导游说：“高富帅哦！”
　　 寺的大殿的后墙，红墙上写着“度一切苦厄”。
　　 天下美景属江南，江南景观最佳处还属镇江的焦山。
　　 我以为，如果说扬州瘦西湖是个婀娜多姿的女子，那么镇江的焦山就是个含蓄内敛的老者。隐，是他的风格也是他的语言，人隐寺隐山隐。
　　 焦山，三面环水，正所谓“万川东注，一岛中立”，被誉为“江中浮玉”。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因东汉焦光隐居山中而得名。绿苔浸山道，古刹闻钟声，“焦山有座寺，藏在山凹里，不见形势，谓之山裹寺。”这是施耐庵在《水浒》中对焦山定慧寺的描述。而这山，也裹在林木之中。身临其境，心旷神怡，自觉忘了烦恼，脱了红尘。
　　 我是昨天下午去的焦山。秋天的江色，红枫的古寺，晚辉的塔影……还有和英国军舰炮战过的清军古炮台。我来，秋风萧瑟黄叶满地，或，春天的风和日丽姹紫嫣红，焦山绝对是个摄影的好去处。
　　
　　 七
　　 结语：
　　 结束了，江南游，包括这万字的“记”。七日行，六篇游记，六六大顺，中午，从镇江坐动车到了南京，下午五点的飞机，回家。我家在西安。
　　 离开镇江的前夜，我买了几封“肴肉”，带给老父亲尝尝鲜，他老人家九十四岁了。在我的记忆里，他来过一次江南，四十七年前的一九七一年，那年，他到南京杭州上海一带跑外调……这肴肉不知他老人家吃过没，或能引起他对他那时的江南的回忆。
　　
　　 注1：语出南朝梁人殷芸的《殷芸小说·吴蜀人》一文：“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资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欲兼三者。”
　　 注2：食指大动是指有美味可吃的预兆。《左传·宣公四年》：“楚人献鼋（鳖鱼）于郑灵公，公子宋与子家将见（郑灵公），子公之食指动。”
　　 注3：清时，一两银子合人民币200—300元。
　　 注4：“先有平山堂，后有瘦西湖。没有平山堂，就没有瘦西湖。”这话的确不假。平山堂是欧阳修祠，建在蜀岗主峰。瘦西湖原是从蜀岗流向运河的自然河道，河道两岸多为盐商所建豪宅园林。后，清，康乾二帝多次下江南，来往扬州，每次都会乘船走这些河道登蜀岗拜谒平山堂，为迎二帝，扬州的富商巨贾出资整修为“瘦西湖”。就这样，原来的自然河道才华丽转身为举世艳羡的风景带了。遂有句“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
　　 注5：锅盖面用的面条是“跳面”。所谓“跳面”，就是把和揉成的面放在案板上，由操作人员坐在竹杠一端，另一端固定在案板上，既上下颠跳，又似舞蹈，似杂技，反复挤压成薄薄的面皮，用刀切成面条。
　　
　　 2018.11.4晨 搁笔